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耶路撒冷》书摘

徐则臣《耶路撒冷》书摘

初平阳

到世界去

像天气预报上的风云流变,中国人在中国的版图和世界的版图上毫无章法地流动,呼的一波刮到这儿,呼的一波又刮到那儿。“世界”从一个名词和形容词变成了一个动词。

中国的年轻人如今像中子一样,在全世界无规则地快速运动。

舒袖

初平阳一下子觉得自己乱了,说不清是怨恨还是渴望。对他来说,渴望从未断过,也就无所谓渴望,而怨恨似乎也从没出现,从舒袖一声不吭地离开,他有的就只是感激。

邈远但不至于苍茫,平和但绝非天真和滞涩,她的眼神是哑光的。

这近两年,七百一十多天里,初平阳和舒袖偶尔会想起对方,想到的时候总能心生温暖,如同想起一个遥远的亲人。

他喜欢那个时候,一个人走到大马路上,走反道,闯红灯,大声唱“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那天晚上初平阳在练歌房里喝多了,他喝一杯,舒袖陪他喝两杯;杨杰、易长安、秦福小和吕冬在一边聊了些什么,第二天他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他想,黄梅戏真他妈好听,过去母亲唱的时候他怎么就没在意呢。

初平阳歪着头在看俄罗斯作家伊萨克·巴别尔的短篇小说集《红色骑兵军》。《两个伊凡》这章看到一半,舒袖从QQ里跳出来,就三个字:我哭了。 初平阳回:哭多久了? 舒袖:十五分钟。 初平阳:再哭十五分钟。

“我们还缺少对现有生活坚定的持守和深入;既不能很好地务虚,也不能很好地务实。”

千万别误会,不是向舒袖告别,而是向初平阳自己告别,向初平阳自己,以及那段遥远的时光告别。时光本是无情物,初平阳悲伤得揪心,差点儿哭出声来。

人活一生,很多事情无所谓对错,你想清楚了就行。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想必大家也不喜欢我拿这些凉飕飕的经验给你们解暑。

易长安

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

人老了,就不再往前走了,而是往后退,蹒跚地走回年轻时代,想把那些值得一提的事、那些没来得及做和想的事情重新做一遍想一次。

面对过去我们充满深情。

秦福小

天气稍有点儿风吹草动人就乱。眼看着满大街出租跑空车,只要落了五分钟的雨,想打到一辆车比你现造一辆都难,

福小不喜欢悬在半空的那种上不能顶天、下不能立地的感觉,

福小在院子里的小操场上看见了蓝石头,怯怯地靠着滑梯,半张脸躲在阴影里。

初平阳抽了一口凉气,福小还是原来那个福小,就算把天下走遍了,她也不会改。

初平阳他们见了,后背直冒冷汗,像到了骨头里。接着他们惭愧,在蓝石头的脸上和眼神里看见景天赐的,只有福小,而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福小觉得自己在城市之间跑累了,助跑、起跳、腾空、落地的动作都开始变形,腿脚不听使唤,很像噩梦里跳起来悬在半空动不了,迟迟落不下来。

十八年前,弟弟割破左手的静脉,福小眼睁睁地看着他血流光了死掉。

多年后的一个深夜,天降暴雨,为了漏雨的教堂里的木头十字架不被淋湿,她用雨衣裹着十字架往家扛,死在蓝麻子豆腐坊门前的阴沟里,雨水泡胀了她的脸,那道伤疤看上去和当初的血口子一样大。

这一夜他想得辛苦,躺下了起来,起来后又睡下,把一枚硬币翻来覆去地扔,正面反面,反面正面,天亮时突然想到,我还没见过那姑娘呢。

不过他也因此弄明白,为什么他比较爽快地答应秦环,秦素文的大辫子固然怎么看都好,拿得起放得下的丈母娘固然也难得,更重要的是,他想让自己颠沛流离的一颗心安妥。

若干年后,她经常通过梦境重返天赐的死亡现场,噩梦醒来,她总要质问自己,我是姐姐,我有充分的理由让弟弟去死吗?

在这个细节越发琐碎和详尽的下午,天赐死了。

天赐如此明确地直奔刀片,福小也只有在梦中才敢如此还原真相,它缺少必然的逻辑,因为天赐更擅长把手边的东西变成凶器;

如果天赐那天下午的傻笑没有从散漫、平旷骤然变为压抑和癫狂的尖笑,福小就接着回去做作业了。那她看见的弟弟的血就只能是静态的了。

福小站在那里四秒钟,却像十四年那么漫长,看不见的时钟的秒针在动,每走一格都地动山摇。

天赐手持刀片,不许过来!她站住了,她突然想,也许这样更好。你伤害自己,从此知道伤害别人的痛苦;从此你可能再也不会痛苦,再也不会让别人痛苦;如果你解脱,也解脱别人,再不必半夜为你忧愁。 她也在想:让你横;让全家人围着你转;让你一个人姓景;让你把所有都占据了。那好,去死!

