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江/彰尚]下有彼

April 12, 2025 / 墨洛温 / 6阅读 / 0评论 / 分类: 二次创作

1.

雨下得很大。晚上7点刚过,小巷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剩下单调的、阴冷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雨幕,填充在天地之间。

江南孝明撑着伞,走上一段长长的坡道——强风让这段路变得分外艰难和漫长,他不得不把伞面向前倾斜,好挡住迎面扑上来的大雨。

最后,他终于走上了这段坡道的顶端,而同时,骤然增大的风势裹挟着他的雨伞,直接将伞柄从他手里抽走了。

江南愣了一下,回手去捞那把雨伞,但终究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伞顺着坡道滚落下去,被风吹着一路滚远了。

不过短短半分钟的工夫,江南已经被11月初的冬雨淋得湿透,薄毛衫吸饱了冰凉的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迅速带走了仅剩的体温。

江南在“冒雨跑下坡道去追拿把伞”和“在附近的建筑物就近避一下雨”之间犹豫了一下,转身跑向路边最近的咖啡馆,躲进了屋檐下。

大雨暂且被隔绝了,江南稍稍松了口气。他紧贴着咖啡馆的窗玻璃,以免被风倾斜着吹进来的雨落在身上。风似乎也小了一些,刚才刺骨的寒意减轻了不少。江南放松了紧缩着的肩膀,转头看向身后这家暂时给他提供了庇护的咖啡馆。

明明还不到晚上8点,咖啡馆却没有在营业。落地窗的另一边黑着灯,只能隐约看到大厅深处吧台的轮廓。

江南盯着吧台的方向看了片刻,有点愣神。

从暗黑馆回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本的节奏。那些他所熟知的日常,仍然在他周围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并且将他也裹挟在其中,一并推着向前走去。

但江南知道,有一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在注视着另一些更加无形无质的、空洞的东西。当然那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毕竟,他总得想点什么,来填满母亲的葬礼之后内心深处的巨大空洞。

江南不想探究这些情绪背后的具体机制,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那些,只是正常地“维持在日常生活里”,已经需要他竭尽全力了。

但是……

鹿谷老师。他想,莫名觉得有点低落。从……之后,他就没有再联系过鹿谷了。大概是明白他需要时间和空间,鹿谷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江南说不清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打算逃避到什么时候,但此时此刻,独自站在大雨里的屋檐下,仿佛被挤在漆黑街道和漆黑咖啡馆的夹缝之间时,江南突然意识到……他在想念。

想念那个人对他露出笑容的样子,想念那个人像叫昵称一样叫他的名字,想念……那个人给他的所有包容和理解。

江南轻声叹了口气。

你也觉得痛苦吗?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问道。

这声音仿佛直接在脑海深处响起,江南愣了愣,抬头四顾——但漆黑的街道上当然一个人都没有。

你想要解脱吗?

那个声音继续问。

我是不是不该听下去呢?江南想,驾车去暗黑馆的路上发生的事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你身上有我们的气味。

你可以到这边来。

这边没有痛苦。没有自我怀疑。你所害怕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那个声音仍然在说话,带着某种充满诱哄意味的甜美语气。

不来试一试吗?

江南茫然地、机械地转过头去——就在他的注视下,挂在咖啡馆大门上的那把锁无声地打开,落下,掉在了地上。

这本该是个非常诡异的场面,但江南注视着那把锁落地,竟然完全没有觉得诡异和恐惧。他只是盯着那把锁看了片刻,接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推开了咖啡店的大门。

门轴转动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这家店大概有一阵没营业了,随着门被推开,迎面扑出来的风里满是灰尘的味道。

走进去了会怎么样呢?

江南不知道,但他也没办法思考,只是笔直地朝着吧台走了过去。

这就对了,到这边来。那个声音继续在他脑子里说。到这边来,把你的痛苦和迷茫都交给我。

可以吗?另一个声音在江南心底小声说,你知道自己在接近什么吗?你要把痛苦交给谁?

