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巴鳞》
作者:陈楸帆
发表刊物:《人民文学》2015年7月·科幻小说辑
陈楸帆是一个让人惊喜的作者。
最早读他是《开窍》,刚看完没觉得啥,过了一晚上后才觉得背后一凉,后来读他《无尽的告别》《动物观察者》(是这个名字?)才发觉,这个作者真是什么都写得来啊……而且是那种看完以后让人想很久的作者。
回来说《巴鳞》。
小说还是继承了陈楸帆一贯的风格,有一种很魔性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有一种透到文章骨子里的荒诞感和疏离感,这种感觉可能是我读《开窍》会过一晚上才起反应的罪魁祸首。
封闭的海乡与封闭的实验,人与非人,深刻的隔断感,以及隔断感也切不断的、孱弱但是始终不曾磨灭的同理心。
巴鳞属于这样一族生物,他对万物都有同理心,这样的同理心甚至会使他宁愿承受自己被伤害也不愿意看其他人(or生命?)失落的表情。最特别的一点是他会模仿,完全同步的模仿。巴鳞在叙述者“我”所知的年月里都承受着残酷对待,所有人都没有把他当人看待,直到叙述者挣脱了父亲安排的命运远走高飞最终因为巴鳞返回,直到那个判断自由意志存在与否的实验最终走向叙述者对巴鳞的接纳与同理,读者与叙述者才明白了,巴鳞的内心究竟是一种怎样灵性的世界。
其实比起巴鳞,也许更重要的是叙述者从叛逆(自我意识的获得)走向对自己的和解、对“他人”的和解的过程。
在父亲的宇宙里,万物就像是咬合精确、运转良好的齿轮,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每当我与他就这个话题展开争论时,他总是搬出我的爷爷、他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总之,指着祖屋一墙的先人们骂我忘本。
他说:“我们林家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除非你不姓林。”
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生活在二十一世纪。
叛逆的初始,也是“自我”意识的开始。
叙述者的人生和与巴鳞有关的记忆并行,有一种很奇妙的双线效果,因为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双线,两条线之间互相有影响,但确实是独立存在的。
老实说,像DNA的双链。
直到我们厌烦了单人游戏,开始创造出更加复杂而残酷的多人玩法。
我们先猜拳排好顺序,赢的人可以首先操纵巴鳞,去和猜输的小孩对打,再根据输赢进行轮换。
……
我狠力推开巴鳞,一个鲤鱼打挺,将他反制住,压在身下。我眼睛刺痛,泪水直流,屈辱夹杂着愤怒。巴鳞看着我,肿胀的眼睛里也溢满了泪水,似乎懂得我此时此刻的感受。
我突然回过神来,高高地举起拳头。他只是在模仿。
“你为什么不使劲!”
拳头砸在巴鳞那瘦削的身体上,像是击中了一块易碎的空心木板,咚咚作响。
“为什么不打我!”
我的指节感受到了他紧闭双唇下松动的牙齿。
“为什么!”
这段很集中体现了我前面说的深刻的隔断感与隐约的同理心。陈楸帆写残忍的地方的时候笔调一直以来都很平,是以一种完全冷静的、合理的视角去写的,这一段事实上写得很残酷,但是到最后叙述者和巴鳞的互动的时候,这种隔断感加重的同时也显出一种……莫名的内心触动。
这段的文字张力我能琢磨上好久,真的写太好了……
“所以你想让我照着你的人生再活一遍吗!”
父亲忽然双膝一软,我以为他要摔倒,可他却抱住了巴鳞。
“你不能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出去的人,哪有再回来的?”
我操纵着巴鳞奋力挣脱父亲的怀抱,就好像他紧紧抱住的人是我。而这样的待遇,自我有记忆之日起,就未曾享受过。
这一段我忍不住要与结尾的一段做个对照:
我像是瞬间穿越了几千公里的距离,回到了童年的故里。
毫无预兆地,巴鳞开始一人分饰两角,表演起我和父亲决裂那一天的对手戏。
这种感觉无比古怪。作为一名旁观者,看着自己与父亲的争吵,眼前的动作如此熟悉,而回忆中的情形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当时的我暴躁顽劣,像一匹未经驯化的野马,而父亲的姿态卑微可怜,他一直在退让,一直在忍耐。这与我印象中不太一样。
巴鳞忙碌地变换着角色和姿态,像是技艺高超的默剧演员。
尽管我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当它发生时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巴鳞抱住了我,就像当年父亲抱住他那样,双臂紧紧地包裹着我,头深埋在我的肩窝里。我闻见了那阵熟悉的腥味,如同大海,还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衣领流入脖颈,像一条被日光晒得滚烫的河流。
至此,叙述者达成了与过去的自己,还有和父亲的和解。
《巴鳞》想说的是“我们如何对待他者”
——也许还有“我们如何对待自己”,我从来都觉得两者不可分割。
巴鳞是被划出来的“他人”,叙述者本身也许也是,如何走向对巴鳞的接纳,如何走向对自身的和解,叙述者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但是这段路走得值得。
“衡量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应该是同理心,是能否站在他人的价值观立场去思考问题,而不是其他被物化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