那种生冷的陌生感让她充满了深刻的自我怀疑和否定,仿佛揭了骗局的谜底。

给我也没用——秦还是景有意义吗?我不知道这些牙齿掉光了的人都姓什么。

心安处是吾乡,心不安处更是吾乡,心安与不安,同系一处。

夜归

太新太好了,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在这样的中学里念过书。

有彤云从远处往这边走,

老婆看他直愣愣地盯着前面,觉得不对劲儿,就看见他眼睛里聚了一大团光,越聚越大。

天不好,眼看着一场雨说来就来,

杨杰

但人活着不就是折腾吗,能折腾说明有活力,能折腾也说明有能力。

他的心尖乱颤,过去怎么就没想过善待水晶呢,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买房置地也靠人家,还可着性子糟践人家,简直罪过,心不能安。

“我就是个潦草的手机充电器。前三次每次电都没充满,现在想充满也使不上劲儿,电容打不开了。”

现在,他主动把自己改成“舅舅”,就是告诉她,帮她是理所当然,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别人也无须质疑,他已自断念想,给自己立了一道不可翻越的纯洁的铁栅栏。

他来不及问,一张嘴就会错过好风景。

这种沉默深究起来意味深长。他有浩荡的十六年光阴需要翻越,如果从天赐之死算起,时间更长,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

第三十九个平安夜

如果你打算搞写作,回忆的能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因为想象力归根结底是建基于回忆之上的。

景天赐

有时候行人如织,他们穿黑衣戴黑帽,顶着水流般的黑色头巾,他们低头疾走,男人的下巴上长满茂盛的胡须;有时候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石头在风里歌唱,耶路撒冷仿如寒冷的空城。

“语言让我们得以自我确证。”这是你的导师顾念章教授说的。

“见过了:你在,我在,照片也在。” 上海。耶路撒冷。北京。你见证了两位父亲六十八年后的再次相遇。

但在他的少年时代,他只感到晃晃荡荡的不自在,这提醒他,他可能就不属于这样一个世界。

因为回忆之努力,因为回忆之频繁,它可能让你距真相越来越近,也可能让你离虚构越来越近。有多少回忆能够忠实地还原现场?

你听不见拖鞋底与石板路面的纠缠和撕扯声,也听不见你气喘如牛的呼吸声,但你听见了浩大的风声里夹杂着十万根麦芒陆续折断的声音。

十分钟把你和天赐连在了一起,比你们生日相差七天连得都要紧。

我看见的脸

她还年轻,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失掉丧家之犬的尊严。

觉得身上冷。手心、脚心、后背、腋窝、大腿根处还有屁股和腰部之间,出了至少半斤冷汗,大热天他就是觉得冷。

杨杰

福小的美是哑光的,底子厚实,仿佛有深远的来路。

这些年它介于良性与恶性之间,历经虔信、荣耀、质疑、想往、腹诽、诅咒、维护等反反复复的诸多阶段。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发际线开始悄悄地撤退,一种缓慢的、习焉不察的溃败。

除此之外,花街没有任何变化,该活着的都活着,正在死掉的跟他也没关系。

他在镜子里看见了绝望,也看见了决绝,当然也看见了野心。

凤凰男

也许真有很多胸怀大志的爱情,但开阔的婚姻你最好别抱多大希望;一进入日常生活,人就鸡毛蒜皮地变小了。不患寡,患不均,世道如此,婚姻也如此。

该家长自我标榜民主和自由,论及女儿的前程只用了四个字:顺其自然。停了两秒钟,又追加了九个字:只要别嫁给村里来的。

秦福小

初平阳的印象里,深度焦虑的人都有一双皮包骨头的大眼睛,深陷在世界后面,乖戾而又狂躁,那眼神能把火柴给点着了——这吕冬怎么依然保持了中学沿袭下来的好身材呢?

