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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录于玻海同人志《无解》
这完全是一场巧遇。事实上,那天晚上海森堡在长椅上坐了一夜,慕尼黑冬天夜晚的气温能一路降到零下二三十摄氏度,他一直坐到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都快失去知觉,才临时起意买下了一张船票。
稍晚些时候,海森堡在林间道上迎面遇上了玻尔。
在两人视线相接的一瞬间,海森堡捕捉到了玻尔眼底有一丝迷茫和无措,这情绪稍纵即逝,在他眨眼的瞬间玻尔迎了上来,说,欢迎你来哥本哈根。
他没有说好久不见,那么意味着之后的谈话也就与“好久”所代表的过去没有关联。1941年以前他们有一种天然的默契,1941年过后这默契同样存在,只是换了别一样的形态。他们沿着林间道缓缓地走,这看起来就像是从前任意一次的晚间散步。在他们分开的这段时间世界上包括他们在内的物理学家们仍在工作,那么也就意味着世界上的物理学仍在继续,他们仍有很多的事情可以谈。
他们聊了一会儿场论,在话题的结尾海森堡用一种寒暄的语气问起,玛格丽特和孩子们都好吗。
他们都很好,当然。伊丽莎白和孩子们呢。
都好,都好,当然。
然后是短暂的空白。这空白听起来像是今早落地就化的小雪,在这样沉默的时刻里他们踩在干枯枝条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你没怎么见过冬天的哥本哈根吧。玻尔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
是的,就连在研究所的几年我也总缺席它的冬天。海森堡低下头说。不过我曾经梦见过几次它下雪的样子,我猜大约是在梦里把慕尼黑的冬天跟这里搞混了。
玻尔点了点头,说,你应该常来的,冬天有冬天的好处。
然后又是一段稍长一些的空白。
他们绕过了一个弯,来到蒂斯维尔德的海岸边上。海森堡想起从前他们就是在这里谈起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后来他们都不再谈了。
你还给孩子们弹琴吗?玻尔又问。他的声音被凛冽的海风撕扯得不大真切。
是的,我们把钢琴搬到了壁炉旁边,晚饭过后我会给孩子们弹一小段。
他看见玻尔在听到回答后露出了笑容,他们停下脚步,面向海岸,风啪啪地扑打着他们的脸。
和你梦里的一样吗?玻尔提高了音量,防止他的声音被呼啦啦的风声淹没。
什么?
这里,此时此刻,冬天的哥本哈根!玻尔喊道,和你梦里的一样吗?
海森堡怔了怔,摇了摇头,扯出一个笑容说,我不记得了,那是很久以前的梦了。
好吧。玻尔转了个身,继续往前走,前面又是一片树林,树林把风挡在了他们身后。待到风声被远远地甩在他们身后,玻尔抬起头,望向从枝桠之间露出来的铅灰色的天空,他用一种亲切又友善的语气说,维尔纳,你为什么来哥本哈根?
海森堡倏地停下了脚步。
玻尔转过身来,看着他。枝桠之间破碎的天空里飞过了一群鸟。
海森堡低下头,脚尖随意地在潮湿的地面上划了划,然后眯起眼睛说,我不知道。
他停了停,接着又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这片白桦林了。
这两天,海森堡每天醒来一睁眼,看到的都是映着雪色的天花板。
他在玻尔家小住了下来。玻尔在那场散步后说你有地方住下吗,海森堡当然不好说自己只是临时起意进行了一场出逃,于是顺着他的话头说还没有。
其实不用说玻尔也知道,他也知道玻尔知道,他们之间最残忍的一点就是即使有千丈深的悬崖横在他们之间,那些漫长岁月里积攒下来的默契仍然能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在一眼之间、在言语之外,就能意识到彼此的心声。
有些事情不必言语。
从前他们以这种默契为骄傲,后来这种默契仅仅用于巧妙地避开一些话语和行动,让对方不至太尴尬。
——也让自己得以站在一个恰好的、不远不近的位置。
就像现在,玻尔站在黑板的一头,一边解说自己的想法一边奋笔疾书,海森堡站在另一头,双手抱在胸前,时不时给予他回应。
海森堡很投入,但投入的同时又并非完全投入。他的注意力似乎被分成了两块:一块紧紧地追随着玻尔的思路,本能地消化着理解着黑板上翻飞的公式与符号,以他们从前最熟悉的方式;另一块注意力则在这间屋子里逡巡游弋,贪婪地收集着这间屋子里他熟悉的与不熟悉的声音、光线和气息。
玛格丽特正在厨房忙碌,水壶正在烧水,孩子们出了门,门口衣帽架上的衣物是他不曾见过的,壁炉上的照片又多了几张,玻尔惯常堆草稿的地方从桌子的一角变成了靠窗的地上,厚度上倒是与从前无甚差别。
海森堡的一半大脑仍然高效地理解与计算,可另一半大脑的感受同样清晰,甚至还带动了一些情绪波动。如果他熟悉的部分多一点,他就快乐一点;如果陌生的部分多一点,他就苦涩一点。他像走在摇摇晃晃的吊桥上,冷静理智,一步一稳,可这并不抑制他血管里的血流得快要爆炸。
玻尔说完最后一句话,把半支粉笔向他一递,他下意识一躲,粉笔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两截。
玻尔愣了愣,手还伸着,海森堡尴尬地站在原地。
玻尔很快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说,我猜你对此有一些想法,你最近似乎对这个课题也感兴趣?
