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E-JOURNAL重新开张那天,城户真司被岛田奈奈子和浅野惠一左一右当场带走,像被绑票一样送到了编辑部聚餐的饭桌上。真司屁股还没坐热,主编大久保大介就凑过来大力拍着真司的肩膀说新专题的点击率终于创下历史新高,ORE-JOURNAL的前途一片光明。
已经喝得七分醉的大久保给真司画饼:“等你小子能写独立报道了,就给你涨薪。”
真司对上司的大饼深信不疑,嘴角上扬乐开了花:“啊?真的吗?哈哈哈那真是太谢谢你了啊,主编!我会好好干的,一定会好好干的!”
桃井令子无语地看着两个男人推杯换盏,最后终于出声提醒真司:“城户君还是不要把主编的话照单全收比较好哦。”
“诶?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令子对周围群魔乱舞的同事见怪不怪,淡定地给自己续了一杯。她用拇指摩挲了一会儿杯壁,酝酿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问道:“……说来,城户君还有在做吗?就是那个……假面骑士。”
“噢噢,”真司眨了眨眼,“这倒是……没有,镜世界已经……消失了。莲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现在也变不了身了。”
桃井令子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神崎优衣消失后,桃井令子追查许久的连续失踪事件突然被画上了一个句号。令子在第二天早上整理资料时发现,神崎兄妹像是一夜之间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监控截图、死亡证明、户口页的复印件……所有令子费尽工夫收集的资料都变成了一张张白纸。她去问了岛田和主编,但两人都向她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如果不是城户真司一反常态地支吾了半天,桃井令子大概也会怀疑自己这份记忆的真实性。
失踪的人没有回来,但也再没有人记得这件事。
除了那几位“当事人”。
在同事们的喧哗声里,两人安静了约半分钟。令子整理了一下心绪,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轻松一些的语气说:“主编多半要续第二摊,城户君要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真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道,“莲去医院了,所以今天我负责洗碗。”
“医院?你那位同居人吗?”令子顺口一问,“他怎么了?”
“噢,不是他。”真司说,“是小川惠里小姐……莲的女朋友,说是今天出院。”说到这里,真司顿了顿,然后露出一个笑说:“太好了,这样莲也就放心了吧。”
“女朋友?”令子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真司好一会儿。她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把最想问的问出口。
“那之后城户君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真司明显没反应过来。
令子有点无奈——和城户真司说话只能直白地来:“你的同居人不是有伴侣了吗?事件也结束了,你们两个还住在一个屋檐下总会有不方便的地方吧。编辑部重新开张了,工资也发了,城户君没有什么开启新生活的想法吗?”
直到城户真司回到花鸡,桃井令子的话依然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一次断裂。
因为没钱付房租而被房东扫地出门,后来在公司打地铺,向大久保再三恳求宽限几天等他找到房子就搬出去——然后因为婶婶的慷慨帮助,搬进了花鸡的二楼。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自然,以至于真司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承诺的“找到别的房子就搬出去”已经在事实上无限期延迟。
真司总觉得自己追着莲跑的生活是一种恒常。他几乎要记不起自己单纯只干着记者工作,不用为半路突然出现的镜怪物奔命的日子——哪怕算起来,这些日子足够占去了他人生中的大半。
就连自己捡到卡盒的那一天,自己假面骑士生涯的起点,对于真司来说,都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然而,桃井令子的话提醒了他:事实上,和秋山莲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才是真司人生的暂态。假面骑士城户真司不是,也不曾是真司的追求,在成为假面骑士之前,城户真司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能独当一面的新闻记者。
骑士战争已经结束,他是不是应该去找一间新出租屋,搬出去,继续自己中断的人生?
