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花|棺与花束

花白先是怔了怔,然后微笑着开口。他的回答轻缓而又郑重,玄冬望着他,有那么片刻他的大脑甚至无法处理这么简单的一个短句,以至于眼前的画面和脑海中花白的声音叠不到一起。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花白说的是:“我原谅你。”

玄花|棺与花束

“凡是时间从你所夺去的,另一个春天全部都要为你召回。”
——陈敬容《致白丁香》

1.

到了秋天花白开始更频繁地逃课,历史课数学课国文课几乎没有一节不是“自主停课”。刚开始银朱会守在教室外面逮他,后来花白干脆连教室都不去,一到上课时间就藏到白枭的办公室窗户底下,那地方是灯下黑,就是第三军团的兵也不敢从那地方走,怕扰了白枭的清净。

这么逃了一个月的课后,银朱狠了狠心推掉了下一周所有的安排,寸步不离地盯着花白,连上厕所都要掐秒表,以防花白从厕所窗户跑了。

银朱跟到第三天的时候花白再也受不了了,牙一咬心一横要跟银朱谈判。那天在饭桌上花白咬着筷子说你不是有一堆工作吗哪来的灯国时间天天盯着我,银朱先敲了他一下说不要咬着筷子说话,没礼貌,接着说你要是认真上课我至于这样吗。花白的视线在白枭冷漠的表情和银朱警告的眼神之间逡巡了半天,一句“可是上课真的很无聊啊”终于还是变成了听不清的小声咕哝。

银朱以为花白这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长叹一口气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学习的重要性以及救世主的使命。花白一脸麻木地听着,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点个头假装自己在听,眼神偷偷地瞄着一边的白枭——花白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银朱,但对白枭多少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白枭在一边仪态端庄地吃完,筷子一放,银朱的唠叨立刻就停了,这就是到了要谈正事的时候了。花白下意识地坐正,收腹压肩抬头,条件反射得像被人吊了线的木偶。白枭笑容端庄,语气和蔼,开口第一句话却让花白如坠冰窖。

白枭问他:“你找到了吗,花白?”

这语气花白太熟悉,每次白枭知道了他不愿意去做什么,但又要哄他去“达成使命”的时候就是这么个语气,代表了一种“已经知晓”或者“无需质疑”。听着是个问句,实际上白枭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是什么,反正认命也好反抗也好,白枭都有十成十的把握,花白一定会做。

银朱还在一旁不明所以,花白脑海中已经开始山呼海啸:白枭已经知道了。花白保持着僵直的姿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着自己怎么回答都是死路一条,这事情从他出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下意识咬紧了嘴唇不说一句话。

前两年白枭生日的时候花白送过一只鸟,那只鸟是春天打雷的时候撞进他屋子里来的,不知道路上撞到了什么,翅膀给挂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花白看到这只鸟的时候心里有种奇妙的感情,要到很多年后他才能明白这感情属于某种物伤其类的悲悯,那个时候他还不懂这种情绪,但花白还是把那只鸟偷偷藏着养了起来。那是花白最乖巧的一段时期,乖巧到银朱都开始怀疑花白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实际上他只是想着自己听话的话就不会有人闯进他房间逮人。那只鸟在花白的悉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到白枭生日的时候花白把它作为礼物送了出去,接着在第三天,常来白枭房间放风的野猫打开了鸟笼,那只鸟死在猫的利爪之下,血从桌上淌到地上。白枭带着花白回房间谈话的时候,一开门就看到了这桩惨案,花白惊吓之余下意识抬头去看白枭的表情,白枭的表情不悲不喜,看着这一出惨案就像看着烧热了一锅水一样寡淡。

白枭说:“我们之后再谈,好吗?”

仪态端庄,语气和蔼,和平时的白枭并无二致。

那一瞬间花白觉得周围冷得他浑身都想发抖,但实际上他连发抖都做不到。也许从那一刻起,花白就意识到了,他在白枭面前永远是弱势的那一个,他永远都战胜不了白枭。

哪怕白枭仅仅是端庄地、温和地,向他提问。

花白僵坐着,视线根本无法从白枭的脸上移开,但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到了余光瞥见的窗外,窗外枝头最后一片叶子挣扎着摇了一下就落下来了,整个彩之城最后一点秋天的证词就这么签字画押收入档案。花白咬着嘴唇,懦弱又绝望地想,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这个冬天就不能等我下决心杀掉他之后再来吗?

