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爱即一场二级相变。
一、
第五赛季报名截止那天,队长老钱叮嘱李轩待在行政办公室里守着提交页面,等他电话。李轩嗯嗯地应着,心里明镜似的敞亮。其他战队早早提交了名单,怎么就他们虚空战队愣是拖到了最后一天,甚至大有拖到最后一分、最后一秒的架势?还能怎么,训练营姓吴的那小子非要跟他——这位未来虚空的顶梁柱、内定的队长接班人——争同一个职业呗!
吴羽策是这个夏天来的训练营,李轩那时还沉浸在出道赛季就崭露头角,把虚空战队送进季后赛的得意之中。训练营和职业战队是两套系统,按理说有什么好苗子也是这一届的青训结束,谁去谁留定下来后才轮得上他们正式队员的事儿。可吴羽策来的第二天,这消息就像风一样,挡不住地往李轩耳朵里灌。整整一天,在虚空俱乐部的大院里,李轩每碰上个活人就要被招呼一回:今年青训有个小孩儿鬼剑打得可好,李轩你看看去?
十九岁的李轩和二十八岁的李轩一样好人缘,可十九岁的李轩远没有二十八岁的李轩人情练达。刚成为一队核心的他尚且很有些脾气,也很有些矜持。他的心中不以为意,脸上仍挂着笑,把一句回复颠过来倒过去地答了三百遍:看什么呀,真这么好,先练个两期再看看!
两期过去了,四期过去了,到了这届青训毕业,李轩还是没去训练营“看看”,吴羽策还是牢牢占着这届青训学员的榜首。
这把当时的队长、枪炮师半透明的操作者老钱愁坏了。一山不能容二虎,一队焉能容下两名鬼剑士?从荣耀开服至今,就没有过这样的玩法。
钱队长不是没想过办法。得益于虚空本赛季——主要是李轩的逢山鬼泣——表现出色,踏破虚空很是多了一批鬼剑士玩家。老钱不是没有试过在带队下本时把两个鬼剑士编入一个队伍,可换着方向试了几次,效果都不如人意。
现在呢,说服领导们让你俩一起打团队赛是没可能了,鬼剑士上单人赛也是够呛……要么说动小吴改练别的职业,要么你俩非得有一个去当替补。
吃饭的时候,老钱拿着筷子点点这边的笋干,又戳戳那边的山药,显出十分为难的模样。他焦眉愁眼地叹了口气,抬头就看见李轩正专心致志地把芹菜往外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他一眼:李轩同志,你小子有点紧张感成不?人家现在是把你当竞争对手!长点心吧你!
我紧张什么呀我!李轩不服气了,抖着筷子咣咣怼了两下不锈钢盘,完了又有一点不甚明显的心虚,支着眼神左右瞟了瞟。食堂这会儿人声鼎沸,没人注意到这两声动静。李轩这才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不识好歹的是他,又不是我。说完这几个字,他好像又垫起了一些底气,接着说道:这吴羽策没准儿是技术好吧,可我也不差呀,不说全联盟最强,鬼剑前三总排得上我吧?我还跟咱们队磨合了一年,虚空现在战术核心得是我吧?我都打一赛季了,他非要来咱们队,又不肯改职业,这总不能怪我吧?我多冤枉啊。
这是实情,老钱也无话可说,咬着笋干沉默了半晌,扬了扬下颌问他:你之前真不认识他?
这话说的。李轩白他一眼。我要能认识这么号人我打挑战赛能不拉上他?那搞不好联盟现在已经有一支战队叫随便什么队了。
没得罪过人家?