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有这一手,听了让人心乱,觉得自己也被毛线缠住了。

他们的笑声欢快干净至于肆无忌惮。

她的酒量可堪当大任,以她的口才,同样堪当大任。

雨真是大,从晚上十二点一刻左右开始,刚落下就跟绳子一样粗。假如谁能跟上帝那样站在天上,他一定会看见一只神秘的巨手握紧了无数粗麻绳在密密麻麻地抽地球,施暴者一边抽一边怒吼,当他张嘴大喊的时候,雪亮的牙齿射出一道道银白的光,那就是闪电。

就像你看电影,不管那些人在故事中有多大能耐、受了多少荣辱,不管他们打斗如何激烈、分离聚合如何壮观,你都知道他们归根结底是虚弱和无力的,他们下不来,只能待在电影里,跟我们隔着一道穿不过去的银幕。

她觉得她要把五脏六腑、把生命、把漫长的时光都哭出来;每哭出来一声都像是最后一声,每一声都高过前一声,每一声都距前一声无比遥远,远得如同窒息。

易长安

他把戒指从林惠惠的无名指上轻轻地褪下,找到她的中指,转着圈又套上去;戴戒指是一件考验耐心的艺术,他从容、悄无声息地克服了中指上漫长的困难;很好,那一小块空间依然停在原地,虚席以待,他把它放到了历史上的最正确的位置。

五一长假刚结束,全国人民乱鸟归巢般在各种交通工具中穿梭,

初平阳还是坚持去了。游行表达的本身就是集体的力量,巨大的数字是它必要的表现形式;加入它,意味着你认同它的力量和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等于一的逻辑。

舒袖

“六十岁才要抽烟喝酒,”舒袖说,“那是嫁对了人。嫁错了,当晚就醉得以为自己嫁给了想嫁的人。”

不会有下一次了,他们都清楚。到此为止:一个像枚图钉被摁在原地,只能生活在过去和当下;一个两手空空,必须生活在未来。当然,你要说世界上没有不可改变的事情,你肯定是对的;可是,有些事肯定不是你想改就改想变就变的,当你图谋改变的时候,你不仅要有能力对自己破旧立新,你还得让围绕你的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她空前地需要一根动荡里的定海神针,她只有初平阳。

大年初一一大早,他带着末日般孤绝的表情,开始在湖边读英语。全北大可能只有他的嘴里发出与新年格格不入的声音。后来他发现脸上的泪水结了冰花。

她经常绕着未名湖一圈一圈地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身体里空了,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那种空。

“哪一个力量更大,”舒袖问,“爱还是绝望?”
 
“绝望的爱。”初平阳说。
 
绝望的爱。“从你把手从我身上拿走开始,我就要开始忘记你。把你埋在心里,往深里埋,往牢固里埋,往死里埋。”
 
“就像加固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一层又一层钢筋水泥混凝土浇筑起来?”
 
“对,就像切尔诺贝利。”舒袖说,“只有核辐射才可能跟绝望的爱相比。我要把它包严实了,一点都不能泄露。我不想毁掉这个家。我爱不爱他,他都是我丈夫。我有儿子,他从我身体里出来,他比世界上任何事都重要。在你没孩子之前,我不强求你能理解。我必须把你埋起来。我必须把你埋起来。直到你忘掉我,或者你找到更喜欢的女人。我宁愿你找到更喜欢的女人。”

他已经无法像青春电影里那样清新、快节奏地想象舒袖喝酒的样子。想象里的舒袖变成了回忆里的舒袖,与他隔了越来越远的时光,他像隔着北京的沙尘暴看她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的四季里喝啤酒;他的目光转动缓慢,舒袖的动作也改成了慢镜头,一杯酒举到嘴边就要十几秒,喝掉需要更长的时间。

初平阳

待在原地感觉不到岁月流逝,一旦离开,时光的重量让我们不堪重负,

长安会是个英雄。我是说他从号子里出来后,他会转身在正道上走得比我们都远都激进。正道上的先锋从来都是英雄。我预感这次进去很可能是他过去混乱生活的总结。他是个有激情和爆发力的家伙。当然,他得把力气用对了路才行。

她在四十三岁的时候,也许就已经有能力和她的祖母秦环并肩行走;她会沉默、谦卑、宽容和坦荡地过完她的一生,对任何一个愿意沉着地领会生活之要义的人来说,福小都将是典范。

“……信仰制度化以后才成为宗教。信仰可以是私人的选择,而宗教具有集体性和公共性。我只相信一个人可以自由选择的那部分。”

“……但对我来说:她更是一个抽象的、有着高度象征意味的精神寓所;这个城市里没有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争斗;穆斯林、基督徒和犹太教徒,以及世俗犹太人、正宗犹太人和超级正宗犹太人,还有东方犹太人和欧洲犹太人,他们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甚至没有宗教和派别;有的只是信仰、精神的出路和人之初的心安。”

开始气氛还很沉闷凝重,仿佛在追念一段谁都忘不掉的伤心往事,接着就活跃和热烈起来,因为那件谁也不会忘掉的往事如此珍贵,他们决定以忘不掉为荣——能够深切地回忆的确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他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笑得过头时也会流出眼泪。只是这个场面没有人看见。

“《2019》的第一句有了。”那只夜鸟听见戴眼镜的年轻人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开头了。”他又把男孩的梦话重复了一遍。
——掉在地上的都要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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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读书笔记 来点干货 徐则臣 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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