这种复杂的人生难题实在不适合城户真司,他想得脑子发热,以至于进门的时候,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秋山莲听见那一声动静,从书里抬起头时,正好看见了一手捂着脑门、一手扶着门框,疼得龇牙咧嘴的城户真司。
秋山莲本以为小川惠里至少会冲自己发发脾气,然而惠里只是很平静地听完他的话,接着点了点头,带着一点笑意和泪光收紧了手掌,把一双对戒用力攥在了手心,说道:“如果莲可以因此得到幸福,我没有异议。”
一瞬间,秋山莲下意识地有一种上去拥抱惠里的冲动,但也仅仅只是这么一瞬间而已。他看着小川惠里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发现这双眼睛能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涟漪已经很淡了。
秋山莲最后能做的,也只是在送她上车时,把风衣披在了她身上。对司机交代好目的地后,又转过头,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比城户真司还要早一步回到花鸡。
婶婶正和亚马逊同好会的会友一起旅行,一时半会儿落不到日本的土地上。不用开灯,秋山莲也知道水槽里躺着还没洗的碗。他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没去管它——虽然自己回来得更早,但今天的打扫轮值是城户真司,他有充分的理由袖手旁观。
似乎他对城户真司就是有这样的信心:不管有道理没道理,哪怕自己是纯粹的强词夺理,当自己把责任强行推给真司的时候,真司一定会一边气得大骂:“我只是说不过你而已!”一边任劳任怨地接过秋山莲的工作。
尽管很多时候,真司会把事情搞砸,最终还是要莲自己收拾烂摊子。但莲却对此乐此不疲。
这事说起来有些诡异:秋山莲绝对不是缺乏责任感的男人,却在“欺压”城户真司这件事上表现得心安理得。
秋山莲本人则有意不去深究。
上到二楼,他在和真司共同的房间里转了转,然后在一片黑暗里仰面倒在自己床上。
他和小川惠里提出分手的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在城户真司以前,他从未和别的人建立过这样的关系。和惠里的关系不是这样,和优衣的关系不是这样,和城户真司以外任何人的关系都不是这样。
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去处理与城户真司的关系,心里却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理直气壮。
秋山莲睁着眼辗转了半天,心浮气躁地侧身掀开床帘,借着窗外的一点光盯着对面真司的铺盖。过了好一会儿,他坐起来,摁亮了茶几上的台灯——这灯也是城户真司买回来的,他就这样理所当然地用着——然后走到真司的床铺前,把乱得狗窝一样的被子抻起来抖平、叠好。
楼下传来摩托引擎的声音,然后是花鸡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和椅子被撞击的咣当声。
静了一段时间后,楼下传来碗碟在水池里相碰的声音。
不出莲的所料。
秋山莲故意装作没听见,从真司的床头随手抽了一本书,就着台灯暖黄的灯光翻了几页,也不知看进去了几个字。
莲自己也不太愿意承认的一点是:真司对他的逆来顺受,让他感到安全。
只不过没等他细想,城户真司就用脑袋撞门框的一声巨响,打断了秋山莲的思考。
城户真司撞到脑门后意外地老实,这让莲略感疑惑。于是,在找出创可贴扔到真司怀里后,秋山莲一挑眉:“有话就说。”
同居这么久了,真司还是不太适应这种被秋山莲轻易看穿的时刻。他瞪了秋山莲一眼,但还是就坡下驴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去医院。”
“嗯,给惠里办了出院手续就回来了。”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啊?这怎么行。”真司皱了皱眉,“人家是你女朋友吧,负起责任来啊,既然惠里小姐出院了那莲不是更应该——”
“跟你有关系吗?!”
秋山莲心底腾地升起了一股无名鬼火,他甚至没有多余的耐心听完就冲口打断了真司的话。话音刚落,大约莲自己也觉得有几分没道理,于是没再多说什么。
真司被凶得一脸莫名其妙:“是你做得不对好不好,干嘛冲我发火?”
秋山莲忍着火白他一眼:“碗洗完了就去睡觉,精力旺盛到睡不着就去把地板擦了。”
“你这样我真的要搬出去了。”真司忿忿地说。
秋山莲终于捕捉到一个关键词,他顿了顿,说:“搬出去?”
“是啊!”真司突然有了底气,声音变大了一点,“事情结束了,大家也都回到正常的生活了,令子小姐也建议我说,应该有个新的开始!”
