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垅:平生报国志,开作白色花

阿垅:平生报国志,开作白色花

本文系作者在2015年十月间在知乎上的一个回答。

阿垅无疑是上个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一个作家。

他不但写新诗,也写旧体诗,也有小说,报告文学,以及文论。

他在短短不超过二十年的创作生涯中间留下的诗篇与文章,即使在平反后仍遭冷遇,得以出版的著作寥寥无几。据冀汸文章述,阿垅的一部书稿在某出版社一放染尘数年不得出版,不知背后是踩到了哪条高压线。

七月派有很多人扛过了那场灾难,甚至有人重新拿起笔继续创作,但这中间没有他。

他是不该凋谢的白色花,可能也是最迅速地被人遗忘的白色花。

先上一首我反反复复抄读过好多遍还是百看不厌的诗:

孩子,你是这样笑着么?笑着吧,好的
琴应该弹奏着,牡丹应该开放着,笑着吧,好的
我没有为了自己底不幸而专门怨尤,
因为,从果子我看到了一棵果树底再生,
从你,看到你底母亲底宝贵的生命有所遗留
虽然我实在是惨痛的,我也为了我底消失了的笑颜重见于你底笑底狂喜之中有所感动。
 
虽然我是惨痛的,虽然我正值人底壮年,有着壮年底珠玉、小剑、肌肉和肝胆
但是我已经疲乏,需要休息,在草地之上或者草地之下休息
你暂时,不会理解,你底母亲底坟上正盛开着蒲公英,分辨不出那蒲公英上
我所洒落的泪珠,而以为那是昨夜的露水
你也不会知道那是一阵野外的微风还是一声我胸中的叹息,当蒲公英底茸毛因此而颤颤缓缓飘起之时。
 
不知道人生底惨痛是不好的,不知道人生底正直和虔洁更是不好
但是你是在笑,蔷薇是在抽芽,我不能够憎恶以及阻止,我不能够告诉你被侮辱和损害的人生底任何片段
蔷薇是在抽芽,牡丹是在开花,我不能够有害得一夜冰雹一样,不能够无情得一炉烈焰一样
虽然我是要你正直而虔洁,正式和虔洁比无邪的心不会不宝贵
 
我不知道,我毫无把握,下一代,怎样才好?像你这样笑?像我们一代这样正直而虔洁?
果子多甜一些?还是,剑多锋利一些?一切为了人生和战斗
而我是这样惨败下来,在最后的阵地中坚守而困于坚守,而不能够再组织一次攻势,
我溃败了,那么,我把我底小剑交给谁?
我要休息,在草地之上或是草地之下,
——然而你是我底儿子!
 
我不是屈服,也没有放下我底小剑,前面,
还招展着我们底军旗,马队和炮队在疾驰而前
我也不甘以落伍污辱我底忠心,污辱
你底母亲,我只有以决战为她复仇,只有,
以仇人底头和抗谬力士[^1]大勋章
配作祭奠,在她底三年忌
但是我力不从心,再也举不起我这小剑,
溃败是在我自己底心中,而你底母亲底血衣捆绑着我!——
而你是我底儿子,我所爱的,爱得心痛,你只有我,而我,也只剩你了。
 
我不是懦怯,没有叛变,日光和伤痕,全证明着我底
只是白发已经生在我底头上,青草已经生在我底头上
力尽,生命也就尽,我已经走到了这一片草地
儿子!好好爱惜你底笑,好好接受我底小剑。
 
我不告诉你了,永不告诉了啊
不屈的父亲底儿子是应该正直的,
不辱的母亲底儿子是应该虔洁的
让我们的白骨铺砌你们底坦道,让我们底热血浇灌你们底花园
笑着吧,好的,预告你们一代底欢乐,
结算我们一代底冤仇。
笑着吧,铿锵着吧,芬芳着吧
世界不是他们底,不能够是他们底,
而将是你们底,必须是你们底,他们渐渐朽烂,你们勃勃生长
不要为我们哭泣,不要悲啼,雨过了,
天要晴,虹已经显现,太阳正在早晨,
我底孩子!
你底母亲,还有,我,你底父亲,除掉祝福,没有遗嘱。
 

1947,6,27,圣湖

 

阿垅《笑着吧,好的》(收入《阿垅诗文集》第二辑:无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这是阿垅在躲避国民党通缉时,在逃亡的路上,写给儿子的一首诗。联系阿垅之后的命运,颇令人唏嘘感慨。


阿垅是什么人?