可以的……吧?如果真的可以……

脚步停在了吧台边。江南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他看到吧台上摆着一面小小的圆形镜子。它看上去就像是女孩子们会随身带着的小化妆镜,连着一条银色链子。

只是……江南眨了眨眼睛,突然意识到,那面镜子的镜面,正在黑暗中微微发光。明明环境里没有光源,他却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苍白的、木然的、甚至有些了无生气的脸。

看看你自己,明明已经获得来到这边的资格了,为什么还要留在那一边折磨自己呢?到这边来吧。

镜面上划过一道流光。江南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缓缓抬起了手,伸向那面镜子。

而与此同时,某些直觉似乎终于被激活了。莫名的寒意从后背窜上来,江南从牙缝间吸了口气,因为空气里浓重的尘土味道而有点反胃。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是多么诡异和不合常理。

不,停下来,快停下!惊恐过电一般窜过全身,江南只觉得自己的汗毛根根直立,本能的恐惧终于复苏了,他盯着那面镜子,几乎喘不上气。

但已经太晚了,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镜面上。

有一瞬间,江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触电一般将手缩了回去,后退几步瞪着那面镜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外面的雨声仍然在单调持续地响着。

江南又后退了几步,心脏仍在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他听到自己的直觉在心底尖叫,要他快跑。于是他转过身,几步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

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啊……!”

“哎哟!”

“深町君!”

几声惊呼叠在一起,江南后退几步撞上咖啡馆的玻璃门,终于站稳了身体,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情况。

他面前站着两个人。年轻些的那位戴着眼镜,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普通大学生的模样。年长一些的则三十岁上下,穿着非常讲究的毛呢大衣,神色温和,只是站在那里都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矜贵气质,一眼就看得出是出身很好又很有涵养的人。

刚才和他撞上的是那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孩,在江南后退着撞上玻璃门的同时,对面的年轻男性也被同行的年长者一把扶住了。

“没事吧,深町君?”年长一些的男性低声询问道,获得肯定的回答后转头看向江南,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还好吗?”

江南摇了摇头,没说得出话——他的心脏仍在剧烈跳动,语言被砸得四分五裂,一个词都说不出来了。

被叫作“深町”的年轻人朝他走近了一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咖啡馆。

“不好意思,”深町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进去过?”

江南说不出话,只能喘着气点点头。他看到深町和旁边年长些的同伴交换着担忧的目光,但看不懂那两人的眼神交流是什么含义。

随后那位年长男性收起了伞,向江南走了过来。

“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在咖啡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面镜子。”他低声说,“我看到……一面发光的镜子。”

年长些的男人转头看向深町,而深町仿佛打哑谜似的,向对方点了点头。

“你还好吗?”男人又问了他一次,“还有别的事发生吗?”

江南迟疑了一下。他不觉得那些直接响起在脑子里的声音是可以说给陌生人听的事,于是只是摇了摇头:“不……没有了。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深町明显皱起了眉头,甚至抬手捂了一下右边的耳朵。年长的同伴把一只手放在了深町肩头,视线却仍然停在江南脸上。

“有一些东西最好不要随意碰触。”他低声说,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抽出名片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江南,鼓励地笑了笑,“如果发生了什么你不理解的事,可以来这上面的地址找我。”

大概是因为对方的神色太温和了,江南机械地接过了那张名片,就着路灯的光低头看了一眼。

高槻彰良。这是写在名片正中的名字。后面的头衔则是……“副教授”。

但江南没什么力气去想为什么一个副教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了,他只觉得筋疲力尽,想要尽快回家,躺回床上,用被子把一切都隔开。

没有再去管之前被风吹飞的雨伞,江南只是从那两人中间穿过,埋头冲进了雨幕里。

2.

“那个孩子,说谎了吧?”

高槻轻声说,视线追着那个年轻人离开的方向——但路上早就没人了,刚才和深町撞在一起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了雨幕里。

“嗯。”深町低声说,“他说的‘没有了’是谎话。”

他们一起转过头,把视线投向咖啡馆深处——那里显然没有什么“在发光的镜子”,事实上,因为光线太暗,连吧台的轮廓都显得非常模糊。

深町觉得有点困惑。一般来说,一旦确认到“关系人身上可能真的发生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高槻老师都会开始变得兴奋,有时候甚至还会有一些……有点失礼的举动。

但这一次,高槻完全没有露出兴奋的表情,相反,他的神色看起来有点沉重,似乎兴致不高的样子。

“高槻老师?”深町叫了他一声,多少觉得有点不安,“是……怎么了吗?”

“啊……嗯,没事哦,”高槻回过神来,朝他微笑了一下,“就只是……那个孩子的神色看起来有点眼熟吧?”

眼熟吗?深町回想了一下,并没能理解这个“眼熟”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啊,已经不记得了吗?”高槻微笑起来,他仍然站在咖啡馆门口,看起来并不急于推门进去,“以前啊,深町君也会露出这种……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没法放着不管的表情呢。”

“诶,我……我吗?”