然后真司狠狠盯着莲的眼睛,等着莲反驳他或者嘲讽他。
这好像也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默契。哪怕是吵架,也能预判对方的反应,吵个有来有回。
只是,这次城户真司的预判落了空,秋山莲只是看着他,任由突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延。
“……干嘛这个表情,” 真司变得有点不自在,“我说,莲之前不是也是在外面租房,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来着……”
“随你的便吧。”秋山莲语气不善。
城户真司其实不太能理解秋山莲现在的反应。骂他、嫌弃他、冷嘲热讽他的秋山莲他见怪不怪,可秋山莲什么都不说,让他心里不太有底。
“莲。”
真司下意识张口叫了叫那个名字。
而秋山莲直接回了自己床上,把一头雾水的城户真司留在了帘子的另一边。
城户真司的乔迁计划(预备)得到了编辑部同事们的大力支持。大久保主编慷慨地提前发了他这个月的工资,浅野惠热情地给他推荐靠谱的和不靠谱的房屋中介,岛田奈奈子甚至写了一个爬虫程序,帮真司总结出了公司附近方圆十公里内房源的价格动态。
每天的任务结束后,桃井令子都会大手一挥,放他提前下班,真司看房的时间也因此有了保障。
他也不怕死地去找秋山莲问过几次意见。莲的态度还是爱搭不理,只在某一次真司眼看着就要被黑中介骗得倾家荡产时,才忍无可忍出手干预,并质问真司:“你真是笨蛋吗!”
真司不仅没有受到打击,反而喜出望外、得寸进尺,趁机又缠了秋山莲几回。秋山莲不胜其烦,干脆骑上摩托出去兜风,等真司出门办事才绕回花鸡。
也许是找房太忙,城户真司没有注意到,最近花鸡的打扫值班很少排到他。
倒不是秋山莲好心体贴他,只是真司为新房忙碌的这段时间,让莲很不适应。
“不适应”这个词恐怕还有点轻了,应该说,只要一想到这件事,秋山莲就感到一股压不住的烦躁。
他需要一点手头的工作——哪怕是一天的营业结束后刷刷盘子——帮他重新找回一点平和的心境。
他明明是很嫌弃和城户真司同居的。当初如果不是为了盯住此人,以免他做什么蠢事把优衣卷进去,他打死也不会离开自己中野区舒适的房子,住进花鸡的二楼。
可事到如今,为什么自己会因为真司的搬家计划变得这么心浮气躁?
秋山莲想了很久,最终不得不承认,自从和城户真司磕磕绊绊地开始同居后,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让城户真司搬出去。
他想过两个人因为性格不和大吵一架分开,也想过在骑士战争里总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要死在另一个人手里,再也回不到花鸡的房间。但他确实完全没有想过真司主动搬出去的可能。
他总以为城户真司和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是一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如果有人要搬,那也应当是自己受不了城户的夜半鼾声而搬出去。
真司提出找房子的那一刻,秋山莲后知后觉意识到,冲击他的其实是一种错愕和愤怒。
这种愤怒先是对真司的,然后是对自己的。
秋山莲以为自己早就独惯了,现在却发现自己居然因为同居人要搬走而无法忍受。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花鸡的打烊时间,城户真司坐在吧台前摆弄着两张纸。
“喂我说莲,这两间房子你觉得哪个比较好?我问过令子小姐了,她说这间租金不高,通勤也方便,是很理想的选择……啊啊但是另外这间也……”
真司趴在桌上,像只耷拉着耳朵的金毛犬。
“你爱租哪间租哪间……”对面的秋山莲像是已经被城户真司磨没了脾气,语气充满了麻木,“能别老跟我说这事吗?”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烦躁啊?”真司坐起来,盯着秋山莲的脸,“你和惠里小姐吵架了吗?那你应该好好和对方说……也不能拿我撒气吧!”
“……闭嘴吧你。”秋山莲把洗碗布往水池里一扔,烦躁指数更上一层楼,“我不想听。”
每次都是这样,心里有事的时候就把嘴一闭,拒绝沟通。
城户真司想着越发来气:“喂,我可是很认真在考虑!”他举着其中一张纸强行怼到秋山莲眼前,“主编说了,等我能独立写报道了,他就会给我涨薪,所以虽然这间房租又便宜通勤又近,但我还是想租另一间大一点的房子。”
秋山莲一挑眉。
真司看他这敷衍的态度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双手撑在桌台上,盯着莲的眼睛:“租大一点的房子的话,莲也可以时不时来我家住,不是吗?!莲不是早就受不了我晚上打呼了吗,说我妨碍你的睡眠要记我欠的钱,那我搬出去莲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我可是真心在为莲着想好吧!