阿垅(1907年—1967年3月15日),中国文艺理论家、诗人。原名陈守梅,又名陈亦门,浙江杭州人。"七月诗派"骨干成员之一。

百度百科词条

官方的表述正经而缺少形象的生气。

笔者个人更喜欢冀汸1991年在《新文学史料》上对阿垅的形容:诗人,也是战士。

阿垅出生在杭州一个贫苦市民家庭,他是老大,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他正式上学的时间很晚,而且读不长,高小还没毕业(1925年,18岁)就在绸布店里做学徒,晚上自学,人很有灵气,新旧体诗歌都写得有模有样,发在杭州、上海一些地方的刊物上。然而爹妈只希望他经商致富,这明显不是阿垅想要的生活,阿垅跟家里闹翻了,靠着攒下来的一点稿酬一个人去了上海,考进了前身是南洋公学的上海工业专科学校。

这个时候的阿垅的诗歌多数带有激愤的情绪在,因而显得耿直而纯正。后来干脆投笔从戎。同时期他在《七月》上连续发了好几篇来自战场一线的作品(报告文学)比如《闸北打了起来》:

“我说老实话,”我想了一想,这样老实地回答他们道:“或者我最怕死,一听见炮声就抖得象一个落水鬼。但是谁知道呢?我们大家看吧:谁最怕,谁最勇敢。不过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怕也是要死的,不怕倒未必会死,那么怕跟不怕还会有什么问题呢?连最窝囊的,恐怕也会变成最勇敢的呢。我们,大家都是平常人,血肉做的人。黄天霸那样的人戏里才有。我们总勉强自己向勇敢的路走吧。怕么,怕就是灭亡。譬如中国怕了日本,现在是多么危险呢,丢了东北,平津,假使再怕下去,就整个全完了,是不是呢?”我停了一停,大家都在听着我。“最后一句话:我们要彼此监督,彼此帮助。不要因为我是个排长,不勇敢,怕死,把事情弄坏了,你们也不好意思说话;也不要笑一个怕死的人。真的,我们这个时代,正是要不勇敢的人也勇敢起来,怕死的人也要咬着牙齿向死路大步大步走过去争活的时代,活或者活不成的时代。”
 

阿垅《闸北打了起来》(收入《第一击》(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海峡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说他是战士,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从黄埔军校毕业以后在国民党第88师任见习军官及少尉排长,直接参加了淞沪会战,在闸北跟战友一起死扛了73天,被子弹打烂了嘴巴打落了牙齿才退下来。

这段时间里阿垅的各种纪实作品被编成小册子《闸北七十三天》(也就是后来的《第一击》)在各地流传:

单就我所直接知道的来说,在广东的梅县和曲江,在赣南,在闽西的小镇朋友,更无须说在战争时期的文化城桂林,都有人们郑重而热情地传递着阅读这本书。它甚至“非法”地闯上重庆的复兴关和歌乐山。这是四十年代的第一个冬天在香港出版的单行本。
 

耿庸《写在〈第一击〉前面》(收入《未完的人生大杂文》,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

后来《七月》停刊,邹荻帆和路翎在《七月》存稿的基础上办起了《诗垦地》,第一辑即收录阿垅(S.M.)的《再生的日子》

十月二十三日
啊,
我再生的日子——
 
十字架是这样流血的,
荆棘的皇冠
是这样流血的,
人之子
于是复活了啊!——
复活了啊!
 
从母亲
从天、地间的大的爱
从母亲体现的大的爱我第一次诞生了,
沐着血,吐出第一声悍厉的男孩子的啼声。
 
从敌人
从生、死间的大的战斗,
从一团风暴那样猛烈的
灾蝗那样厚密的
那日本法西斯主义底火和铁,

第二次诞生了,
沐着血,我和世界再见
我是一个浑身上下红尽了的人!
 
