相合伞下两人行 / 《准教授·高槻彰良的推测》Fanbook 特别SS

准教授·高槻彰良的推测

Fanbook 特别SS「相合伞下两人行」

小说/澤村御影

翻译/古川政良

所谓的“游击暴雨”（※1）真是名不虚传，那天的雨的确来得突然。

（※译注 1：ゲリラ豪雨，即短时强降雨）

而且，还下得相当猛烈。

走出建筑物时，他已经有种不祥的预感了。刚才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之间就被厚重的灰色云层笼罩。夏日的湿热气息中，有股雨水的气味浓墨重彩地混了进来。这好像不太妙啊，尚哉想着。不过，当时的他还乐观地认为，至少能撑到自己抵达车站的吧——然而这真是大错特错。

刚感觉有大颗的雨滴啪嗒啪嗒落在脚边的地面上，下一刻大雨就哗啦啦地倾盆而下。附近走着的学生们惊叫着跑了起来。看起来像公司职员的女性慌忙撑开了伞，尚哉也试图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折叠伞。可偏偏就是今天忘了带，怎么也找不到。

尚哉别无选择，只好朝车站方向拔腿狂奔。

太天真了。

“……呜啊。”

瞬间加剧的雨势席卷了尚哉全身，他不禁叫出声来。

大雨势同瓢泼。他的眼镜瞬间沾满了水滴，头发上的雨水也顺着额头流进了眼睛。猛烈的雨滴打在沥青路面上，溅起水花，就连脚下也湿透了。雨势难挡，尚哉只好逃进了附近建筑物的屋檐下。

雨声大作。尚哉扯下湿漉漉紧贴在身上的 T 恤，拿出小毛巾擦了擦脸和手臂，又擦干了眼镜上的水滴。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全身湿透了。

怀着担心，他确认了一下包里的东西是否还完好。幸运的是包似乎只是外面沾湿了，里面的东西没有被雨水浸到。尚哉松了一口气，用已经有些潮湿的毛巾擦拭起了自己的包。

包里装着刚才参观的展览的图录。

某所友校的校内博物馆举办了一场展览，展出百鬼夜行绘卷，他为此前来参观。这个展览是尚哉在大学生协会的传单上偶然发现的，展出的河童图和人鱼画等作品，都是高槻之前在课堂上讲过的内容，非常有趣。难得来这一趟买了图录，要是被这场雨淋湿就太可惜了。

所谓的“游击暴雨”最多也就持续一个小时左右，尚哉的印象里，之前看的新闻是这么说的。虽说这是一栋和自己没什么因缘的杂居楼（※2），但在这里暂时避避雨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译注 2：雑居ビル，指一栋楼同时兼做餐饮啊游艺啊风俗啊（……）住宅啊各种业态混杂其中的楼）

尚哉为了避开吹进来的雨，尽量地把身子往里贴。尽管如此，眼镜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雨滴。无奈之下，尚哉摘下了眼镜。

他一只手拎着摘下的眼镜，透过密集的雨幕望着远处。

这样的天气，果然没有人外出，路上也没有行人，就连车辆也不怎么经过。尚哉就这样蜷缩在狭窄的屋檐下，耳畔只有无尽的雨声。不知怎的，他有种只有自己被遗弃在了世界上的感觉。

……总感觉，以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他的思绪一下子沉入了记忆的海洋。

那个时候，尚哉还没有戴眼镜。

还是个小学生，应该是五年级的时候吧。

一天的课程结束，正准备从教学楼出去时，雨突然下了起来。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平时很多孩子都会留一把备用伞（※3）。楼梯口挤满了回来拿伞的孩子和正要回家的孩子，场面一片混乱。

（※译注 3：置き傘，日本的学校或公司大楼门口会放伞架，平时备用伞就放门口伞架上，不随身带）

尚哉讨厌那嘈杂的喧闹声，便暂时躲进了图书室，想着等吵闹声平息后再回家。

他借了一本书，回到了楼梯口，那里已经没有孩子们的身影了，尚哉松了口气，看向自己班级的伞架。

然而，那里并没有尚哉的伞。

诶？他愣了一下，慌忙查看了一遍其他班级的伞架，但还是怎么都找不到。虽然还有一些零散的伞剩在架子上，但没有一把是尚哉的。

……他打心底里感到一阵冰凉。

也可能是谁拿错了。

他拼命地这样想着，可尚哉心里清楚，伞柄上明明写着大大的名字，不可能有人拿错的。

他缓缓抬起手，胡乱地抓着前额的头发。他的指尖碰到了伤痕——那是不久前，被一个女孩用石头砸伤的痕迹。

向他扔石头的女孩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说起来，就是在这个楼梯口，他揭穿了那个女孩：“为什么你总是撒谎呢？”这次也是她干的吗？不，到了现在，他觉得是班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奇怪。当时，尚哉已经在班级里被孤立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了。但像今天这样被人偷东西，他还是第一次遇上，因此也格外地震惊。