但高槻只是轻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跟在我后面,深町君。”他一边低声说,一边按亮了手电。

深町四下打量着咖啡馆里的陈设。还营业的时候,这里应该也很热闹吧。店主多半对法式家具情有独钟,桌椅、墙纸和装饰都带着明显的洛可可风格,如果是在光线充足、窗明几净的环境里,这家店的陈设看起来应该会非常甜美可爱,很受年轻女性欢迎吧。

但下着大雨的夜晚、晦暗的手电光和满是灰尘的破败状态,都让咖啡馆看上去显得十分……阴沉。深町四处环顾,总觉得那些手电光束扫不到的晦暗角落里仿佛藏着一些中世纪的鬼魂。

这想法让他莫名生出了几份不安,忍不住向高槻那边靠近了一些——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高槻稍稍顿住了前进的脚步,等深町离得足够近了,才再次迈步向吧台走过去。

深町略微落后他几步,紧张地盯着吧台。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显得非常安静。如果不是刚才在门口撞上了那个脸色苍白夺路而出的年轻人,深町一定会觉得这次的委托也和“怪异”没有关系的。

当时委托人说,她家里的几个长辈,都是在接手这家咖啡馆之后开始变得越来越乖戾怪异,最后全都以各种方式离世,咖啡馆也就此荒废了。

虽然委托人确实说的都是实话,但直到进门前,深町都觉得这些多半只是巧合。

现在他没这么确定了。不只是因为刚才进门前撞上的那个年轻人,也是因为眼下……虽然并没有发生任何事,但是深町还是觉得背后正在窜起阵阵寒意,这种仿佛被窥视又仿佛被觊觎的感觉非常难受,胸口仿佛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呼吸都觉得吃力。

他总有一种……仿佛在靠近“另一边”的感觉。

异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深町突然在手电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看出了一双……融在黑暗里的眼睛。和那双眼睛对上目光的瞬间,深町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眼前的景象模糊开去。他看见了青色的行灯,听见了嘈杂的人声和混乱的鼓点,有人在耳畔唱着曲调模糊的古老歌谣,也有人神色空洞地将脸转向他——

呼吸被卡在了喉咙里,深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走在前面一点的高槻老师,但手指碰触到的只有空气。

冰凉的、黏腻的、不属于人类世界的空气。

老师……高槻老师……

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干燥温暖,手指紧紧扣着深町的手腕。被那只手用力拉了一把,深町失去平衡向前踉跄了几步——撞上了温暖的胸膛。

这时候他终于听见了……

“深町君!”

有人在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那是……那是……

接着有力的手臂环抱住了他的肩膀,深町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被抱了起来。鼓声从他耳边远去了,青色的灯光也渐渐消散。他猛地抽了口气,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身处黄泉。

这里……仍然是那家咖啡馆。

只不过他已经被带到门口了,正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准确地说,是被高槻老师抱着坐在台阶上。他的脸埋在高槻肩上,一只手被高槻握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着高槻的衣领。

似乎是听出了他呼吸频率的变化,知道他缓过来了,高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好一点了吗?”

深町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被高槻非常坚决地制止了——事实上,深町也确实挣不开高槻老师的手臂,这一点他以前就领教过。

“先休息一下,”高槻对他说,语气里充满了温和的安抚意味,“抱歉,是我注意到得太晚了。”

这个姿势实在有点难为情,深町僵了片刻,干脆把头埋下去了——几乎把脸埋进了高槻的羊毛围巾里。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深町知道自己现在确实……需要这个。黄泉的冰冷气息还堵在他胸口,他需要感受到一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仍然身处现实。

高槻老师一定是看穿了这一点吧。他想,手指无意识地捏着那条围巾。

“老师……没感觉到吗?”深町轻声问,试图让自己转移一点注意力,“刚才……”

“嗯,怎么说呢,与其说是‘感觉到’,不如说是看到了吧。”高槻低声说,“有一双眼睛,是不是?虽然我也没有细看,因为深町君看起来……像是要窒息了。”

“啊,对不——”

“不是在责备你哦,”高槻打断道,“所以还是先带你出来。会让你这么难受的话,是黄泉的气息吧?”

深町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当然明白,高槻老师对黄泉的气息没什么反应是因为高槻并不记得之前的那些事,但两个人里只有他险些崩溃就多少让他觉得有点……不太平衡。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高槻突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还能站起来吗?”高槻问,语气比刚才轻快了一些,“我们回去吧。如果不舒服的话不用勉强,背你回去也可以。”

深町:“……”

他推开高槻的手臂,自己站了起来。

“不再调查了吗?”

高槻摇了摇头。

“我们先回去吧。虽然我是很想探索啦,不过再继续下去的话,对深町君来说就太勉强了,还是保证安全更重要。”他认真道,“再说,如果真的有危险……我也不想另一位又冒出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又露出了深町熟悉的轻快神色。

“我们就还是按照正常流程,从查找相关资料开始吧。咖啡馆是不会自己跑掉的。”

3.