我能得罪谁啊……
嘿,真是奇了怪,那他为什么光针对你啊。老钱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李轩扒着饭吃没说话,等老钱的思索告一段落才宽慰起了自家队长:你管那么多呢,人家怎么想的咱没必要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儿就得了。
老钱嗓子里里含混地咕哝了一声,终于放弃了纠结,转而交代李轩下午去行政办公室找他。
我再劝劝吧,再劝劝。一顿饭吃到底,老钱揉着眉心叹气。虚空出个好苗子不容易。
我懂,我懂,咱们队长高风亮节,以联盟可持续发展为己任。李轩嘴上接茬,知道这里已经没了他的事儿。十九岁的年轻人屁股自带三把火,他三下五除二收起了盘子碗筷,兔子一样往收盘处蹦,留下老钱在他背后高声喊着:以后不许吃饭敲盘子!没规没矩的。
于是就劝到了晚上。八点钟报名截止,七点四十五分李轩接到电话,老钱疲惫而沙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就这么报吧,这小子犟得很。
李轩倒是无所谓,吴羽策什么职业出道横竖跟他没关系,他只是在心里替队长感到不值。他点了提交,开玩笑说:油盐不进的,要不咱别让他出道了。
老钱气笑了:训练营第一名扣着不让出道,传出去你听着像话吗?以后咱们队还招人不招!
到时候也是我发愁,你怕什么。李轩嬉皮笑脸地说。关了电脑,他爬上椅子滑到窗边,单手撑住窗沿,向着电话另一头,也向着窗外闷热的空气高高扬起了声音:那他出道了,这赛季是他给我当替补,还是我去给他当替补啊?
入夏了,西北的天黑得极晚,西边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片云,只有一轮火红的太阳在燃烧。那光线以摧枯拉朽的热力冲刷着地面,全不似将要落到天的另一边。
李轩从窗口望出去,院子里大片的空地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主楼巨大的阴影横在中间。影子里站着两个人,他隔着老远认出了老钱的背影,虚空长兄如父的钱队长疲散地将一只手撑在腰上,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声音从他的耳边同步传来。李轩听得漫不经心,他的视线总是晃晃悠悠地飘向老钱身后两三米的另一个身影。
那人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朝李轩的方向看了一眼。
应该不是看他,无论如何吴羽策没有理由知道此时此刻李轩会透过窗户在看他。可李轩扶着窗框,好似被那道目光被定在那里。
巨大的阴影随着日落向后退去,夕阳终于映出了那个男孩子的脸——他站得挺拔,微微地昂着头,一柄直指苍穹的剑一样昂着头。
李轩忽然听不进老钱的话了。
絮絮叨叨的人声仍源源不断地传到他耳边,可他的大脑像是突然断了线,周遭的一切顷刻间变得模糊而遥远,像被虚空中巨大的透明罩子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只有那道目光是实在的。
远处的天际线上是大片明晃晃的红,夕阳沉默而不知疲倦地燃烧在那里。
而吴羽策夕阳一样,沉默而不知疲倦地屹立在那里。
二、
二零一九年吴羽策十七岁,成绩不上不下,长相不好不坏,人缘刚够凑出四五个自己班的、隔壁班的同学,在周末的晚上踩着学校的墙头翻出去,找一家身份证查得不严的网吧,打上一晚上荣耀。因为技术好得一枝独秀,网吧的常客都能认出他来,遇上过不去的副本和打不赢的竞技场,就亲亲热热地隔着几排机器喊上一声策哥。吴羽策话少,总懒得搭理别人的搭讪,但找他帮忙的都不推辞,于是连话少也被网吧弟兄们标榜成了稳重、大气。一位熟读起点三百篇的大哥在自己丰富的阅读经验里找到了论据,满脸深沉地总结道:高手都是这样的,平时不说话,出手就是杀杀杀。
吴羽策没时间看网文,他仅有的课余时间都给了荣耀和鬼剑。那几年互联网产业方兴未艾,荣耀职业联赛搞得红红火火,这些老玩家也连带着多了一项集体活动。每个周末,到了开赛前十分钟,网吧老板就会风风火火地从二楼下来。木质楼梯乘着他起落的节奏咚咚地响,老板的吆喝乘着咚咚的声音飞向每一个角落:开始了,要开始了啊——然后大半个网吧的人呼啦啦地站起来,群鱼迁徙一样往街对面一个夜宵门面游。数秒之间,原本冷清的门面每张凳子都塞上了人,没抢上凳子的就拿四分之一的屁股压在桌沿上,假装有得坐。连桌沿都蹭不上的便只好贴着墙根,自我安慰站着视线高、视野好。