他看向楼外。

雨势很大，如果就这样走回去，书包里肯定会被淋得透湿。课本和笔记本被雨水泡了就麻烦了，而且也不能让从图书室借来的书遭殃。衣服被淋湿也很让人头疼，尚哉的母亲肯定会吓一大跳。

更重要的是，他想象着自己就这样浑身湿透、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怎么都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欺凌的孩子，这感觉太讨厌了。

他在楼梯口的角落里坐下，等待雨停。

去教师办公室的话，大概也可以借到伞的，或者打电话让家里人来接，总会有别的办法。他心里都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这么做。

他独自坐在空无一人、昏暗的楼梯口，耳畔只有无尽的雨声，感觉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就这样让大雨把学校淹没消失掉好了。如果周围变成了一片海洋，他就游回家。家里养了Leo，Leo是一条狗，所以它肯定会游泳的。不散步了，而是和Leo一人一狗，一起游到任何地方——他就这样沉浸在了想象之中。

——从思绪的海洋里浮出水面，尚哉的意识从小学五年级回到了大学二年级的现在，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都这么大了，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情来。他暗笑自己真是傻了，那又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不过，他其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

……大约两周前，他再次体验了那段时光。

在祖父母居住过的长野的村子里。

尚哉再次被引诱至那个悬挂着青提灯的深夜祭典，差点在黄泉比良坂上狂奔至黄泉。简单来说，他差点死了。

然后，他看见了走马灯。这与其说是回忆起过去的种种，不如说是重新体验了一遍。其中之一就是小学五年级时的那件事。既然都会在临死前想起来了，说明那件事对他来说大概确实是件非常重要的经历吧，虽然是不好的那种。

尚哉再次望向天空。

与刚才相比，雨势似乎减弱了不少。

再等一会儿，雨应该就会停下了吧。或者即使不停，也说不定会转成小雨，让他可以试着跑到附近的便利店。小学五年级那次，在他等了一会儿后，雨最终也还是停了。

想着在雨停之前听会儿音乐吧，尚哉于是摸索着书包的口袋，拿出了音乐播放器和耳机。

就在这时。

“——……深町君！”

察觉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尚哉回头看向刚才来时的路。

他看见那人撑着伞，正朝这边走来。

身材高挑如模特一般、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那是尚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他用那双大大的焦糖茶色的眼睛注视着他，脸上浮现出极为亲切的笑容，朝尚哉一路跑来。那样子像极了一条散步时遇上了喜欢的邻居的金毛寻回犬，尚哉几乎要以为自己看到了他身后摇晃的尾巴。不对不对，这个人不是 Leo。他是尚哉所在大学的副教授。

“深町君，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小跑到尚哉面前，高槻这样问道。

摇摇头驱散尾巴的幻觉，尚哉回答道：

“那个，我来看那所大学博物馆的特展，就是这个。”

“啊啊是这个啊，现在正在展出百鬼夜行绘卷吧。什么啊，你想去的话明明跟我说一声就好了！那我们就能一起去了。”

“不，就算您跟我闹我也……我想着老师的话，肯定早就看过了吧。”

“嗯，在这次特展以前，我在别的地方已经看过了。”

高槻说道。

那不就没什么必要再看了吗？尚哉心想，毕竟高槻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如果曾经看过一次，他应该能在脑海中无数次清晰地重现当时的画面才对。

然而，高槻摇了摇头。

“就是说啊，我的记忆里确实留存着百鬼夜行绘卷的画面。但是，这种东西呀，重要的不仅仅是看过什么的记忆，与之相关的体验可总是新鲜的呀。体验这种事，和作为数据留存的记忆是完全不同的呦。”

“体验……吗？”