当有血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一个兵是没有一滴眼泪的
一滴朝露那样小小的也没有啊,
流血的人不是流泪的人。
“啊,排长!
你戴花了。……”
我戴的是战斗的花,和战斗一样鲜红的花;
我几时再戴胜利的花呢,那和胜利一样鲜红的花?
 
打粉碎了我底牙齿啊!……
使我不能够再咬嚼敌人么?——
我要活生生地吞吃那肉的
用我底钢一样的仇恨!
是用仇恨不是用牙齿。
 
打糜烂了我底口啊!……
像饕餮地咬吃了五月江南的水蜜桃
塞满一口破碎的血肉啊,
使我不能够再大声叱斥不义、辩护正义么?——
只要我活着
我仍旧有力量向世界说话的,
我用我底愤怒的笔疾书!
 
十月,
革命和胜利的月份啊!
二十三日,
啊,
我再生的日子!
 

1941年于重庆

 

阿垅《再生的日子》(收入《阿垅诗文集》第一辑:无弦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诗写于1941年,主题仍是37年时他在闸北战斗的感受。阿垅就是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战士。

39年后阿垅去了延安,因疾前往西安治病,回来的路被封锁了,于是干脆开始了潜伏生涯。

“八· 一三”战争负伤撤下,他的口腔创伤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生理生和精神上都陷于困苦的境地。但坏事变成了好事,他得以摆脱国民党军人身份的束缚,走自己的路。1939年,他通过原担任周恩来副主席的政治秘书、作家吴奚如同志的关系,辗转到了延安,进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吴奚如同志后来回忆说,他送阿珑去延安,让阿垅化了名,准备他在抗大学习之后再回到国民党统治区、回入国民党的军事系统内部去为我们的革命事业从事情报工作和统战工作。
 

耿庸《重印后记》(收入《第一击》(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令部任职。那是军事上的核心部门。办公室墙上的巨幅军用地图上插着各种不同颜色的旗帜,分别代表着日军、国民党军、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所在位置、兵种、和兵力布署。他把在工作中所掌握的情况变化和有关资料,经常通过胡风先生转给党在重庆的负责人。
1942年,我和绿原同时考进了复旦大学。有一天,绿原从重庆回到学校之后,不无余悸地告诉我:守梅(阿垅)托他带一包东西给胡先生,严肃而郑重地告诉他,那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失去它同时也就失去了生命;一再叮嘱他务必看好,路上要格外谨慎、沉着、机伶,千万千万不能引起别人注意。绿原明白那东西的价值,守梅越嘱咐,心里便越紧张。他壮着胆子上了汽车。到赖家桥站(胡先生在这里安家)下车的时候,又不安起来,生怕有人盯梢,每逢转弯处,不得不一步三回头。绷紧的心,直到跨进胡先生家门后才松开。原来那是一些国民党军队的编制和布署的印本和图表。
 

冀汸《诗人,也是战士》(《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二期)

除此以外,这位战士也是诗人的阿垅还有一腔缱绻的柔情。

这里要说的是阿垅和他的妻子张瑞。

阿垅的爱情来得很迟,直到三十六岁才通过成都平原诗社的年轻人们认识了二十一岁的张瑞,一见倾心继而热恋,四月订婚,五月即结婚。

路翎这样评价他的妻张瑞:“她是在艺术沙龙的氛围中陶冶出来的人,幻想太丰富,怕经不起风雨!”

路翎先生几乎一语成谶。

只是阿垅自己大概也没有料到,他的一首情诗竟然也如文谶一般应证了七月这批作家们坎坷的命途。

阿垅这些个人题材的诗后来集结成了一本小册子《无题》,是一本仅40页的小开本“袖珍诗丛”。

你是提着你底刀走来的呢
还是提着你底头颅走来的?
 
生命本不是赌徒们底赌本和赌彩
在爱与战争,但是我们不得不残酷激烈像赌博!
 