这门面方寸丁点的小地方,却很讲究一点江湖侠义。夜宵店老板跟网吧老板多年街坊成兄弟,这些常客平时没少照顾他家生意,夜宵店老板也乐得为他们添置一台荣耀联赛观赛专用投影仪;吴羽策平时没少帮常客们过高难本,因而来得再晚也总有他一张板凳。开赛前三分钟是整间店人气最旺也火气最大的时候,每个人都想看自己主队比赛,更想在别人面前、甚至对手粉丝面前光明正大地吹捧自己主队多么厉害,可投影仪就那么一台。最后三分钟,想看不同场次比赛的人总要梗着脖子英勇地同别人吵上几个来回,吵赢的喜上眉梢好不得意,输的就只好在店老板的招呼声中偃旗息鼓垂头丧气。
多数时候是虚空战队的胜利。就像H市是嘉世的营盘,Q市是霸图的寨,在自己家门口的战队,偏爱三分属于人之常情。吴羽策不在乎这个,店里放什么比赛他看什么。有自来熟的问他主队,他说没有;问他喜欢的选手,小伙子依旧是那副兴致缺缺的表情,说,没有,我只看谁打得好。
这话一说就有人来劲,隔着两张桌也要插上一句:大神!你觉得这些人里谁打得最好啊?
吴羽策听见了,但没理他。幕布上光影闪烁,逢山鬼泣把对方元素法师骗进了死角,兜头扔下来一个冰阵,接着瘟阵、炎阵、灰阵……逢山鬼泣走得不紧不慢,每一个阵却都下得恰到好处。胜负已定。店里轰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吴羽策忽然说:李轩打得最好。
夜宵店还沉浸在虚空获胜的狂喜中,这句话迅速淹没在了掌声、喝彩声与开啤酒的声音构成的海洋里。
总决赛过后就是夏天,夏天里比暑气更浮动的是青少年的心。走出最后一门科目的试室,小伙伴从背后飞扑过来勾住吴羽策半边肩膀,压低了声音也掩不住兴奋:大神,虚空暑假要开新一期训练营,隔壁班几个都去!咱也去呗!
吴羽策扭头向后瞄了一眼,几位荣耀小伙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俩身后,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这边。吴羽策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立即拒绝。伙伴见他不表态,有些气馁,但或许是为着其他人的托付,仍不甘心放弃自己的游说。也不一定就是去当职业选手嘛!他有气无力地说。就当去个夏令营呗,没准儿还能跟职业选手练上一……
吴羽策心里忽然一动,他转头看向伙伴:可以吗?
伙伴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吴羽策问的是什么。我去,你想跟职业选手打?伙伴瞪大了眼睛,觉得天方夜谭,但想到吴羽策的实力,他又有些拿不准了。可以吧,他们的宣传册上是这么写的。他把书包溜下来朝前一挂,从一堆丁零当啷的物件里扒拉出那本被压在书包底下的小册子。喏。他说。成功晋级到最后一期的学员将有机会被正选队员指导。
吴羽策若有所思。
你想跟谁打啊?伙伴试探地问他。
李轩。吴羽策大大方方,一点不瞒着。伙伴又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吴羽策抬起眼睛来把头一点:行,我也去。
去训练营是伙伴们挑的头,可过关斩将坚持到最后一期的就只有吴羽策一个。他没能跟李轩打上一场,却渐渐明白了职业赛场是怎么一回事儿。虚空战队的钱队长来找他谈话,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么好的条件,打职业是绝对有前途的。
你考虑考虑,换个职业。钱队长很抱歉的模样。两个鬼剑的鬼阵效果不能叠加,一个队伍里放不了两个鬼剑。
吴羽策在网游浸淫多年,比谁都明白这些道理。他点头说我知道,然后抬着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比李轩差。
老钱无语,好一会儿才举起双手捂住了脸,闷声道:这不是你比他好还是差的问题……等他把手放下,吴羽策仍保持着那个抬着头的姿势。他仿佛生来就习惯这个战士一样的姿势。吴羽策抬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老钱。
老钱拧着眉,试图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果你拿鬼剑士出道,名义上你就是去给李轩当替补。
他不忍心把话说得那么直接。他想说李轩出道一年风头正经,无论身体素质还是战术意识都在巅峰,有什么理由要带个替补呢?他想说吴羽策要是坐了这个替补席位,几年才能有上场的机会?一年熬下来,两年熬下来,吴羽策最好的时候就该熬没了。他几乎带着一种心痛地看着吴羽策,像看着一匹即将冲出悬崖的马,却没办法抓住它的缰绳。
不过这匹小马还算领他的情。吴羽策眨了眨眼,认真地说:队长,我不仅要出道,我还要打出来。你信我吗?