连绵的阴雨一直笼罩在城市上空。

即使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江南也仍然回忆不起来那天晚上的事。离开那间咖啡馆之后,一切都像是零碎的片段,串不成完整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连晚饭都没吃,潦草地洗了个澡——洗澡了吗?应该洗了吧,他其实也不太确定——就钻进了被窝里。

相对来说,反倒是梦境异常清晰。

他梦到了十角馆冲天的火焰,看到火焰里朋友们的面容渐渐扭曲;他看到高耸的钟楼在尘烟里轰然倒塌,将死亡和鲜血一并掩埋;他看到通体漆黑的不祥建筑,感觉到坠落时的失重;他也……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听到仪器单调的嗡鸣声。

他们都会离开。

梦境之外,一个声音这样对他说。

你抓不住的。高塔会倒塌,关系会终结,生命会消亡。

你爱的人看不到你。爱你的人会离开你。

想挽留的,你抓不住。

想远离的,你走不脱。

这个世界上,江南孝明,你不曾拥有任何东西。

江南茫然地睁大眼睛,在梦境的虚空里,看到了被困在黑暗中的自己,从医院落荒而逃的自己,驾车穿行在浓雾中的自己。

他眨了眨眼,接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周身也同样弥漫着浓雾。

是啊……一个月前那条山路上的雾,似乎是,从来就没有散过呢。

被闹钟叫醒的时候,他只觉得头疼得厉害,连窗外的雨声,都像是一声一声敲在他的神经上。那一天的班他上得浑浑噩噩,梦里的情绪始终在他胸口盘桓不去,甚至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

母亲去世的痛苦原本已经慢慢平息下去了,这时候却又随着心绪被翻搅起来,变成胸口不断扩大的细碎的疼痛。

江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班时间的。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意识到下班时间已经到了,而自己正盯着办公室外面的小阳台出神——准确地说,是正盯着小阳台的铁艺栏杆和阳台外的雨幕出神。

如果从那里跨出去的话,会不会,可以也融进那片大雨里呢?被那样的雨水冲刷着的话,应该……所有的痛苦都会被洗干净吧。

这样的念头让江南自己都出了一身冷汗,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他丢下还没做完的工作,收拾好背包,连伞都没拿就落荒而逃一般离开了办公室,不敢再多看一眼窗外的大雨。

街上人来人往。

即使天气很差,时间也已经到了下班高峰,走向地铁站的行人和路上的车辆都多了起来。直到被初冬的雨打湿了头发,江南才开始觉得冷。他看着两边来往的行人和各色雨伞不断从身边经过,恍惚产生了某种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那些彩色的雨伞和彩色的服装,那些或温和或愉快或严肃的交谈声,仿佛都和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色彩和声音都在屏障的另一边,而他的世界只有灰败的颜色……和没有止境的雨声。

我要……去哪里呢?

江南茫然地想,一时不知道该向哪里迈开步子。直到两个放学的高中生从他身边经过,雨伞边缘稍稍撞了他一下,他才因为听到两个少年的道歉而回过神来。

啊……对,我是,应该要回家的。

江南定了定神,向不远处的地铁入口迈开了脚步。

鹿谷门实对于截稿日这种东西不是特别执着,尤其是,那些责编不由江南担任的稿件。

虽然交稿日就快到了,但是出于“明天晚上再赶一赶也来得及”的考量,他并不是很着急。

所以虽然在电话里向编辑表示了“我会尽快”,眼下鹿谷也只是坐在被炉里,开了一听啤酒,打算先吃一顿夜宵,再看看同行上周新发表的作品——那本书昨天刚寄到他手里,他还没来得及拆开快递。

就在这时候,鹿谷在连绵的雨声里,捕捉到了一些别的动静。

那似乎是有人在外面拖着脚步走路,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明显。那声音慢慢接近,接着是一声沉闷的撞击,似乎是什么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

鹿谷愣了愣,转头向房门的方向看去。

是外面的人摔倒了吗?

然而接下来,走廊又回归了安静,鹿谷等了半分钟,没有听见门外再有什么动静,脚步声也没有再响起。他想了想,多少觉得有点担心,于是起身走向房门,决定看看外面的情况。

事后想想,鹿谷觉得这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推开门的那个瞬间,鹿谷就愣在了门口,几乎连呼吸都忘了——门外确实有人。那是个年轻男人,全身都湿透了,正抱着膝盖蜷缩身体坐在他门边。

即使那人埋着头,鹿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过分熟悉的身影。

“小南?!”