玫瑰吧,也长刺啦
罂粟吧,也开花啦。
 
有人焚香开窗端坐应纳从白杨树夜香中射来的皓月光
有人拼醉跳入牛渚底江波里去捉月魄。
 
这一面是基督从它,诞生在马厩里呢
那一面是项羽为它,悲歌在围困了的垓下呢,
生命和爱情都只有宝贵的这一份
我不能够不认真,你不能够不苦战!
 

1944,4,17夜

 

阿垅《宝贵》(收入《阿垅诗文集》第二辑:无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我不能够献花给你,即使我有渴望而花鲜美
因为花在早春的枝上,并非我底
 
我不能够献珠给你,即使我有渴望而珠晶莹
因为珠在海底的蚝肉中,并非我底
 
我不能够为了我的缘故,不,为了你的缘故——
而使花和枝、珠和蚝即使为我或者为你而有分离之苦,
 
我不能够以我底眼睛凝视你底眼睛,以手握你的手
因为这眼睛注视过一切的色和相,这手接触过一切的物
 
我用手抚摩自己的手,而眼睛俯视着尘土的地面
我要献给你的,只是这我自己,我只是
 
以我底心
向着你底心而默坐于殿角
 

1946年于成都

 

阿垅《我不能够》(收入《阿垅诗文集》第二辑:无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阿垅的这段婚姻,看似才子佳人和谐美满,但世间总是容不得一双两好,而在阿垅与张瑞的婚姻上,甚至可以说,苦难深重。

张瑞“自尊和敏感”,“比别的孩子显得早慧且早熟”,一直“生活在优裕的环境”里,“是在家的温情,教会女校的琴、歌声、在书本和诗的世界里长大的”,后来却“放弃练琴、午休和自由活动时间,如饥似渴,苦读《新哲学大纲》、《反杜林论》、《马、恩与马克思主义》”,还写出了介绍“法国作家安德烈· 纪德和俄国作家杜斯陀也夫斯基的文章,评介《巴尔扎克和他的》,和评论19 世纪欧洲启蒙运动的长文(苏予《蓝色的毋忘我花》)。这样一个刚过二十一岁的姑娘一旦当了主妇,和油、盐、酱、醋、柴灶、煤炉打交道,没有一样会做得得心应手,那是毫不足怪的;而生活所需的任何东西又须从山下买回,一下一上就是百数十级石阶,对生来有足疾的张瑞又增加了别人没有的特殊的艰难。左邻右舍的军官太太们,平日除了讲究穿吃打扮,搬弄口舌,就是叉麻将打发多余的光阴。无论在生活习惯上、兴趣爱好上、文化教养上,张瑞都无法从她们中找到半个朋友。她过着寂寞的日子。加上妊娠的反应, 又多了生理上的痛苦。这段期间,阿垅写给我的信总不免有些怨声怨气,甚至有比较激烈的语言,如“逼得我快发疯了”之类。不好说他们夫妇之间的感情发生了什么“裂痕”,但过得不顺心不愉快则是真的。

次年春天,阿垅送妻子回成都娘家等待分娩,自己一人回到重庆继续“陆大”的学业。儿子小沛1945年8月出生,他也未能去成都。

1946年3月某日,忽然收到成都的电报,通知他:张瑞暴病去世。这是晴天一声霹雳,不难想象它给阿垅带来了何等巨大的感情上的震撼和深重的痛苦。他匆匆赶到成都去,料理妥后事,又匆匆赶回重庆,并特地来北碚告诉我们:张瑞是自杀的。我们吃惊,但没有理由相信。像张瑞这样的身世和简单的生活经历, 会遇到什么大不了的困难迫使她走到这一步?
 