“我也是希望莲能获得幸福,才会为此努力的。”
真司的话劈头盖脸朝着秋山莲砸下来。说完,他盯着秋山莲的眼睛,抿紧了嘴唇。
莲罕见地有些大脑宕机,他的视线直视前方,焦点却绕过了城户真司灼灼的眼睛,转而落在了真司的指尖。
莲的十指微微收紧。这种反应他不算陌生——这是他战斗时面对巨大威胁的本能反应。骑士战争结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这种本能,但城户真司一席话,轻而易举就让秋山莲陷入了“危险”的状态中。
真司看着莲,企图把图纸递到莲的手上。莲像是被这两张纸刺激到了一样,一挥手打开了真司的手。
“少做那种无聊的事!”秋山莲迅速转身,把身上的围裙脱下来就往外走,“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现在也没有骑士战争了,你的老好人也做够了,为什么还要为不相干的人操心?说你笨你还真顺杆爬了是吧?”
“莲不是不相干的人。”真司忽然说。
秋山莲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停下向外的脚步。
像是怕他没听见,真司提高了嗓音,又说了一遍:“莲对我来说不是不相干的人!”
“笨蛋。”
秋山莲冷冷地扔下一句话,砰一声巨响,甩上了花鸡的门。
秋山莲骑着摩托沿着东京湾飞驰。
夜晚的风比刀子更锋利,比胶水更黏稠。秋山莲被风吹得有些恍惚,下车踏上沙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出来兜风散心纯属意外,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来了这里。
——和城户真司扯上关系后,他不知道、或者故意不去知道的事情是太多了。
莲长舒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莲不是不相干的人。”
城户真司那样对他说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瞬间想逃。
事实上他现在也和逃跑了没有区别吧……
战斗的时候绝不怯战、哪怕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取得胜利的夜骑,却在面对一个连卡盒都没有的城户真司时落荒而逃。
无法不为此感到羞耻。
秋山莲一脚踢在了沙丘上。
城户真司这家伙凭什么能这么言之凿凿地给他和秋山莲之间的关系定性?连秋山莲自己都说不清城户真司对自己来说算什么。
自己又为什么会被城户真司的话轻而易举地动摇?
秋山莲深吸一口气,习惯性想去摸卡盒,手刚伸进口袋就想起——已经结束了。
他不再是假面骑士夜骑,真司也不再是假面骑士龙骑,但结束却不意味着这一切可以像游戏通关清零一样轻松消失。自己早就和真司搭上了同一趟命运的列车,上车下站都由不得秋山莲做主。
事到如今,再把城户的生命从秋山莲的命运中抽离已属不可能。
“只会给人添麻烦的家伙。”秋山莲低声喃喃。
他在沙滩上走了一会儿,走得四周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当一把破得不成样子的透明雨伞闯入秋山莲的视野,秋山莲不禁一愣。
“……居然还在啊。”
海风裹着咸涩的腥味扑了秋山莲满脸。他把立在沙中的破伞拔了出来,拿在手里,静了好一会儿。
“莲,”海风里仿佛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熟悉而令人怀念的声音,但声音的主人理应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秋山莲的拳头攥紧了又放开,忍住了没有回头去看声音的来处。
莲心如明镜——这只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优衣。”
“莲,你还好吗?真司君呢,最近怎么样?你们没有吵架吧?”
“怎么可能……就那样吧。”莲笑了笑,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道,“那家伙最近打算搬出去了。看来我能踏踏实实睡觉的好日子也快来了。”
优衣的笑声在莲的耳畔回荡,然后这个远比一般人聪慧的女孩子一针见血地说:“但莲不希望以后就和真司君没了联系,对吧?”
秋山莲不置可否:“城户这人太麻烦了。”
“莲也半斤八两吧。”
“所以我和城户互相看不顺眼。”
“莲总是找真司君的茬。”
“是吗?”秋山莲哼笑一声,“你太偏袒那家伙了吧。”
“那是因为真司君总是会把莲的事情摆在第一位,但是莲却不会把自己摆在第一位。”
秋山莲哑然。
“不过我想,真司君是能感觉到的。”
“什么?”
“莲其实很重视真司君。”
秋山莲一哂:“别说瞎话。”
“……莲和真司君都是温柔的人,”优衣轻轻地说,“都在为彼此的幸福着想。”
秋山莲没有反驳,也没有转移话题。
对于秋山莲来说,城户真司究竟是什么呢?