但是江南孝明并没有对这声惊呼做出任何反应。他连头都没抬,只是蜷成一团,一味地发着抖。

鹿谷门实很少经历这样无措的时刻,他蹲下身去,抓着江南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小南?怎么了?”

这一次,江南有了点反应。他慢慢抬起头,视线停在鹿谷脸上,但神色仍然一片空洞,显然根本没有认出来人是谁。鹿谷伸手捧住他的脸,只感觉手掌下的皮肤凉得像冰,触不到一点人体该有的温度。

“小南。”

鹿谷又叫了他一次,稍微提高了一些声音。江南缓慢地眨着眼睛,像是终于认出了对面的人,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鹿谷……老师?”他慢慢地问,因为抖得太厉害而有点吐字不清,“鹿谷老师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鹿谷:“……”

他简直要被这个问题气笑了。

但眼下显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江南这个状态眼看着就是不太清醒,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鹿谷干脆一手托着肩膀,一手抄着腿弯,直接把人横抱了起来。

大概是突然离开地面被吓了一跳,江南近乎本能地环住了鹿谷的脖子。被冬雨浸透的衣料骤然贴上脖颈处的皮肤,鹿谷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把江南抱到了客厅里。取暖设备都开着,房间里非常温暖。鹿谷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动手把江南身上湿透的衣服都脱掉了。

整个过程里江南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做出任何抗拒的动作。直到鹿谷从沙发上拖过来一条羊毛盖毯,把他整个人裹进干爽温暖的毯子里,他才捏着毯子边缘,哑着嗓子轻轻叫了鹿谷一声。

“鹿谷老师……”

鹿谷叹了口气,心里再多情绪都被这一声叫得收回去了,只能朝江南俯下身去,揉了揉年轻人仍然冰凉潮湿的头发。

“小南在这里等一下,别乱动。”他一边帮江南把毛毯裹紧,一边温和地、一字一句地说,确保江南听懂了这个指令,“我去给你放热水。要好好洗个澡才行,不赶紧暖和起来的话会生病的哦。”

4.

洗过热水澡之后,江南看上去……多少恢复了一点。穿着鹿谷的衬衫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脸上满是窘迫和不安的神色,显然回过了神。

“鹿谷老师,我……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坐在来鹿谷老师家的地铁上了,我不记得……”

他一边磕磕绊绊地轻声说着,一边小心地看着鹿谷的眼睛——那分明是做错了事在寻求原谅的神色。鹿谷那件露草色衬衫对江南来说多少有点大了,越发显得年轻人苍白单薄。鹿谷看着江南,突然意识到,比起从暗黑馆回来的时候,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江南就瘦了一圈。

可是小南,你又做错了什么,需要露出这种表情呢?鹿谷被江南看得心里发紧,摇摇头打断了对方语无伦次的解释。

“如果现在问你发生了什么的话,要好好说出来也不容易吧?”他只是这样问,见江南点头,就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我就先不问了。什么都不要想,吃点东西,先去睡一觉吧。别怕,有什么事我们都明天再说。”

江南迟疑着点了点头。鹿谷看着江南吃了点晚饭——没吃多少,但终归还是吃了点东西——接着把人带去了卧室。

他没有用那间平时空置的客房,而是直接把江南安置在了主卧室他自己的床上。

如果是在平时,江南一定会推拒,但这一次……江南完全没有提出异议。他只是被鹿谷领着,安静地躺进被褥里,像是根本没发现自己睡在了主卧的床上。

鹿谷没敢离开,拿了本书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翻着看,一直等到江南的呼吸变得平缓绵长,真的睡熟了,他才放下书,凑近帮江南拉好了被子。不知道这孩子多久没睡好了,鹿谷想,指腹轻轻蹭过江南眼睑下青色的阴影——现在手下的皮肤终于有了温度,不像刚才那样冷得吓人了。

他轻手轻脚地关了灯离开房间,潦草擦掉地上的水,接着开始动手收拾江南换下的衣服,打算把它们都塞进洗衣机去。

直到这时候,后怕才顺着后背蔓延上来。还好……我去开了门。鹿谷想,用力吸了口气,把多余的情绪压下去。如果就这么放任小南继续坐在那里,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发生了什么?从暗黑馆回来之后,鹿谷和江南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工作上的事务,在讲过暗黑馆发生的事之后,江南就再也没提过跟馆有关的话题。鹿谷当然明白江南想要避开什么,也知道对方需要时间和空间来调整,于是只是配合了江南的节奏,什么都没有多问。

但他也确实有意识地给了江南更多关注。他会注意江南的工作情况,也会更频繁地造访出版社——虽然很多事其实打个电话就能办完。

就鹿谷所知道的,江南身边并没有发生什么。没有生活上的变故,更没有跟馆或者中村青司有关的事。

或者……该给总编打个电话问一下?