2.

玄冬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花白还在睡,春天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里漏进来,这会儿雪刚化没几天,太阳升起前正好是最冷的时候。玄冬蹑手蹑脚下了床,想了一会儿还是给花白掖了掖被子,完了之后又停在那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花白的睡颜。看来这个晚上花白睡得不算太好,眉头紧锁地抱着被子缩成一团。看着可怜,玄冬叹了口气,轻轻掰开花白攥着被角的手,然后把花白的手攥到自己手里。

十六岁的人了,睡个觉还这么不踏实。玄冬也很难说清自己这是无奈多一点还是心疼多一点。白天他也不提这茬,这种事情提也没必要,就像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谁都不提谁是玄冬谁是救世主,不是出于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其实就是粉饰太平,算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一件事如果谁都不提就仿佛这件事没发生过,至少他们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噩梦如是,使命如是,宿命亦如是。

那爱是不是呢?

早三年花白是个离家出走专业户,早三年他们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像现在这样大晚上的两个人挤一张单人床。玄冬属杂食动物,什么都吃,注定了就算黑鹰拿他当山坡上的羊散养,他的个头也得往天上窜。快二十岁时玄冬果然长成了一手长脚长的大小伙子,黑鹰当年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床本来就睡得憋屈,这下好了,又挤上来一个。头几天晚上玄冬满脑子想的都是今晚我得怎么睡才不会把花白撂下去,花白在旁边跟他漫无目的地聊天他也就漫不经心地听着,后来经过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玄冬终于找到了个比较合适的睡觉姿势。

好像也不能算是他找出来的,纯粹是花白睡熟了会下意识寻找热源,然后就会主动靠过来,玄冬只要把手一搭就能严丝合缝地把人抱个一圈。

问题解决,这下要摔出去估计也是他玄冬先落地,玄冬自我安慰道农耕文明的传人应该身板结实比较耐摔,至少理论上应该比花白耐摔。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要注意经常不敲房门就进来的黑鹰,不然这事儿能被黑鹰记到小本本上流传千古——苍天作证,上一任玄冬成年礼的那一餐给黑鹰碗里下了多少条伪装成土豆丝的姜丝都被他登记在册,用以在必要的时刻痛心疾首地证明“你们玄冬都是这样的一点都不尊重鸟类的饮食习惯”。不过鉴于玄冬的作息向来比黑鹰规律得多——规律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鹰晚——这也不是个问题。

于是乎,这三年他俩挤一张床睡还真安安稳稳地过来了,没有发生一桩任意一方睡着睡着滚下床的事故。

按照三年前的作息习惯他这会儿应该出门喂鸡,顺路给地里的小白菜和番薯叶浇点水,“应该”的意思就是这会儿已经没鸡要喂了,菜园子也早就被杂草占领。在他们都觉得世界要完了的上一个冬天,离家出走专业户花白对他说“我们一起走吧”,于是玄冬鸡也不喂了羊也不放了菜也不种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带上(也根本没想着带上)就跟他走了。

这事儿现在回想起来,颇有点“义无反顾”的味道。但当时的玄冬其实没想太多。

花白对失忆的玄冬说过“但关于你,我有一件事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我走呢?”当时玄冬说你问现在的我我怎么会知道啊,玄冬恢复记忆后花白却再也没问过,花白没有问但偶尔一个人的时候玄冬还是会自己想:为什么会跟花白走了呢?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吧,他在哪我在哪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是春天来了以后玄冬下的最后结论。

没鸡可喂他就坐在床头看花白,天光开始给房间染色,花白翻了个身有醒转的迹象,咕哝了一句什么就开始摸索旁边的位置,在摸空的一瞬间花白睁开了眼,幸好下一秒看见的就是玄冬的脸,于是花白笑了笑,说早上好。

玄冬也就没点破花白刚才那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应了一句早上好。

他忽然想起来三年里那些不设防的夜谈,花白说过这个世界净是讨厌的东西,他说过他也不想去讨厌什么的,他还说其实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喜欢上的,花白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留下一段突兀的沉默。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没有开灯,星光从窗帘缝里漏进花白的眼里,他看着玄冬的眼睛亮得发烫,情绪却有一分来不及妥帖藏好的悲哀。

玄冬忽然有些感触,他什么都没说,伸手把花白从床上拽起来,手上有力又稳当。

这是个安慰,语义近似于:你喜欢的东西就在这,我好好地交给你了。

3.