是的,我看了一些论文,但还不够深入。海森堡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突然觉得有些难受,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这个时候水壶发出烧开的尖啸声,救了他一命。
饭后他们坐在壁炉前,聊一聊家人与同事,这个话题持续了不到十分钟——理论物理学这个领域实在比其他领域要小得多,人事上并没有太多新鲜事可言。于是他们的话题又回到物理学。物理学对他们来说是个无止尽的话题,他们年轻时就能不眠不休地聊上三天三夜,在研究所聊,在散步时聊,在饭后聊,在睡前聊;如果聊得太晚玻尔就会邀请海森堡留下来住一晚,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现在这样。
他们正说到重整化,玻尔结束一段论述后停了停,起身打开了窗户。
早上下过一场小雪,傍晚的天空已经没有云了。
于是在玻尔推开窗的那一刻,星光悄无声息地,在一瞬间爬上海森堡的脸颊。
在那一瞬间海森堡终于意识到,他们有许多的往事值得重返,可再也不会有更多的往事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宇宙起源于一场大爆炸。
但你考虑过宇宙最开始的事情吗?就是从极高的能量里,从真空中,从奇点处诞生出第一对粒子的时候。
当然,这太容易描述了,简单,干净,像森罗万象的物理学大厦中最稳定的那一块基石。
一对粒子,一个无限深势阱。
写成波函数只要两行。
玻尔在窗户上划下这两行波函数的时候,他们正被暴风雪困在挪威山中的一间小木屋里。
对不起,那时尚年轻的海森堡仰着一张天真的脸庞,诚恳地说,我并不是有意……只是不小心迷了路,抱歉。
玻尔毫不在意,他笑着说,你划得那么快,在岔路口的时候是怎么选择左转还是右转的?
海森堡耸了耸肩,说,也许是一种直觉?要是我是个粒子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同时经历左转与右转。
他说完,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笑了起来。玻尔听见笑声,把视线从地上抬起,重新落到海森堡的脸上。屋里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因此海森堡的眼睛成为了整个空间中最亮的事物。
年轻人的眼里总是有火花的。玻尔划下一个 $\psi$ 的最后一笔,在那个符号的末尾使劲顿了顿。
你写了什么?海森堡凑了过来,小木屋的空间不够他们并排挨在一起,于是玻尔朝旁边让了让,他们的手臂挨在一起,脑袋也挨在一起。海森堡看见那两行波函数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嘁声,玻尔一想到他没说出口的鄙夷,有些忍俊不禁。
无限深势阱,两个粒子。海森堡偏过头来,用一种责怪的语气问他,然后呢?
玻尔伸手搭在海森堡的肩膀上,把他揽过来,凑在他耳边,心平气和地说,不是两个,是一对,他们是这个宇宙里第一对粒子与反粒子,在最开始,它们只有彼此。
但它们也可能下一时刻就湮灭。海森堡说,语气有一点犹豫。
对,但能量太高了,总会有下一对粒子出现,可以等价地说他们就是出现了。玻尔说。
海森堡不说话了。
玻尔把海森堡之前的那个问题轻轻地抛回给他,然后呢?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宇宙起源于一场大爆炸,所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它们随着宇宙的加速膨胀分离,然后越来越多的粒子出现,高能渐渐冷却,然后是基本粒子组成的亚原子粒子,然后是原子、分子,然后是物质,是所有的一切。
玻尔伸手擦掉那两个波函数,当然也就擦掉了窗户上的雾水,于是海森堡透过窗户看到了外面广袤的黑暗。
那天晚上他们在小木屋里挤了一夜,这间木屋仿佛就是给迷路的滑雪者们临时躲避风雪用的,除了必要的工具什么都没有,除了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用体温取暖,他们也没有第二种取暖方法了。他们背靠背地把脑袋靠在一起,很快,海森堡的身旁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海森堡还没有睡着。这天晚上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在吱吱呀呀的风声中他的心跳声仍然震耳欲聋。他把这件事归咎于加快血液循环有利于身体发热。他鬼使神差地偏过头向身后望了一眼,只有一眼,然后他重新看向窗户,那里又爬满了霜花。
他的视线仿佛越过了挂满霜花的玻璃窗,越过了窗外无尽的风雪,直看到乌云背后的星星。他眨了眨眼睛,就像乌云背后,那些看不见的星星闪了闪。
直至今日,宇宙的加速膨胀仍在继续。
这意味着即使在他们眨眼的瞬间,那些来自最初那一对粒子的星星仍在不停歇地飞速离他们远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海森堡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是一个梦,真实发生的历史中,没有什么窗户上的波函数,也没有什么从真空中诞生的第一对粒子。