这么想着的时候,鹿谷从江南的牛仔裤后侧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他因为名片背面的校徽愣了一下,再翻过来看到正面的内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青和大学,文学部,史学科。民俗学考古学方向,高槻彰良副教授。

无论职业还是专业,看起来都和江南最近这段时间的工作内容毫无关系,整个出版社近期都没有民俗学方面的企划。所以这张名片……为什么会出现在江南身上?

他把名片放在桌上,将牛仔裤也塞进了洗衣机。就在他打算启动机器的时候,从卧室那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抽泣,接着又是一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喘息。

鹿谷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事,快步走回卧室,打开了灯——

但是江南并没有醒。年轻人只是在被子里蜷缩成了一团,闭着眼睛,不断地低声抽泣,间或念着几句含糊的梦话。

鹿谷向他俯下身去,把他的脸从被子里抬起来,轻轻推了推他。

“小南?醒醒,你在做梦。”

但江南完全没有反应。鹿谷看着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睑下漫出来,顺着脸颊滑进发际线里。

“小南!”鹿谷提高声音又叫了一次,“醒一醒!”

仍然没有用,江南像是被关在了噩梦里,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鹿谷……鹿谷老师……”

模糊的呼唤落在耳边,鹿谷愣了一下,俯身凑近了一点,仔细去听江南那些哽咽的、支离破碎的呓语。这一次,他听清了江南在说什么。

“不要走……鹿谷老师……请你……不要……丢下……”

语气里满是恐惧和请求,仿佛他说出的不是梦话,而是心底最深处的、不敢奢求的愿望。

鹿谷:“……”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江南有意避着他,是需要时间来避开和馆有关的回忆,他也明白,江南眼下最需要的,是自己的理解和配合。但他也确实没有想到……江南在躲着他的同时,又在这样激烈地害怕着他的离开。

那……这一个多月来,江南在用什么样的心情生活啊?

但无论鹿谷怎么叫,江南都没有反应,最后他也只能俯下身去,把江南不断颤抖的身体抱在怀里,让对方枕着自己的肩窝。

“我在这里。”他在江南耳边低声说,“我在这里,小南。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鹿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把这些话重复了多少次,时钟走过了午夜,江南才终于平静了下来,不再低声呓语,也不再发抖了。

但是鹿谷也不敢再轻易离开了。他抱着江南,一直等到天完全亮起来,这才把人放开,轻手轻脚地出去打电话帮江南请了假。

深町实在不喜欢阴雨天气——尤其是这段时间的连绵冬雨已经下了近一周,空气里满是冰凉潮湿的气息,洗过的衣服只能依靠烘干机,就连被褥摸起来也带着点潮湿的感觉,非常不舒服。

比起回自己的小公寓,他反而更愿意在课程结束后去高槻老师的研究室消磨一点时间。高槻老师总是把空调开得很足,研究室里干燥温暖,冬雨和湿冷的气息完全被隔绝在了玻璃窗的另一边。

何况……前天晚上的那件事还没有处理完。前往研究室的路上深町想,虽然自己在查阅资料这方面帮不上什么忙,但多一个人总能多做一点事吧。

靠近研究室的时候,深町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隐约交谈声,一个声音毫无疑问来自高槻老师,另一个声音则是一位陌生男性。

新的委托人吗?这样想着,深町轻轻叩了叩门,把门推开了。屋里的两个人正站在桌边交谈,闻声同时向他回过头来。

高槻露出了欢迎的微笑:“下课了吗?刚好,快过来。我还在想应该把你叫过来一起听呢。”

深町点点头,一边向高槻走过去,一边谨慎地打量着这位访客。

那是个个头很高的男人,过于修长的四肢拉高了他的头身比,让他看上去显得……又细又长。深町看了两眼,莫名想起了几天前高槻研究室刚刚搞过的万圣节活动——这位访客先生看上去非常适合在这种活动里扮演一位细长鬼影。

但同时……那个男人有一双非常深邃沉稳的眼睛,只是稍微对视一眼,深町就觉得,这一定是个极聪明的人。

“深町尚哉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在我的研究室帮忙,姑且算是……我的助手吧。”几人在桌边落座,高槻向来人介绍了一句,转向深町,“深町君,这位是鹿谷门实先生。”

一听到这个名字,深町就愣住了。他重新把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男人,有些难以置信:“鹿谷门实是……是那位推理作家吗?”