他一直没告诉过第二个人,那天他出去山上转悠其实是想离家出走,于是专门挑了个黑鹰出门办事的时间出了门。和花白目的明确的离家出走不同,玄冬的出走更多出于一种直觉的指引,什么时候都行,去到哪里都行,他不用挑日子也不用躲避什么(反正黑鹰迟早会追上来),纯粹只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对无聊隐居生活的一种反抗。

这就是命吧。等着花白来的日子里玄冬也琢磨过这事儿,太巧了,怎么随便挑的一个日子正好就撞上了呢。那天他决定把花白领回家就知道这次他走不了,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机会了。但即使他知道,他还是把他领回来了,甚至还在黑鹰的调侃里暗自期待着花白下次再来。

说不好是什么情绪,玄冬打从第一眼起就知道花白是谁,他猜想花白也知道他是谁,但他们谁都不点破,甚至连黑鹰也明白,但就是谁都不说。维持这种心照不宣的好处就是日子拖过一天是一天,于是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一转眼秋天也过去了,谁都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是个事儿,但花白打死不说,黑鹰不在乎也没立场替他说,那么他自己呢?

他倒是有很多的话想说,从“你应该是来杀我的吧”到“能被你杀死的话感觉也不错”,但每次看着花白围在他身边跟好奇宝宝似的问东问西,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下午三点响起了敲门声,这个时间点不会是黑鹰,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让他头疼,另一种让他头疼又期待。他开门的时候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害怕,小时候上山找熊都没在怕的玄冬第一次品尝到了这种微妙的感情,也许是怕期望落空,也有可能是怕期望实现,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花白还是来了。

见到人的那一瞬间那种铺天盖地的安心感让他松了一口气,玄冬被自己的反应搞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他可能这辈子都跑不了了。

那种“想见他”的冲动太深刻,以至于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这话说出去能被黑鹰笑上整整一年,得藏藏好。

“玄冬?玄冬你在做什么啊?”

“……扎鸡笼。”

“哎——好像很有趣,教教我呗!”

“……你坐过来,看着。”

花白看什么都觉得有趣,或者说得更准确点,花白看自己做什么都觉得有趣。玄冬一开始还有点羞怯的尴尬,时间长了也就无所谓了,反倒是一腔燃烧的农耕民族之血让他觉得有义务有责任给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同志普及一下基本的三农常识。

“不不不不那是篾刀你别碰放着我来,你先帮我抽根铅丝过来……对就长的那根……”

“不行,奇形怪状的就排不到一起了,还占空间,打理起来还麻烦。”

“是毛竹啊,差别?不知道,没见过彩那边的竹子……哦那边那个不是用来扎鸡笼的,给黑鹰留着,他喜欢用这个磨爪子。”

“……虽说都是鸟类但怎么可能让他们住一起啊,黑鹰那一惊一乍的作风,会吓到鸡的。”

一下午的时间水一样就过去了,等黑鹰回来正好晚饭开锅,香味一飘出来一鸟一人笑容齐齐僵在脸上。

黑鹰高声抗议:宁食生肉,不吃萝卜!

花白一脸为难与嫌弃,碍于玄冬的面子又不好说得像黑鹰那么直白:“……那个,玄冬……一定要吃吗……”

“你们那是什么嫌弃的表情啊,萝卜有什么不好,明明就很好吃啊,容易储存营养丰富口感也好,大冬天的新鲜蔬菜的最优选不就是萝卜吗……”

“完了,又开始了。”

“……小不点你加油,我吃饱了哈哈哈哈感谢招待——”

收拾完碗筷后花白拉着玄冬到屋顶上面去,山区空气清新,视野良好,当天一片云都没有,银河灿灿地挂在他们头顶。他们相对沉默地坐着,沉默但并不尴尬,相反有一种难得的安定感。玄冬忍不住侧头去看花白,后者仰着脸看着银河不知道在想什么。

“喂,花白。”

“怎么了?”

“其实那天我是想偷偷逃走的,去哪里无所谓,只要去一个没有人的、连黑鹰都找不到的地方就好。”

“哎……为什么?这里除了你和蠢鸟也没别人吧?”

“……不知道。”玄冬顿了顿,“也许是不想牵连别人,也许是觉得……不知道。以前总感觉,这个地方不像一个‘家’。”

“……这样啊……”花白点了点头,“……然后呢?”