老钱没说话,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盯住他。
吴羽策站起来,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笃定对他说:你相信我。
俱乐部食堂七点半收台,八点下班。吃饭是赶不上了,老钱缓了缓语气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吴羽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老钱咕哝了一句什么,也不强求,转身往主楼走了。吴羽策目送着他走到门口,一眼就望见李轩从楼里一路小跑地出来。他又盯着李轩看了一会儿,李迅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三、
李轩十七岁那年家长工作调动,他被迫告别了一帮初中时代的狐朋狗友,跟着家里从郊区到了城区。上高一。按学校规定,除了一个重点班,剩下的学生随机排班。然而随机有时也意味着不太讲道理,班上除了李轩,另有两位同学的大名分别叫李萱和李瑄。开学第一天点名,老师叫一个名字,下边响起三个不同声调的“到”。
学校生活苦,太苦了。李轩每天还没上课就盼着放学,还没放学就跟新交的狐朋狗友传纸条。
李轩写:昨天那个副本我想了个办法,今天再刷肯定快。
伙伴写:什么办法。
李轩写:我玩的是鬼剑啊!先点上灰阵和静默之……
桌面一声清脆的“啪”,粉笔擦着李轩的手背飞了过去。他抬头看,数学老师跟他四目相对,眼镜反射着神秘而又危险的光。
阳春三月的好时节,被提溜到教室后排罚站的李轩站着站着魂儿就放飞到了窗户外,野草一样的心思在风的招引下簌簌地长。 下课铃响,楼里楼外喧哗起来,某个词汇从嘈杂的人声海洋里漏出来,落到李轩的耳畔,勾得他心上的杂草狠狠晃了晃。李轩拿手肘捅了捅一起罚站的伙伴,眨了眨眼说,哎,今年新开的那个挑战赛,咱们要不要报个名玩玩?
天要下雨,人要游戏,李轩要打荣耀。也许是因为校园生活实在无聊得石头都能开出花来,也许是因为李轩挑头的事儿总是散发着一种别样的魅力,到了春天盛极,窗外的野草长得有半个人那么高的时候,他们当真凑出了一支人数刚够报名挑战赛的队伍。
剩下的问题就是队伍的名字。
玩枪炮师的同学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认为该队名应当威武霸气以彰显王者之师的不凡气度;玩骑士的同学认为不宜高估我队实力,队名首先应以好记好认为第一要义,最好能整出点活儿譬如点草一下他本赛季表现不佳的主队;牧师同学对此均没有意见,事实上他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只有他写完了明天的数学作业,他的五位好兄弟此时围了一张大桌,一边为队名吵架一边传递着他的答案“参考学习”……一圈吵下来,谁也不服谁,只让埋头抄作业的李轩头整整大了两圈。
本场“学习会”的组织人李轩忍无可忍,拍桌怒道:都别吵了!再吵就叫随便什么队。
所有人为之一静。
枪炮师同学沉吟半晌:听上去实力不错。
骑士同学斟酌了一下:好记好认且有梗。
牧师同学面无表情地把枪炮师和骑士面前的两本练习册掉了个个儿:挺好。
李轩瞪大了眼睛盯着几位伙伴,无话可说。
队名就这么定下。后来的某个夜晚吴羽策把李轩所有的比赛录像翻了出来,本想有针对性地研究研究李轩的战术打法,却被视频标题中的队名短暂地吸引了视线。
“随便什么队”,他想,起名的人倒是挺有个性。
实际上,第五赛季刚开始的时候,李轩压根顾不上队里还有个同职业的吴羽策。