“果然,我就觉得深町君应该是知道的。”高槻没等鹿谷回答,就拍拍手接过了话头,轻快地说,“不过……这位鹿谷老师今天是为了那间咖啡馆的事过来的。”

深町困惑地看了看高槻,又看向鹿谷,想不出推理作家为什么会和一间诡异的咖啡馆扯上关系。

“昨天撞到你的那个年轻人,还记得吗?”高槻提醒道。

“他叫江南孝明,是我的责任编辑,也是我……很重视的友人。”鹿谷对深町解释了一句,接着重新看向高槻,“情况如我刚才所说。虽然江南君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确实经历了一些,嗯,变故,但他昨晚的突然崩溃似乎和这些变故并没有关系。我问过了江南君周围所有的同事和朋友,他们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鹿谷没有再说下去,显然是在等待高槻的解释。高槻也没急于开口,只是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深町——深町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对方没有说谎。

“而您的友人身上带着一张我的名片。”高槻了然地点点头,“所以您才会找来这里。”

这么说着,高槻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平时的状态,深町总觉得高槻眼下似乎心情不错,甚至有种“松了口气”的情绪。

“我和深町君是在一家停业很久的咖啡馆门口遇到这位江南孝明君的。”高槻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们还是从头说吧。刚好,深町君你也听一下今天白天的进展。”

5.

“那家咖啡馆,原来是一家杂货商店哦。”高槻这样说着,从大写字桌上拿起一叠文件,“这是小健中午发过来的资料,六年前,那家杂货商店发生过命案。”

鹿谷微微皱起了眉头。虽然有些缺乏上下文,但从内容上也不难听出来,高槻口中的“小健”,多半是警方那边的关系人。

“死者是当时在店里打工的大学生,”高槻接着说,慢慢地翻动着纸页,“他和店主因为工作安排的问题起了冲突,店主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冲动之下过失杀人。之后没过多久,店面就被低价转手了,改成了后来的那家咖啡馆。”

“案件有什么问题吗?”鹿谷问。

高槻放下那叠打印纸,看向鹿谷,神色变得微妙了起来:“案件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不过……”

他顿了顿,接着抛出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鹿谷老师,你对‘怪异’的存在怎么看?”

“怪异。”鹿谷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前倾身体,将手臂架在了桌面上,“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是吗?”

“像是校园怪谈,或者都市传说,这样子的故事,鹿谷老师应该多少也有一些耳闻吧?”高槻问,语气轻快温和,“站在民俗学的角度看,这些故事多少都是有‘功能性’的,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它们大多是在某些特定背景或者需求下,杜撰出来的。

“但从我个人的兴趣出发,我更希望知道,世界上是不是存在真正的、超出常理的怪异现象。这也算是……民俗学的研究方向之一吧。”

“高槻老师有一个收集这类事件的网站,”深町在鹿谷旁边小声解释道,“也会有人过来咨询这类事件,或者委托老师进行一些现场调查。”

这就说得足够清楚了。虽然不知道那天晚上江南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家咖啡馆,但这位高槻老师和他的学生,显然是因为委托才去那里的。

鹿谷向深町点点头,重新看向高槻:“所以,那间咖啡馆也是你们接受的委托之一?”

“嗯。”高槻轻声应了,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鹿谷老师,你对‘怪异’的存在怎么看?”

鹿谷没有马上回答。他确实学习过宗教相关的专业,家里的产业和这个专业密切相关,他自己也对超自然现象很有兴趣,但至少在他的成长经历里,他不认为自己遇到过真正意义上的“常理不能解释的怪异事件”。

真的没有吗?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小声说。

去往暗黑馆的山路上,浓得不正常的大雾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起那座藏在浓雾另一边的、通体漆黑的住宅,想起那位浦登家的当代家主,想起江南那场……持续了四天的、无法解释的“梦”。

那些真的可以用“常理”来解释吗?那座深山里的住宅,真的只是一座远离人迹的宅邸吗?

鹿谷明白自己沉默得太久了,但高槻和深町都没有催促,两人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如实说的话,我并不能特别确定。”

鹿谷最后说。站在常理的角度上,他明白这场对话的内容多少有些荒谬——推理作家和民俗学副教授坐在一起讨论灵异事件,无论怎么想都不太合理。但同时,他心底又有一点点模糊的直觉判断,他们正在说的这些话和眼前的这位副教授,都并不“荒谬”,甚至有可能是他在眼下的状况里能获得的仅有的支援。

“就在一个月前,我和江南君确实遇到过一些难以解释的事。”他说,轻轻叹了口气,“我大概没有办法直白地说‘我相信有怪异事件存在’或者‘我认为这些都是虚构的’。”

高槻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深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鹿谷想,自从这位深町同学进入研究室,这已经是第二次,高槻在鹿谷说完话之后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深町,而每次深町都会回以一个不太明显的摇头动作,似乎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每一次高槻向深町确认,都是在鹿谷叙述他的情况时。而所有讨论的部分,高槻虽然也会时不时看向深町,但显然没有要确认什么的意思。

简直就像是……在确认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随着深町的确认,高槻的神色明显变得愉快起来。鹿谷听见深町从牙缝里抽了口气,那孩子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充满警告意味的语气,提高了声音叫道:“高槻老师!”