“但现在,我觉得这里是了。”玄冬望着花白,见他一脸没反应过来的表情,又补充解释道:“在你来了以后。”

“……哎?”

“黑鹰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

“……这样啊。”

花白说着,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这样的日子再拖得长久一点吧,多一天也是好的,多一天他也不想去思考那些要不要杀了玄冬的问题。他现在想明白了,或者说不是想明白了而是放弃去“想”了,无论他来之前做了多少心理建设默念了多少遍“这次一定要杀了他”都无济于事,花白清晰地知道,在真正见到玄冬的那一瞬间,那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4.

某个并不特殊、甚至可以称为无所事事的下午,花白突然说起往事。

“以前……小的时候,我问过那个人的,‘山的那边是什么?’……一类的问题,那个时候从彩之城的城墙上望过去,天际线上全都是山嘛。”

“然后……白之鸟怎么说?”

“是海。”

“……书上那种?”

“嗯,还说了海上日出,不过就说过那么一次,之后我再问她就不说了。”

那是人所能亲见的最美的日出之景。那时白枭俯身看着小小的花白,眉眼音色都温柔。

鉴于白枭是亲眼见证这个箱庭诞生的三人之一,他有理由相信这话的真实性。

“我说,玄冬,我们去看看吧。”花白抬起头,然后他微笑,说:“我们去看看吧,山的那边到底是什么。”

玄冬说好。没什么不好的,他现在没有家长,没有非完成不可的天命,也暂时没有想要做的事情,硬要说有,也许是“跟花白一起”这件事本身。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定得随便,做得也没多郑重。群国到彩国境内要走三天,这是他们两个多次往返得到的平均数据,彩之城再往北又是一片山,翻过山就是海了。那地方谁也没去过,但他们打算去一次,走之前还给银朱去了一封信想了解了解情况,回信里银朱写了一大段数落的话,直骂这两个小年轻脑子有坑,他们第三军团驻军都只敢在山脚下围一圈,没有哪个哨所敢建到山上去。

花白读完信以后一脸不满地说什么啊婆婆妈妈的真烦人,玄冬在旁边揉了一把他脑袋说别这么个表情,至少那位队长还是挺关心你的,该告诉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了。玄冬心里明白,银朱这是在权衡过后还是选择了“让花白去做他想做的事”,单这一条就值得他感谢这位队长一辈子,更别说解放了箱庭之后,所有的善后工作都被这人一力担走,这才有了他们现在的太平日子。

细说起来,现在的情形跟几个月前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花白一句“我们走吧”,玄冬同意了。

天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出发,一路往北走,从群国出发,到彩国北边的山脉里去,走多久不是问题,现在他们最不差的就是时间。

到了群国边境线上那条今春终于解冻的河边,春天来了,隐约还能听见周围鸟儿们的啁啾鸣叫。从这里望过去隐隐约约能看见天际线上的云朵一团挨着一团堆在远处的山头上,花白望着白茫茫一片暗黄色迷蒙的烟水,突然说:“如果我们一直走不到尽头怎么办?”

这问题有点哲学了。一个处在世界之中的人能不能走到世界的尽头?他们都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创造者,也知道他被称为“主”,但谁都不知道那位大人当初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采用的是什么样的地理模型,他要是设了个到不了头的循环怎么办?让他现在下一个判断,是太为难了。但玄冬毕竟不是那位大人也不是黑鹰或白枭,他有自己的另一套思考的方式,于是花白听见他用一种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说:

“那就走到你想停下为止,或者走到死为止,走到那一步就是到头了。”

5.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到第三个冬天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不对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秋天的尾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突如其来的降温抽了一个激灵。初雪那天花白醒得比玄冬还早,把人摇醒了兴冲冲地一掀窗帘,山里下雪比城里早,一片雪白压压地盖了一层,雪还在下,漫山遍野飞纸片,远远近近还能间或听到树枝不堪重负的声响。

玄冬刹那间紧张了起来,飞快瞥了花白一眼。这是某种“时候到了”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怕捅破窗户纸的那一刻。尽管他已经在脑海里无数次排演过了,如果花白说“我是救世主,我是来杀你的”,他有九成的概率会选择欣然赴死。