但同样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常常梦到加速离他远去的星星,和无尽的风雪声。
这天晚上他从梦中惊醒,天花板上还是那一片雪色。
他想不起来自己做的究竟是哪一个梦。
他不知道哪个梦更接近他的虚构。
他们最终还是去了海边。
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也许是所有安全的话都在过去的几天里被他们说完了。随着安全的话题越来越少,海森堡感到了一种回慕尼黑去的焦虑。
这其实非常正当,毕竟大学教授突然出走,即使他来到哥本哈根的第二天就拍了电报回去请假,只要时间再长一点,他就职的大学也要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寻找他们的物理系教授了。
他们也没有一直走,而是随便挑了一个地方蹲了下来。海森堡伸手拨了拨脚边的沙,海浪的淘洗之下这里的沙细软又温柔。
他鬼使神差地在上面写下了两行公式中的第一行,最后一个 $\psi$ 的最后一笔划得干脆利落。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看着那两行公式,心里涌起的那种清晰又轻巧的嫉妒,笑出了声。如今谁都不会再拒绝波函数了,它好用又简洁,数学上处理起来也方便得多,饶是当年反对它反对得最为激烈的海森堡,如今给学生们上课时,也能心平气和地写下一连串本征方程和边界条件。
他感觉到玻尔弯下腰蹲在了自己身旁,看清自己写了什么后跟着一起笑了起来,抬手在旁边空白的沙子上写了另一行。
等到他们互相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的笑脸,彼此都是一怔。
他们很久没有在彼此面前笑得这么快乐了。
按道理这个情形下应该有人说两句,随便什么都好,就像他们从前随便什么都能起一个话头,然后千万个话头都能绕回他们心爱的物理学。
海森堡的大脑飞速转动着,从他这辈子学过的所有语言的所有词语中检索着一个合适的起音。
但玻尔的动作比他更快——除了滑雪,他一向比他要快——但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并排着的那两条代表着一正一反两个粒子的波函数的下面,写下了一个没有量纲的系数。
他在沙滩上写了一个 $\frac{1}{2}$。
不是两个粒子中的一个!海边的风太大了,玻尔要开口说话就只能用喊的。他喊道:它们是同时出现的,是一体的!不是二中取一,是一的一半!你明白吗维尔纳!
它们是 $\frac{1}{2}$ ,他们是 $\frac{1}{2}$,$\frac{1}{2}$ 不是二中取一,$\frac{1}{2}$ 是一的一半。
海森堡胡乱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刚才高速运转的大脑突然有点供血不足,玻尔喊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可听进去了他却不能理解这些连在一起的单词、那个沙地上深刻又漂亮的 $\frac{1}{2}$ 到底代表了什么。他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却突然被一股力量紧紧摁住。
玻尔向他的方向倾身,越过那个 $\frac{1}{2}$,用力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说,谢谢你,海森堡,欢迎你来哥本哈根。
海森堡怔在了原地。
玻尔对他说过很多句欢迎,但所有的欢迎里海森堡印象最深的,还是他拒绝了大学的征召,义无反顾地来到研究所的那一次。
那时玻尔在火车站迎接他,他后脚刚落到月台上,玻尔就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
谢谢你选择了我们,维尔纳。玻尔说,欢迎你来哥本哈根。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海森堡返回慕尼黑的时候,玻尔有个对公众的讲座,因此没有去给他送行。
那天天气晴好,海森堡在甲板上吹着风,哥本哈根的海岸线离他越来越远。他隐约听到了海鸟的鸣声,但望向天际时又没能捕捉到它们的身影。
那个短暂的拥抱似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在那之后,他们直接在沙滩上跌坐下来。玻尔开始谈论那些常年盘旋在蒂斯维尔德上空的鸟。
冬天它们不在。玻尔说,等到涨潮的时候它们就会一群一群地飞回来,每一群都很像去年的那群。
海森堡靠在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像的意思就是,事实上,每一年在蒂斯维尔德上空的鸟都不再是去年的那一群了。
他或许也曾经是它们中的一只,然后在1941年的秋天彻底不再跟着潮汛回返。
可在临走前的最后一晚,玻尔敲开了他的房门,对他说,想回来的时候随时来看看。玻尔熄了灯关上门后,他在黑暗里勾起了嘴角。
第二天果然是一个漂亮又寒冷的晴天。
在所有黑暗的尽头,潮汛仍旧一年一年地,如期而来。
2020年3月5日,于陇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