“对。你也可以把它称为回忆——简而言之，就是一起看的人不同，或许就会产生不同的乐趣哦！”

原来如此，尚哉心想。

确实，回想起去年去谷中看幽灵画的记忆，除了那些画作本身的画面外，一并从记忆中浮现的还有当时一起在场的高槻、佐佐仓和瑠衣子。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回忆吧。

想到这里，尚哉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阵金色的火花四溅开来。

这之前，在长野。

在他独自一人被留在黄泉比良坂的黑暗中时。

把尚哉从濒死的纷乱中拯救出来的——正是这桩桩件件的回忆。

“……深町君？”

高槻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陷入沉默的尚哉。

尚哉慌忙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话说回来，老师您才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有事来这所大学。这边的教授联系我说他拿到了一些有趣的资料，所以我来看看——不过深町君，你真是淋得够呛呢。没带伞吗？”

“偏偏今天忘了带……老师倒是，真不愧是您，连伞都随身带了。”

“嗯，之前和瑠衣子一起出去的时候，有一次没带伞，结果场面搞得有点头疼。从那以后，夏天我都会随身带着伞。”

高槻苦笑道。

然后，高槻稍稍抬起伞，说道：

“深町君，你是要去车站吧？一起走吧，我撑伞带你。”

“诶，这样好吗？”

“因为啊，我远远地看过来，你可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啊。露出这种表情的孩子我可不能丢下不管，毕竟我是老师嘛！”

高槻挺起胸膛，得意地说道。

尚哉一边想着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一边道着谢，走进了高槻伞下。

两人一起朝车站方向走去。

“特展怎么样？有趣吗？”

“啊，是的。除了百鬼夜行绘卷，还有很多其他展品。图录的解说很详细，所以我买了一本。”

“诶——待会儿给我看看。那个展览是今天我见的那位教授主办的，所以我想，图录的解说应该也是他写的——说来深町君，你好像对妖怪之类的东西越来越感兴趣了！果然明年考虑选民俗学专业吗？然后有兴趣来我的组？”

高槻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

尚哉微微皱起眉头：

“不，我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嘛，还没决定。”

“诶？可是，你觉得我的课很有趣吧？你甚至都受我的影响跑去其他大学看特展了，现在可不能说你不感兴趣了！”

“我不会说那种话啦——不过话说回来……”

尚哉的目光突然停留在高槻的肩膀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远离尚哉这边，高槻另一侧的肩膀。

那里正被雨水渐渐打湿。

这是因为，高槻把伞倾向了尚哉这边。

毕竟两人有近十厘米的身高差。高槻大概是担心尚哉会被飘进来的雨水淋到，所以把伞大幅倾向了尚哉这边……明明自己穿着昂贵的西装。

高槻的这种地方，尚哉有点讨厌。

这个人，不太珍惜他自己。

在长野误入死者之祭时，高槻曾为了尚哉轻易地想要献祭出自己的寿命。尚哉至今无法原谅这件事。他甚至想让他在自己面前坐好，好好听他说教一个小时……不过，现在的高槻已经不记得那件事了，所以尚哉没有这么做。

尚哉默默地把手搭在高槻握伞的手上，用力掰了回去。

高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诶，怎么了？突然这样。”

“你肩膀，淋湿了。你这拿伞的方式不行吧。”

“不行吗，感觉挺正常的？”

“啊，请在那边的便利店停一下。我还是自己买把伞吧。”

“马上就到车站了呀，不用买也——啊。”

这时，高槻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抬头向上望去。

几乎同时，尚哉也察觉到了，一同抬起了头。

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晴朗起来了。

雨虽然还没完全停下，但已经小了很多。夏天的天气真是变幻莫测。尚哉他们头顶上依然笼罩着薄薄的云层，但远处的天空正迅速被阳光覆盖——那里，隐约出现了一道彩虹。

“哇，彩虹！好漂亮啊！”

高槻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喊道。

尚哉说着“是啊”点了点头。

然后，他心想，原来如此。

总有一天，此刻这一幕也会成为尚哉的回忆吧。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起看彩虹的回忆。被困在雨中时得到了帮助，被他邀请同撑一把伞的回忆。这段回忆，即使将来他再次踏入黄泉比良坂，也定然会在尚哉心中化作金色的火花，照亮绝望的深渊。

雨停了。高槻收起了伞。

很快，他们头顶的天空也要放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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