而剩下的那让他犹豫的一成,来自花白。

整个世界跟一个人比起来哪边轻哪边重,对玄冬来说本来不构成一个问题。黑鹰从没要求过他必须做一个毁灭世界的魔王玄冬,同样也没要求他遇到救世主就放弃抵抗。对于黑鹰来说,希望玄冬活下去是他站在私人立场上的感情,而玄冬想不想活下去,选择权从来在他自己。在很早的时候玄冬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去死没什么不好的,这个世界很好,春天开花夏天收禾,哪怕他接触过的人不多,哪怕他还有很多没见过的山川河流,这个世界都值得继续延续下去。

这三年有点不一样了,花白来了以后的确有什么东西开始悄悄变化了。

他知道他是救世主,他也不怀疑有朝一日自己会死在他的剑下,他不会有任何的不情愿。

——但他有不舍。

这个结论吓了玄冬一跳,同时让他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居然也会有不舍,有牵挂,有“花白在的时候就非常安心”的温暖和“他还会再来吧这样的时光还会继续下去吧”的愿望。

这是一种僭越。玄冬想,这些情绪他从没经历过,但他知道这不应该存在——这让他怎么去面对花白那句必将到来的“我是来杀你的”呢?

他是在紧张,他想着这个时刻总该到了,雪开始下了还下得这么又大又狠,花白总该去完成他的使命了,他总该配合花白去完成这个仪式了。

但是花白没有。

他甚至没有旁敲侧击地提哪怕一句。

“真漂亮啊……”花白望过来的眼神清澈又明亮,比窗外铺天盖地的雪花都纯粹,“我啊,喜欢雪哦,非常喜欢。”

玄冬愣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真亏你喜欢得起来啊。”

“嗯,毕竟开始下雪了,就意味着该结束的东西都结束了吧。”

片刻的寂静。那一瞬间玄冬甚至看不穿花白的笑容之下到底是什么情绪。但很快花白就揭过了话题,说:“我们出去堆个雪人吧,啊不过玄冬手工这么强堆雪人简直是作弊嘛……愣着干什么,玄冬不下去我下不了床啦。”

“啊?哦……对不起。”

“……道什么歉。”

玄冬从床上下来,倾身向前,按住花白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花白先是怔了怔,然后微笑着开口。他的回答轻缓而又郑重,玄冬望着他,有那么片刻他的大脑甚至无法处理这么简单的一个短句,以至于眼前的画面和脑海中花白的声音叠不到一起。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

花白说的是:“我原谅你。”

6.

离得越近天色越不好。不知是什么气象原理,过了彩之城以后越往北气温越低,到了彩国北边的山脚下,连一点春天的气息都感觉不到了,风里夹的都是冷飕飕的刀,一下一下刮得人睁不开眼。但就是这样的环境,竟然也还能听到鸟儿在枝头跳跃的声响。

“喂,花白,我们还要往前吗?”玄冬看了一眼天,说,“等风小一点再走吧?”这会儿差不多要入夜,再往前走万一出个什么事儿就前功尽弃了,有点划不来。花白在他身后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玄冬拉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

“啊……但是,再走一天就能到山顶了吧?”

“不要任性,我们又不着急赶路。”

“也是啊。”花白点了点头,“那就等风停吧。”

花白这情绪不大对劲,准确地说进山以后这家伙就显得心事重重,照理说到这里来的提议是花白提出的,眼看着目的地就在眼前,这么冷静不太像这家伙的风格。

也不好说什么,他们在山腰上转了两圈,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避风的山洞。玄冬还在犹豫地想里头会不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需不需要先看看环境,花白没理他,径直进去了。玄冬在后边刚想拦一把,就听见花白说:“没事的,不会有危险。”

这话说得颇耐人寻味。

过了没两分钟外边开始积云,攒得天光一秒比一秒虚弱,又过了一会儿天上开始飘起了雪,几乎让人以为又回到了冬天。山里的天气鬼怪的脸,玄冬自我安慰。气温开始变得有些冷,他从背包里翻出毯子,招呼花白过来,两个人就这么挨挨挤挤地抱成一团,像极了之前出逃的时候那些互相取暖的时刻。

“那个时候……要是能跑得再远一点就好了。”

花白往后靠了靠,把两个人的距离收得更紧了点。

“是这样吗?但那样的话就不会有现在了吧。”玄冬想了想,“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事吧……最后记忆也回来了,我们也解放了,结果还是幸运地撞上了个好结局啊。”

“玄冬也觉得现在这样更好吧?”花白突然转过头,认真地望着他。

一句“那当然吧”刚到嘴边又被玄冬咽了下去,直觉告诉他没有那么简单,花白这样的表情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外面的风雪又更大了一些,他甚至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玄冬没说话,许许多多的往事在他的脑海里一一筛过,最终定格在他们从前在玄冬的小床上挨挨挤挤的夜晚,那时他尚且认不出的花白眼底的光与此刻重叠。

他终于看明白了。

那是呼救。

7.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散着的都是噼啪作响的碎片,坍塌的梁木,炽热的火光,风的呜咽和听不清的嘶喊。

还有灼人的温度和粘稠的触感。

他怔了很久,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

8.