冀汸《诗人,也是战士》(《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二期)

张瑞给阿垅留下的遗书是这样的:“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能原惊你不贞的妻子吗?我是用我的童贞完成我的婚姻的。我要用生命完成你的爱。”遗书中间还引用了李白《春思》里的四句诗:“燕草如碧丝,寮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 是妾断肠时。”写到最后, 也依然没有把自杀的原因说清楚。
阿垅在《无弦琴》里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1946年3月,妻R为了“被侮辱与损害”自杀而完成人生。

笔者着实不能够猜想,阿垅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回去处理丧事的。但那之后阿垅对儿子陈沛的溺爱,他的朋友们有目共睹。

阿垅在46年的4月甚至还写了一篇长诗《悼亡》

你写着无尽的爱,痉挛地写着
写着无尽的宽恕,神圣地写着
你写着,愈写愈难于辨认
“永远属于你
所以才采取
这个行动。”……
“愿我永远是你底妻!”……
“The first and the last!”……
——在新婚期,对着白鱼烛,曾经说过又说
而且啊,死已经在前面,在身上,在血里,而你
还是向往着一个未来的国
祝福着一个男子,不让我丧失斗志
这是爱!
这是我们底爱!
这是你底爱!
……
FORGET-ME-NOT!
我们是,已经不得不是,这么血肉与共了的两个人
不!我们,已经是一个人,我们,只是一个人
血肉相连,生命作证
血肉相共,生死如一
一个!只是一个啊!……
那么你,我底!我底!我自己呀!……
至爱的,至痛的,我要让你
好好地,葬在我这心上!
如果我活——
也好好地
活在
我这为你的心上呀!……
……
 

阿垅《悼亡》(节选)(收入《阿垅诗文集》第四辑:悼亡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悼亡》的附记中写道:

在这以前,彼此也约略有所知道,爱情,一开始就带有人生战斗底不顾一切的残酷性格。
我没有再说话的力气。她是“被侮辱与损害”的又一代。她善良得透明,梦想得遥远,使她在人生中走着崎岖的路,最后还不得不以毛茛自杀。这是她底血肉的飞升。但是我,我负着她底尸体行年!

在这些情诗中间,阿垅还留下了一首文谶一般的短诗:

不要踏着露水——
因为有过人夜哭。……
 
哦,我底人啊,我记得极清楚,
在白鱼烛光里为你读过《雅歌》。
 
但是不要这样为我祷告,不要!
我无罪,我会赤裸着你这身体去见上帝。……
 
但是不要计算星和星间的空间吧
不要用光年;用万有引力,用相照的光。
 
要开做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1944,9,9,蜗居

 

阿垅《无题(又一章)》(收入《阿垅诗文集》第二辑:无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命运从来不会对谁轻饶。

即使笔者以为阿垅之前的命运已经苦难深重。

新中国成立前夕,阿垅在环境恶劣的上海小亭子间里继续战斗,除了诗歌、剧本与小说的创作外,也开始写一些文艺理论方面的文章,完成了三卷本六十多万字的诗论《诗与现实》,为了挣点稿费缩写成了五万字的《人与诗》。

不想这些饱含热情的创作却成为祸根。

1955年5月,被点名为胡风分子的阿垅入狱,据说他在狱中常常面壁沉默。

沉默是他的忍耐,沉默是他的抗争,沉默中阿垅终于心力交瘁。
 

路莘《诗与现实——记阿垅》(收入《三十万言三十年:胡风案侧记》)

1966年2月,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已经被关了十年的阿垅走上法庭接受一场对他的荒诞的庭审,这场庭审中的阿垅已经不再是那个热血澎湃的战士与情义深沉的诗人了。