那会儿他刚做上队长,除了半天的日常训练,另外的半天时间他还要处理队里上上下下的行政事务。上到组织学习联盟下发的文件,下到安排训练营几棵重点萝卜的专项训练,事必躬亲倒不至于,但过目签字总少不了。他们“黄金一代”几乎个个出道挑大梁,没有出头难的困扰,却得扛起全队的活计,群里倒苦水说着联盟应当规定战队队长至少要开两倍工资的时候,李轩没少跟着附和——成为职业选手之前,他在学校散漫得很,然而做队长不比做学生,做学生的偶尔翘课迟到问题不大,做队长的却是哪个场子都缺不了,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彻底绝了懒散摆烂的可能。
因此,当李轩踩着清晨的尾巴,打着哈欠推开训练室的门时,完全没料到会在里边看见个大活人。
过了八月,强降雨只用一个晚上就把X市从夏天浇成了秋天。李轩看着趴在桌上蜷成一团的人影,先是迷糊了片刻,然后才认出这是本赛季终于以鬼剑士出道却还没上过一次正赛的“那一位”。就在他犹豫着该不该上去把人叫醒的时候,原本埋头趴成一团的人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李轩愣了愣,连忙把门带上往室内走。他心里暗笑,把搭在臂弯的外套反手披在吴羽策肩上,又抽了张纸巾递给他,接着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道:训练也要劳逸结合,咱们队不提倡在训练室通宵啊。
吴羽策动作一僵,含混地应了一声才抬起头,不大自在地看了他一眼。这别扭的神情落在李轩眼里,仿佛宣告了自己在和吴羽策的这场对峙——即使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中占了上风。李轩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暗爽,脸上却还要努力装成没事人的模样。
吴羽策此刻当然不知道李轩内心的百转千回,他只用那种一眼望得到底的眼神看着李轩,认真地说:谢谢队长。
这样的诚挚反倒让李轩生出了一点愧疚,但他很快放下。说到底他现在是一队之长,对待后辈要大方一些,哪怕是吴羽策,他也不应该对他抱有有队长看队员以外的态度。李轩调整了一下心情,和吴羽策寒暄了几句便把人赶去吃早餐了。吴羽策出门前想把外套还给他,他说不用,外面挺冷的,你拿了自己的再给我送过来就行。
吴羽策见推辞不得,只得说好。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带上,训练室重新陷入寂静后,李轩开了窗,抻了抻四肢坐到了吴羽策的位置上。手碰到鼠标唤醒了屏幕,训练室的电脑都没有屏保,直接就是休眠前的页面。李轩无意窥探别人隐私,但视频标题上“逢山鬼泣”四个大字实在让他很难视而不见。
——吴、羽、策。
初秋的寒气丝丝缕缕地从窗户渗进来,空气中还飘着昨夜残留的水气的味道。李轩若无其事地关了电脑,闭上眼睛,仰面靠在了椅背上。
那命定的一天来得比他们俩想象的都要早。
李轩走到队友中间,坐下。
如果这场团队赛输掉,咱们队在积分榜上就要掉到第九名甚至第十名了。他神情严肃,语气冷峻。两旁的队友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又低下头去,谁也没好意思出声。李轩向后靠实了椅背,也不看周围人的表情,只拿复杂的目光往老钱的方向一瞥。
看我干什么。老钱下意识地把还有点僵硬的手握了握,又瞪他一眼。你是队长,自己拿主意。
那团队赛前辈你先别上了,休息一场。李轩面不改色,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备战室的空气一下变得滞重,然而虚空前后两任队长却好像对队友们小心探察的目光毫无感觉。老钱抬手按了按眉心,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六人让替补的那小子上吧,就打叫吴羽策的那个。李轩的语气依旧平和轻快,队友们看向他的目光却一下变得惊讶,兼有几分迟疑。