是洗不掉的血。花白握着剑的手抖得几乎使不上力气。他杀过很多人,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从他记事起白枭就教他握剑,教他执刑,教他怎么用最干脆利落的手法取人性命,到后来这事已经成了一种机械般的条件反射,花白常常在完成任务的当时当刻就开始想不起执刑的细节,只有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才如梦方醒地感到自己还活着。

白枭会说,你做得很好;白枭会说,这是仁慈的赦免与救赎。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他想说我恨你、他们在恨我、我也恨我自己。

可是当花白迎望着白枭淡漠又平静的眼,所有的歇斯底里都被生生卡在了喉管里,碎玻璃一样扎得他血肉模糊。他想要白枭的夸奖,就像所有的孩子都想要双亲的关爱与鼓励;他也怕看到白枭失望的表情,怕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怕得什么都做不了,他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花白问过白枭“你爱我吗”,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一个肯定的回答好让他相信,还是想要一个否定的回答好让他死心。白枭慢条斯理的话像雪花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来,那一刻花白绝望地知道他完了,他彻底无法拒绝什么了。

白枭说,那不是当然的吗,我爱着你呀。

那时花白想,只要快点找到玄冬就好了,只要杀了玄冬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所有的人都会得到救赎,白枭也好,自己也好,不是吗?总该有什么办法结束的,在冬天到来之前总该有什么办法可以结束这一切的。

他是救世主,不管情愿不情愿他生下来就是救世主,生下来就被迫与这个箱庭锁在了一起。所有人都说他将拯救世界,他的名字将作为历史的一部分被代代传颂。可谁问过他的意见?

无数个深夜里花白梦见那些眼睛,哀求的怨毒的绝望的麻木的悲伤的歇斯底里的无可留恋的……

这就是一张没写数字的空头支票,他是救世主,不需要偿命,可他的的确确需要偿还一份永远亏空的情债。

算起来,在遇到玄冬之前,花白这桩桩件件往事,竟无一件可堪自慰。

9.

该结束的东西都结束了。

10.

他早该猜到的,这雪下起来就停不了了。

花白睡熟以后他小心地把人安置好,外头的风雪一刻大过一刻,大有不死不休的气势。玄冬想着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得去找一个答案,他得知道这趟旅途的终点究竟在哪里。他最后看了花白一眼,然后埋头扎进凶狠的雪里。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很,但玄冬也没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摸索着往上走。

到底是在山里长大的,玄冬对找山路这事轻车熟路,虽然风雪阻碍了他的视线,但多少还能辨认方向。他在路上滑了一跤,直接栽进了一条沟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后玄冬忽然觉得这情形有点亲切,挺像他俩第一次吵架过后,他在积雪的山沟里找到了一身雪尘的花白。

玄冬尝试着去够高处,但雪天就是平路都不好走,何况攀岩,试过几轮他还是选择了放弃,就地坐了一会儿恢复体力。

休息的时候人容易胡思乱想,玄冬整理了一下思路,顺着记忆的线索一条一条地琢磨,到后来精神就开始集中不起来,开始漫无边际地想:那个时候那家伙经历过的事是这样的啊。

说起来,那家伙现在醒了吗?发现我不在他不会傻到出来找我吧……都留了字条了……不,花白那小子的话,也不好说啊……

原来那家伙当时是类似的心情吗?

从头顶传来树枝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玄冬听出这不是大雪弄出来的声音——更像是他更熟悉的某种生物……

“开玩笑的吧,黑鹰……?他……”

不等他抬头细看,那猛禽意气风发地俯冲下来,稳稳地降落在他肩头。

“呦——玄冬,好久不见!跟了你们一路,可算等到你跑出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只猛禽自在地抖了抖翅膀上的雪片,用一种痛心疾首又万分无奈的语气说:“我也想不到,这小不点能为你做到这种程度……看来得抽空去见见他了啊。”

“什么意思?”