对阿垅宣判的那天,法官宣布开庭后,阿垅被带到法庭。当时,阿垅和我只有几步之遥。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那种永远和善的笑容不见了,皱纹己经僵硬了,目光变得凝重。他坐在一只小木板凳上,前面有一张小课桌,课桌上放着对他的起诉书。我看到那起诉书上有阿垅画的红道,起诉书旁边放着一副眼镜。阿垅坐在被告席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愤怒了,甚至于给人一种平静的印象,比我还要平静。
我按照官方审定的证词讲了一遍,这时法官问阿垅:“对于侯红鹅的证词,你有什么质问吗?”我显得有些紧张了,我想阿垅一定会向法庭争辩的,因为事先检察院的人就对我说过,阿垅有申辩的可能,而且他们还告诉我,如果阿垅申辩,你不必直接回答,法庭会有办法让你出来的。
“没有。”阿垅只说了两个字,就再也不说话了。前前后后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我完成了自己“证人”的表演。法官宣布我可以退出法庭,法警又带着我从法庭走了出来。
阿垅再次走进法庭,没有让他坐下,只让他面对法官站着。法官和陪审员也站了起来,站在中间的首席法官一字一字地读着宣判书。宣判书自然是概述了阿垅的“罪行”,最后判决阿垅有期徒刑12年。法官向阿垅说:“被告如对判决不服,可于×日内提出上诉。”这时整个法庭一片死寂,大家都在紧张地等待阿垅的公开表态,等待着阿垅最后的申辩。
“我放弃上诉,”阿垅的声音很镇定,“一切事情都由我负责,与任何人无关。”说罢,他站起身来,由4名法警押着走出法庭。他从法庭两廊座位中间走过,他的身子挺得笔直笔直,头微微地昂着,目光平视,步子迈得极是镇定。就像我第一次见到阿垅时那样。
 

林希《十劫须叟录》(收入《我与胡风》,宁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不知道阿垅在那场庭审上做最后陈述的时候,是不是在默念很多年前自己写下的那首诗:

“要开做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这几乎成为阿垅一生的宣言。

1965年6月23日,阿垅在狱中给中央写去一封长长的申诉材料,后来再发表时的题目为《可以被压碎,绝不被压服》,此时的阿垅已经重病缠身,这篇申诉也成为阿垅的绝笔。

我还需要说明:一、这份材料, 是一份内部材料。二、为了揭露事物的本质,为了指出事实真相,为了说话避免含糊,我不用避忌隐讳,单刀直人。这点请谅解。
首先,从根本上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全然是人为的、虚构的、捏造的!(重点是原有的,下同)
所发布的“材料”,不仅实质上是不真实的,而且还恰好混淆、颠倒了是非黑白,真是骇人听闻的。“ 材料” 本身的选择、组织和利用,材料发表的方式,编者所做的按语,以及制造出来的整个气氛,等等,都说明了、足够的说明了“案件” 是人为的。现在,我坦率地指出: 这样做法,是为了造成假象,造成错觉;也就是说:一方面歪曲对方,迫害对方,另一方面则欺骗和愚弄全党群众,和全国人民!!
因此,我认为,这个“案件”,肯定是一个错误。
就像巴西政变当局一样!就像“松川事件” 一样!但那是资产阶级政权,那是资产阶级政客。
如果一个无产阶级政党也暗中偷干类似的事,那它就丧失了无产阶级的气息,就一丝一毫的无产阶级的气息也保留不住了,那它就成了假无产阶级政党了!
何况被迫害的人,政治上是同志,并非敌人。
即使是打击敌人,也应该用敌人本身的罪过去打,不能捏造罪名,无中生有,更不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阿垅《可以被压碎,绝不被压服》(《新文学史料》2001年5月)

阿垅自始至终,从生到死,都恪守着一分可以称为顽愚的耿直。

但确实也就是这么傻这么耿直的阿垅,才是那个真实的阿垅。

他一直笃信他的理想与主张,绝无改变。

1967年3月25日,阿垅病死在狱中,身边没有亲人,差点连骨灰都留不下来,还是火化场的工作人员悄悄找了个墙角埋了起来,很久以后才由阿垅的儿子陈沛找出重新安葬。

(按:阿垅逝世的具体时间各人的说法不太一样,路莘说是25日,冀汸说是21日,百科写的是15日……这里以路莘《三十万言三十年:胡风案侧记》为准)