这目光背后透露出的含义就微妙了,与其说是不信任被他点名的新人,倒不如说是不信任他这位新队长的决策。这让李轩有点气不打一处来:都想什么呢!沉住气,想想我们的目标,加油,拿下这场比赛!他一个个将其他人的目光顶回去,侧身回头,就看见吴羽策小树一样峻拔的身影立在门口。
李轩郁积在心口的火倏地下去了一些。
直至此时此刻,李轩仍称不上对吴羽策有多熟悉,除了那次训练室偶遇,他只大略地看过几场吴羽策的练习赛录像。跟他一样是个阵鬼,但相比于自己喜欢在吟唱速度上追求极致,吴羽策更喜欢点上几个斩击。皮薄血脆的鬼剑士却硬是打出了刚猛不屈的战斗风格,的确给李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轩点他的兵当然有盘算——越是情势不好,越需要一些打起来风格强硬的人提振一下队伍士气。他并不完全确定让吴羽策上场就能达到他的预期,但李轩喜欢冒险,与其坐以待毙,他不介意拿一场颓势明显的常规赛赌赌看。
你行吗?李轩问他。
你会知道的。吴羽策的眼神锋利得像把刚刚开刃的刀。只上下打量了一眼,李轩就笑了。
那就上吧。外面响起了进场通知,李轩把手撑在吴羽策的后背,隔着队服轻轻推了一把。
四、
吴羽策设想过很多次自己第一次上场的情形。兴奋的,冷静的,精彩的,乏味的,顺风顺水的,大败涂地的。可真到了摸着账号卡走上赛场的时刻,他却什么也没有想。鬼刻凭着一股莽勇一往无前地冲入阵地,没去解救被纠缠的牧师,甚至没管被一叶之秋逼进死角的逢山鬼泣,而是开着鬼步如杀神天降一般直奔两头策应的沐雨橙风,一个暗阵先绝了沐雨橙风支援战场的视野。
嘉世也未曾预料到这个第一回上场的小子一出手就如此狠辣,距离沐雨橙风最近的暗无天日一时竟不敢回援。一叶之秋抽身欲走,逢山鬼泣之前还在被动挨打,此时却抓住了时机,读出一个几乎瞬发的冰阵,反过来封住了一叶之秋的退路。
场上的平衡因为鬼刻的冲杀瞬间被打破。然而阵鬼对枪炮师,贴身近战只能说是半斤八两。吴羽策挥刀上来,豪迈地扔下了一连串鬼阵把沐雨橙风封死,中间虽然有斩技穿插拖时间,但并不足以拖到技能冷却结束。眼看沐雨橙风脚下的静默之阵光芒越发黯淡,吞日炮口的光芒却越聚越亮,鬼刻只能做出撤退的动作,并准备强吃一波轰炸。
然而他的预想并没有发生。
那蓄力将满正要轰出的加农炮,忽然哑了火。
吴羽策看着比刚才更大更亮的静默之阵在沐雨橙风脚下炸开,一时有些怔忪。
逢山鬼泣的调侃跳上公屏:鬼阵,我也有啊!
两个阵鬼!
嘉世的职业选手们这才反应过来,那股隐约的别扭感是怎么回事——联盟中当然不缺鬼剑士,对阵鬼、对斩鬼,大家都有应对经验,可两个阵鬼,却是职业赛场上货真价实头一回。
刚才鬼刻一顿强攻爆发,把嘉世原本的节奏整个打乱了。这样快节奏的比赛,选手的操作更多基于经验反应而非理性思考,就算明知场上有两个阵鬼,意识也根本反应不过来。
别说嘉世,就是吴羽策自己,那一瞬间大脑也是空白的。
带起节奏的是他,利用好这次机会接管局面的,却是逢山鬼泣。
虚空的队长,李轩……
但他也不会输给任何人!鬼刻悍用无双地迎着格林机枪,斩掉沐雨橙风最后一点生命,下一刻,逢山鬼泣鬼步冲出,挥刀斩上。一叶之秋挑枪格挡的瞬间,逢山鬼泣脚下突然盈盈亮起了一个刀阵。
而赛场的另一角,鬼刻吟唱的光效还未散去……
荣耀标识跳出的瞬间,吴羽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刚收好账号卡走出房间,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用力拍了一下肩膀。
——可以啊,干得漂亮!