“哎呀,虽然奇迹的再会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是这里不能随便说话也真让人头疼。”黑鹰在玄冬肩头跳了跳,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总而言之,我们直入正题吧:玄冬你啊,是怎么看那小不点的?”

“怎么看是指……”

“把小不点当朋友啊,或者亲人啊,或者恋人啊,什么什么的。”

这问题让玄冬有点措手不及。黑鹰虽然一向不按套路出牌,但在关键问题上一直很靠得住。玄冬想了很久,最终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该说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呢。”

玄冬说:“想要跟他一起走的心情倒是真的,之前……如果可以,想死在他手里的心情也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他也是,至于这到底属于什么感情,我不知道。”

“这样啊。”黑鹰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爪子想抓抓头毛发现够不着,又叹了口气,感慨良多地说,“好好,我明白了,真是麻烦啊你们两个……”

“黑鹰,所以这到底——”

“小不点也差不多要察觉到了吧,抱歉,先走一步。”黑鹰说着,扑扇起翅膀腾空而上,“想知道答案的话,就沿着这里走到底吧。”

这个选择,要让那个小不点来做也实在是很残酷啊。黑鹰想,然后……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玄冬?

11.

认识玄冬以后他就不再做噩梦了。花白一开始把这归结于帮忙干了一天农活后累得没力气做梦,后来发现即使不那么累死累活,他也渐渐不被那些噩梦困扰了。只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他夜里梦得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在梦里他向着一个无尽的深渊下坠,周围是炽热滚烫的烈焰,他拼了命地伸出手求救,睁开眼,玄冬正满脸关切地看着他。

右手传来的温度和触感告诉他,有人握紧了他的手,有人把他从噩梦里带出来了。

他突然咬着唇开始掉泪。

玄冬被这突然的情况搞得手足无措:“花白?做噩梦了?呃……别哭啊……真是没办法……”玄冬拉着花白到窗边,把窗帘一掀,漫天的星光混着雪光,水一样泼在他们身上。

“你看,雪停了,别想那个噩梦了,都会醒的。”

别想那个噩梦了,都会醒的。

玄冬信誓旦旦地一说,花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信了。说的和信的都没有根据,偏偏在那之后,花白真的再没做过噩梦。

没有人教过他,花白无师自通地总结出了一条真理:世界上大多数情感关系,归根到底无非就是一句认命,甚至连甘愿与否都得往后排。命就是不由分说,不讲道理,该遇上的再怎么不情愿都会遇上,最后他能做的选择,也只有认或不认而已。

花白的悲剧可能在于,他这一生只有这么一次选择了,无论选择哪边,都得不偿失。

人难得有赌一把的机会,花白想,只不过赌赢赌输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在下决心出逃的那天,花白把一句话反反复复在心里念了无数次。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了,但这不妨碍他在反复默念的过程中,无端地生出一股莽勇。他看清前面的刀山火海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孤苦伶仃,但并不犹豫也无畏惧。

他想着,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

终于花白抬起手,敲开那扇注定要被他敲开的门。

12.

没有海。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谁都没有见过海。

循着黑鹰指点的方向,玄冬终于来到了山顶。没有海,山的另一边还是连绵的山,看上去走到死都走不出去的山层层叠叠,上面压着的云也层层叠叠,风猎猎地吹着,卷着永远停不下来的雪。

答案就在眼前了。

玄冬蹲下来,仔细地清开那周围没过膝盖的积雪,翻开的积雪被染成了暗红色。他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停了手。这答案他再熟悉不过,毕竟那柄剑曾经亲密无间地穿过他的胸膛,那疼痛穿过他的五脏六腑,由内而外,但即使如此也不及那时花白尚未落下就已经蒸发的泪水带来的疼痛要剜心刻骨。

啊,是了,我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原来是这个啊……想起来了。

玄冬将那把曾经——或者说,现实中——曾与他骨血交缠的救世主之剑从冰雪中拔出来,随手抓了一团雪擦了擦剑上的血痕。神物就是不一样啊,血染的风采都挡不住的锋芒……这点倒是随它的主人。他站起来,朝来路开口喊了一声:“花白,可以出来了。”

“……玄冬。”花白的身影在树与树之间的阴影中摇曳,看不清表情,“你都猜到了。”

“嗯,不过真是吃了一惊……也亏你做得到这种事啊。”玄冬八分感慨两分苦涩地笑了笑,“真的是,好长的一个梦。”