阿垅的动人之处

阿垅其实用过很多很多的笔名,如S.M.,亦门,师穆,但其中有一个笔名叫:张怀瑞。

一如他真诚纯正的耿直性情。

我在补充里想聊的是:阿垅为什么打动我。

——因为真诚。

在我不长不短的诗歌读者的生涯里,读到过写得好的,写得有意思的,写得有味道的诗一点都不少,但是能够以一种非宗教性的纯正、耿直、热情与活力来写诗的诗人,着实不多。

隐约记得邵燕祥有一篇谈论科学与诗人的真实性的随笔,原话是什么记不清楚了,但记得大概意思是,我们很容易从字里行间判断一个诗人的真实。

阿垅就是这种真实的,真诚的诗人。

真正的“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诗人。

当年的胡风身边,的的确确汇聚起来了这样一批诗人与作家。

他们自我要求极高,深知自己行的路是苦难的,但还是义无反顾。

朋友同我说,这样文人气节的作家,大概是最后一批了吧。闻言默然,良多慨叹。

他们都是在苦难中殷殷寻希望的人啊。

他们隔着时空向我们送上了青春的祝福,那么,现时的我们,该给予怎样的回答,才算不负他们用血泪寄来的希望呢?


附录一:阿垅其文其诗

《读信》

——给黄德美

昨天
你只活在我底悼痛的心上啊
今天
你是活在人间了
和我们一样,
你活在稠杂密丛的芦花里(长荡湖底港汊四布着)
活在青郁的树林里(茅山山色莽莽苍苍地)
活在茅屋、竹篱的鱼米之乡(秧田里全是青蛙和单纯恳挚的叫声)
活在壮丽的河山、勤劳朴实的人民的江南啊
四年
以紫金山作圆心
二百公里作半径
没有离开
冒险犯难
以你底青春的火、愤怒的血打击敌人底打击
你活在民族战争前面!
你真活着了
活在这六页信句里
活在这热情的马来歌声里
活在为我这样熟习的O.D.Bee连写的签字里啊。
我相信你活着了(我几时相信你死了呢)
你和我们一起活着了啊!

1941,6,15重庆


《云》

我看了什么吗?
我想了什么吗?

原来我所看和所想的
没有形式像你。——

我有飞的想望像你
人有升高的想望像你。

并非空幻与飘浮,
理想主义的休息。

1943,4,25于三熏楼


《求诉》

——给Ray

曾经,我踯躅在河边
一朵洁白的花开得多好
好得不敢伸手就采
生命啊!……
痛苦也是高贵的享受时
我享受过最好的一些了;
生命是
在江岸,项羽提着自刎的头
在狱底,苏格拉底吞掉人馈的酒。

我叹赏于敌人底剑底光彩底力量
那剑像一头挺角的牡鹿
正怒盛地
向我满胸撞来!

当满捧珍珠时
我倒无法持取,无法摩抚了,
只要最亮丽的那里面的一粒——

我要把它撒到天空
作星。
不要爱惜自己底尸体吧
不要蓝玉雕底棺材,
不要赤金打的大门
不过于爱惜自己吧,
有满地的花丛在
有满天的繁星在。

为个人的自私是坏的
为一个以上的是好的
——爱情最难于容受一切不属于它自己底东西
然而,没有条件而完全给予。

我们底四面是坟地,
而坟上啊
是比我们身材更高大的丛芦
没有嘴巴的,用风唱
没有机能飞或爬的,用风摇摆
生命是这个!
一切好的存在底肯定

露珠不是干掉
是被麦苗吸收了
麦穗更青绿;
红果肉不是腐毁了
是果核中有果仁要和我们大家见面说话
——要结更多的红果实
要更多更多长红果实的树枝。

即是说是一支纸烟
生命也不理解作最后的灰烬,
想一想时
现在在灵魂里蠢动起来的是什么?
——是烟味底悠久,梦想与高飞么。

今天种的花
在明天
开呢。

有从石壳里冲出的火浆
有从树根下渗透的温泉
有从沙丘中磨亮的金粒。

只是满路的荆棘与群猪!
而且我知道不远我们就要倒下的,
但是我拔除
悲哀的是
猪们先挥着短尾巴过去了!……

你向我祈求毁灭么
我不是什么美丽的暴力,
即使台风与雷雹
也将带来辽远高爽的大晴朗
带来七色虹
我是肯定世界的;
我更肯定世界地肯定你!