听上去高兴得不得了。
太他妈好了。比赛结束的那一刻李轩满脑子都是这么一句。太他妈好了。那刀阵,那时机,打出暴击时对手那陡然下跌的血条,一切都发生得行云流水,这种难以言喻的爽感让李轩整个人兴奋得头皮发麻。
阵鬼还能这么打?阵鬼还能这么打!
李轩自认鬼剑士翘楚,网游里什么鬼剑套路没玩过,荣耀论坛里好几个鬼剑偏门套路的帖子可都是他发的!刚开始学习打职业联赛的时候他还不无遗憾地嫌弃过,团队赛才五个人,怎么打都不出那几种固定套路,没劲。尽管后来跟几支强队过了招,发现各家自有各家的神通后他再没这么想过,但这种没有新鲜玩意刺激的失落还是时不时会冒出来挠挠他的心脏。
鬼剑士这个职业就这样了吗?李轩在发挥团队配合作用之余也在思考。他刚接触荣耀时,就是因为鬼剑技能花样多,变化多,怎么组合都可以打人家一个出其不意才选的职业。有人喜欢拳法家,因为拳拳到肉够猛,有人喜欢枪炮师,因为火力覆盖够帅,而他喜欢鬼剑,只是因为用起来有趣。
现在李轩又感觉到了那种有趣带来的兴奋。
太好了,太他妈好了。两个鬼剑就没有技能冷却的空当,没有空当就意味着可以把鬼阵铺天盖地地往场上放。鬼阵覆盖的地方全都是自己的地盘,昔有鬼连环,今有鬼连环Plus!这哪是两军对阵,这妥妥的扫荡啊!李轩在脑海里快速勾画出几个方向,连自己退出账号卡后下意识跑到了吴羽策门前都没察觉。
和吴羽策四目相接的瞬间,观众席上震耳欲聋的呼声才终于灌进李轩的耳朵里。
赛后记者会吴羽策坐在角落。媒体的长枪短炮并不使他紧张,反而让他略感烦躁。他移开视线往李轩那边看。李轩对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一副开朗温和的营业笑容挂在脸上侃侃而谈。这场比赛是虚空的胜利,甚至还是本轮少有的豪门战队翻车局,因此媒体的提问也变得温和了许多。李轩分析完了嘉世在团队配合上几个关键的疏漏,话题一转夸起了吴羽策的鬼刻。
李轩为了宣传效果,吹得多少有点神乎其技。然而吴羽策自己清楚,他上场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这样的直冲猛打的行动之所以能成功,逢山鬼泣的牵制辅助有莫大的功劳。他把目光收了回来,极轻地摇了摇头。
本场比赛的细节问得差不多了,心思活络的媒体就开始抓着两名鬼剑做文章。有人问李轩队长觉得你们二人实力相比如何。李轩这样的老江湖,早在走下赛场的一刻就猜到会有人问这个,他从容不迫地顺着刚打好的腹稿答,先是夸奖吴羽策的优秀,作为新人潜力不可小觑,然后再说荣耀是团队游戏,暗抬了一下自己在团队中的重要作用。吴羽策听得好玩,心说这人挺有意思,一方面圆滑得很,媒体挖了这么多坑他一个都不跳,可另一方面,他又一句假话都不说,擦着队伍团结的边也要表现表现自己争先的心气。
说实话,吴羽策欣赏这种人。
最后一位高高瘦瘦的记者举手问道,既然虚空还有这么优秀的鬼剑士,李轩队长怎么考虑吴羽策选手的任用。
这个问题够尖锐,全场恹恹的气氛为之一扫,所有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到了李轩身上。连兴致缺缺的吴羽策都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等着李轩的回答。
一直对答如流的李轩难得顿了一下,接着,吴羽策就听见他带着笑意,却异常坚定地说:荣耀不会埋没任何一个有实力的人,虚空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