莲久久地站在原地,连海风是什么时候温柔下来的都浑然不觉。
而神崎优衣的幽灵,也不知何时消失在了风里。
终于,秋山莲在黑暗中释然地笑了。他整理好心绪,戴上头盔,跨上摩托,沿着来路踏上返程。
城户真司一向睡眠极佳,不管是地下室、公司桌底还是花鸡的小床,真司沾着枕头就睡,天打雷劈也不能把他弄醒。面对睡着的真司,主编拿他没办法,岛田拿他没办法,就连秋山莲也拿他没办法,再气也不过是顶着黑眼圈往城户真司的欠账上再记一笔。
但秋山莲摔门离开的这天晚上,真司破天荒地失了眠。
莲的鬼火来得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莲——虽然莲也没给他告诉的机会——他的找房大业已经接近尾声,大部分的行李已经搬到了公司,只剩下一些小件没有处理。等他在两间房子之间做出选择,他就可以立刻搬离花鸡。
他满脑子都是秋山莲,种种疑惑和不解萦绕在他心头。横竖睡不着,城户真司干脆爬起来收拾行李,发泄一下无从排遣的烦躁。
“莲这家伙,让人搞不懂这点真是一直没变过。”
真司本来以为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他了解到秋山莲的许多——又小气,又嘴毒,还爱逞强,到处惹事生非,脾气还烂得要命,也不知道怎么交到的女朋友。
——但莲不是坏人。
在真司一条条数落完秋山莲的罪状后,另一个声音在真司的心底小声地替莲辩解。
城户真司或许比一般人傻一些,但在看人上却也没有出过大的纰漏。他对人的好坏判断几乎全凭直觉,而这种天赋至今尚未出过错。
真司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因为莲这家伙还算不坏,他也不会忍十万八千个臭毛病的秋山莲到今天。
过去骑士战争残酷地倾轧所有人的时候,城户真司愿意追在秋山莲的后面满世界跑,无非就是三个字:
——放不下。
至于不管是生活技能还是战斗水准上都甩他八条街的秋山莲为什么需要他来关照,城户真司直接想都没想。
他只是觉得,秋山莲很需要他。
不过现在,莲不必背负那些沉重的责任,也有爱他的人陪在身边了,那么自己就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吧。
在得意的同时,城户真司不知为何,也升起一丝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伤感。
莲,跑去哪里了呢……
真司甩了甩头,让自己从短暂的失神中恢复过来。实习记者两个口袋掏不出三个硬币,加上大部分衣物大件已经提前搬到了公司,剩下的行李并不太多。收拾来收拾去,家当也不过就那么一背包。
城户真司站起身,一张纸片随着他的动作飘飘然落地。
城户真司弯腰捡了起来。
纸上是秋山莲的字迹,分条列点地记着真司名下的欠款,总金额高达惊人的15万。
秋山莲偶尔会拿真司的欠款逗他玩,然而真司账面上的债台高筑,莲却也没怎么认真催收过。而城户真司虽然偶尔会忘了自己负债累累的事实,却也知道秋山莲并不真的打算收回这笔钱。
似乎因为有这份债务存在,真司就总也无法离开秋山莲的身边。
莲会希望自己留在他身边吗?
真司看着自己的欠费,那种没来由的难过似乎变得更重了一点。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样下去,不就一辈子都还不上了吗……
他把欠条折了两折,一并塞进了包里。
“说起来,明天还得跟婶婶报备一声……”真司伸了个懒腰,感到自己不仅腰酸背痛腿抽筋,脑子也几乎成了一团浆糊。
他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让夜里新鲜的风争先恐后地灌进室内。
与此同时,真司一眼就看见了花鸡门外花架下那身熟悉的黑色长风衣。
秋山莲的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城户真司的目光。
两个人相对站立了片刻,城户真司率先转身奔下楼,一路小跑地来到秋山莲跟前。
真司不满道:“这么晚了就不要乱跑出去让人担心啊!回来了也不说一声,你这样太过分了吧?”