看来他对救世主的能力真要重新做一做评估。先是让他失忆,再是把他留在这里,给了他一个他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结局,即使这只是一个被小心翼翼地维护的梦。玄冬走向花白,不由得想,这背后究竟是怎样不肯不愿的执念,和怎样以血爱恋的深情。

“但是,也真的是个好梦。”他伸出手,把那柄拭去血迹的剑交给花白。

花白没有接。

世界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静止下来。花白不接,玄冬也不打算收回手,这样压抑的停顿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然后打破在一声脆响。花白猛地向前,将全身的力量掷了出去撞在玄冬身上,那柄剑从玄冬手中滑脱,叮当地掉落在地。“喂花白你——”话没说完玄冬堪堪避过花白照面招呼过来的一拳,他啧一声翻身企图制住花白毫无章法的发泄,两个人齐齐扎进雪里,扬起一片白色雪尘。

到最后他们都折腾得精疲力尽,到最后花白歇斯底里地把玄冬按在地上,喘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白色的雾。

然后,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打在玄冬的脸颊上。

“……花白……”

“明明都说了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

“明明都已经杀了你了。”

“……”

“玄冬真的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说什么还想再见面,所以请杀了我什么的……可杀了你之后我倒是该怎么办啊?”

“……花——”

“晚上闭上眼睛的时候想着绝对不要梦到玄冬的,快要睡着的时候又会因为怕梦都梦不到你而惊醒。”

“……”

玄冬伸手,仰面环住全身凉得发抖的花白,他把他拉进怀里,在花白最后一句呢喃落在耳边的时刻,心底牵出一股与当时一般剜心刻骨的疼痛。

花白近似自语、仿佛呜咽地说:“我就这么一件值得喜欢的东西了,我想留下你,这都不行吗?”

他轻拍着花白的背,想用仅剩的一点温暖去安慰这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他望着一团压着一团层层叠叠的浓云感受着怀里花白的哭声从歇斯底里到哽咽无声。

“花白。”

他用平生最温柔也最郑重的语气坦诚了自己最后的选择。

“花白,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做什么……应该说,我甚至很庆幸我是玄冬而不是你。那个时候,被你杀死的那个时候我应该跟你说的——花白,别哭啊。”

“我希望你平安快乐,哪怕我死在你的手里,哪怕我逼着你亲手杀了玄冬。”

“你就是你,你是自由的。”

“——所以,花白,我得放你一条生路。”

13.

你要记得,好梦噩梦都会醒的。

14.

到三月底白枭终于松了口,同意黑鹰带花白出去散心。花白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不再整夜整夜地失眠,也终于肯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体重终于不再断崖式下跌。

三月底的樱花开得漫山遍野。起风了,那些雪一样的粉白色花瓣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飞舞,停落在他的肩头与发梢。他们的第一站就是群国深山里花白和玄冬一起耗过漫长时光的家,这里早已因为那场火灾只剩下一片废墟。

不知谁在旁边立了一块小小的碑,花白问起黑鹰,黑鹰表示并不知情,轻快又怀念地说:“看来还有不知名的人跟我们心意相通啊。”

“嗯,也许是吧。”花白踮起脚,伸手折下一枝低处的花枝,轻轻地放在碑前。

黑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说起来,今天是小不点你的生日吧。”

“……啊?……是吗……我都忘了来着。”

“这可不行哦。”黑鹰继续以一副“我懂的我明白”的口吻说,“那孩子肯定会记得的,哎呀哎呀,伤脑筋了……是不是稍微帮你庆祝一下比较好呢……”

花白横了黑鹰一眼:“免了,敬谢不敏。”

黑鹰先是一愣,然后开怀大笑:“终于啊——所以,之后你怎么打算呢,小不点?”

“不知道,怎样都好吧……不过……”

“嗯?”

“想去北边看看。”

“哦——”黑鹰长长地拖了一声,“想去看海吗?”

花白没有回答。

黑鹰笑了笑,说:“想去那就去吧。哎呀……哎?这是——”

地面上,渐次出现一点两点的湿痕。花白抬起头,春风带着潮湿的水汽轻轻从他身旁翩跹而过。

那些雪融化后的水滴,这个春天的第一场雨,此刻终于从天上飘降而下,落在他的脸颊。

二零一九年四月七日至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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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strator: Kkei)

- End -
虚构
同人 花归葬 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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