棕色羊惊奇地瞠视
村犬,连吠叫的脾气也没有了
轻悄地来了,立刻又轻悄地走开
小孩子在旁边学样
成年人照常往来与耕作
一切为了我们底安静!
自然指挥着秩序。

生命呵
是人,赋予了人形的
于是非生物
也庄严与流盼了。

1944,3,8于成都


《给Ray》

毋忘我花在;
水波在;
当爱情说:像室女星是没有可能被朽蚀,光和永恒啊
人一样在。……

人啊
我已经在那橄榄园底泉水边选了你,喝了
你底水;
你是我选的
有白衣给你我作证。

如此汪洋而又如此汹涌的
是海和你我底心
无尽的早潮和夜潮
海滩上散布了多少珠贝啊。

你是穿着白衣来的
我在白鱼烛光中严肃地接待了你,
我不是戴黄蔷薇的浪子,骑着黑色马
我是一个老园丁,我的两鬓已经看到了白发。

1945,5,24,泸县


《两情》

两情奈何尚依违,千里关河一梦飞。
花亦名为莫相忘,鸟空啼出不如归。
大荒落落余青塚,作业亭亭故白衣。
重读《田园交响曲》,那堪时节最芳菲!


《兰陵王·金陵怀古》

好山水,来说金陵王气。休惆怅,野草残阳,王谢堂中富而贵。月廊花茎里,不断歌停舞起。秦淮上,碧盏朱灯,羞煞银河众星坠。

无非太平事,任寇也为王,僧也称帝。杀人多者成功耳,况食肉非罪,货财多累。将军一喜百年醉,一醉百年睡。

悲矣,倘如此,到跣足宫门,艳尸井底。除非喜怒由人意,便敲髓为乐,踏花为地,青山夜夜有鬼哭,日月晦。


《永遇乐》

大敌当前,一人而阵,长夜茫茫。野戍风底,霜天月小,豪杰休徜徉。强弓射虎,枯枝烹马,一生老却沙场。男儿事,雄关睥睨,落星乱堕毫芒。

凄凉李广,卑微韩信,战争磨出锋芒。不为封侯,无双国士,遮莫天地荒。黄须尤健,白兵多厉,贼来不许猖狂。还环顾,村鸡野唱,破空曙光。


《一月二十八日农历十二月十八日,瑞二十五岁生日哀感相倍调寄满江红》

雪后金陵,寒恻恻,悼亡孤客。凝望尽,琳琅冰柱,为人幽泣。悔煞琵琶门巷事,枉然芳草罗裙色。又买来、一束莫相忘,招魂魄。

人已逝,君生日。天不老,花犹发。但春风尘土,乱山残雪。二十五弦弹尽了,八千万颗星和月。但茫茫、世界不同衾,当同穴。


附录二:阿垅作品清单一览

诗集:

《无弦琴》据一九四七年一月希望社排印·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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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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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集:

【报告文学】《第一击》(《闸北七十三天》)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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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南京血祭》(《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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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理论】《人和诗》·上海書報雜誌聯合發行所·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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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理论】《诗与现实》(三卷本)(署名亦门)·五十年代出版社·1951
啥都没有,一堆都是藏品价格_(:з」∠)_

【文艺理论】《诗是什么》(署名亦门)·新文艺出版社·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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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理论】《作家底性格和人物的创造》(署名亦门)·新文艺出版社·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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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作品】《垂柳巷文辑》·武汉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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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与文艺理论】《后虬江路文辑》·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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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有收录《作家底性格和人物的创造》)

【书信集】《阿垅致胡风书信全编:1938-1955》·中华书局·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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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合集:

《阿垅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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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盘资源只有旧体诗集的第二辑部分)
(有收录诗集《无弦琴》全本;有收录诗集《无题》)

其他:

《一枝不该凋谢的白色花:阿垅百年纪念集》·北京鲁迅博物馆著·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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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来点干货 七月派 阿垅 诗歌
10,353字 864次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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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纤维 reply

    特意找回来重读,读罢却无话可说。拿什么计算浮沉世间的激情,用万有引力,用相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