真司望向自己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发烫,秋山莲轻轻地移开了视线。
“啰嗦。”秋山莲淡淡道。城户真司正要反驳,秋山莲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瞎操心,缺乏常识,容易得意忘形,做事没计划,不自量力,太轻信别人,笨手笨脚,搬出去的话大概率会把自己搞得一团糟还把别人卷进一堆麻烦事。你就是这种人,城户。”
真司涨红了一张脸怒视着莲,脸上写满了你是不是欠揍。
然而莲顿了顿,认真说道:“不过,我不讨厌。”
城户真司愣在了原地。
秋山莲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谜团。莲会毫无道理地欺负他,也会在自己消沉的时候照看他;会和他吵架骂他不切实际,却又从不阻止真司贯彻自己的信念;会毫不客气地说你的事情和我无关,却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危险降临时挡在真司的身前。
即使城户真司有着超越常人的直觉和勇敢,也不敢自信自己可以攻破莲的心门。
但在莲的态度里真司忽然意识到,打开这扇门唯一的一把钥匙,也许早已交到他手上了。
原来莲也会有这样的眼神。
婶婶的一句话无端地浮现在真司的脑海:
“即使是一开始毫不相干的人,只要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也会像这样慢慢就变成一家人的。”
北冈秀一带着由良吾郎来花鸡纯属心血来潮,闲着没事给老朋友添添堵。毕竟即使骑士战争已经过去,看秋山莲不爽他依然会十分开心。
然而刚踏进花鸡的店面,北冈就险些被门口的一个大箱子绊倒。
“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花鸡咖啡店就是这么待客的吗?”
“北冈?”秋山莲对来人显然也很惊讶,不过他是不会让北冈讨到嘴上便宜的,“你来得不巧啊,今天打烊休店,门口贴了。”
北冈进来的时候还真没注意休店的告示牌,开局先吃一瘪,真是恨得牙根痒痒。
“喔,北冈!”城户真司搬着两个箱子从他身后进了门,“让一让啊!啊啊啊!”吾郎眼疾手快把北冈拉到一边,成功避免一场交通事故。
就是真司箱子里的东西都天女散花地飞了出来,其中一件围裙正好从天而降,蒙在北冈秀一头顶。
北冈:“……”
吾郎对这种混乱局面习以为常。
一番手忙脚乱后,真司终于腾出空来,跑到秋山莲的眼前。
城户真司郑重其事地说:“莲,我不搬了!我要留在花鸡。”
秋山莲平静地点点头:“随你喜欢,不过婶婶大概会很高兴吧。”
“啊啊,真是不坦率,明明莲也很高兴……”
秋山莲把北冈硬要的伯爵红茶端给了律师和他的助理。接着把毛巾往真司怀里一扔:“你负责洗掉。”
“怎么这样,今天明明不是轮到我值日!”真司抗议。
“今天起轮值改了。”莲无情回应,“还有,赶紧把地板收拾干净。”
“怎么这样!”真司正要继续反抗,突然灵光一闪,接着用一种“充满智慧的目光”盯住秋山莲,语气逐渐得意起来,“哼哼……莲不想我搬走,其实是怕我走了就没有人刷碗吧!”
一时间,屋里六道无语的视线齐刷刷落到了真司身上。
“笨蛋真是人神共愤的物种。”北冈感慨,又揶揄秋山莲说,“亏你受得了他。”
“习惯就好。”秋山莲平静地说。
“……” 吾郎不在人前论是非,但显然想法和他的律师基本一致。
真司同时被三个人鄙视,十分不服:“那莲你说,为什么不想我搬走?总不会是……”
话只到一半,就忘了说下去。
秋山莲一把将他按在墙上,用一种危险的眼神看着他。只要再近一点……
“眼睛闭上。”秋山莲稍微松开真司,余光瞥见那对律政狗男男早已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非常有眼色。
“莲……”城户真司瞪大了眼睛。
秋山莲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城户真司欠了他,他却也在人情债上欠了真司良多,事到如今两人已是一本糊涂账。秋山莲自己还不起,却也不想再让城户真司还了。
如果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能算一种报复,那么这或许是他报复城户真司的唯一机会。
但此刻,城户真司用一种平和而坚定的目光看着他。
他知道真司不会拒绝。
于是秋山莲伸手挡住城户真司的眼睛,接着毫不客气地,向他最讨厌也最想触碰的地方,狠狠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