鹿谷侧头看了深町一眼,见后者已经稍稍离开了座位,看上去像是随时打算起身拦住高槻。

“哎呀,别那么紧张啊,深町君。”高槻笑眯眯地朝他的学生摆摆手,“我也不是那么没常识吧。”

这样说着,他转向鹿谷,稍微收敛了笑意,神色变得严肃了一些。

“我们还是先把眼前的事说完吧。”他说,从靠墙的角落里拉过一块小白板,又朝深町点点头,“啊,深町君也要注意听哦,现在是课外教学时间了。

“我们在咖啡馆门口遇到江南君的时候,他说,他在那家咖啡馆里,看到了一面发光的镜子。但是我和深町君后来也进去查看过,完全没有找到类似的东西。

“不过,既然说到了镜子,加上小健发来的背景资料,倒是很容易就会联想起一个著名的传说故事。”

说到这里,高槻停下来,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了“累ヶ淵”几个字。

“累渊吗?”鹿谷轻声问。

高槻“嗯”了一声:“是个很著名的传说故事呢,鹿谷老师应该听说过吧?”

——自然是知道的,累渊本来就是非常著名的传说,何况江南他们的稀谭社也才连载过以这个故事为原型的漫画作品。这样想着,鹿谷朝高槻点了点头。

“那我来给深町君讲一下。”高槻愉快地说,转向深町,“累渊啊,讲的是一个名字叫累的姑娘,因为相貌丑陋遭到了家人的虐待,最后被抛尸深渊的故事。但她去世后,残害她的族人接连遭遇诡异死亡,传说中,累的灵魂依附在家传梳妆镜中,通过镜像诅咒血脉。”

深町一边听,一边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上去很像是想说“能不能不要用这种愉快的语气讲这样的故事”。

但高槻显然对自家学生的无声控诉不以为意,只是继续说了下去——现在他又在对着鹿谷说了。

“我们会把传说理解为对某些‘现象’的‘解释’,本质上,传说故事是用一套说法来‘解释’未知。”他慢慢地说,“关于累渊的故事,可以考据的最早记载是1677年的江户怪谈集《宿直草》,站在现在的角度来看,这个传说更像是……用一个家族对族内女性的压迫,来解释了这个家族接连死亡的现象。”

鹿谷点头认同了。

“就像宗教,”他慢慢地说,“让杜撰的神鬼成为‘解释’,总比面对未知的‘现象’要让人安心。”

显然是相当中意他的回答,高槻露出了愉快的神色。

“但是,真的都是这样吗?”他问,“‘杜撰的神鬼’是对怪异现象的解释,那么‘杜撰’这个行为本身,可以成为所有的传说和怪谈之所以存在的解释吗?”

这番话说得多少有点拗口了。鹿谷没有马上回答,而深町已经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江南君说在咖啡馆里看到了发光的镜子,鹿谷老师,我确定那不是假话。而且……那天晚上在咖啡馆里,他身上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高槻接着说,现在他完全一脸严肃了,“鹿谷老师,你说……江南君是你非常重要的朋友,是吗?请再问一问他,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些事一定要及时处理才行。”

鹿谷倏地皱起了眉头。

高槻为什么这么确定?对高槻来说,江南只是那天晚上说了几句话的陌生人而已,高槻不认识江南,也不了解江南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确定地说出“发光的镜子不是假话”和“咖啡馆里还发生了别的事”?

他突然又想起了高槻两次看向深町寻求确认的举动,某个多少有些荒诞的猜测突然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但这有点太过于超出常识了,鹿谷最终还是把它压了下去。

“我会去问问的。”最后他只是这样说。

“请尽快。”高槻回答,拉过一张纸写下了另一个号码,“这是我家里的电话,有任何情况都可以随时联系我。”

6.

江南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全是琐碎的片段,和已经离开的人。无论怎么哭泣和恳求,他都留不住那些人。

而最后一个从他面前离开的人,是鹿谷门实——在那个梦里,江南曾用力拉住鹿谷的手腕,但鹿谷只是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臂抽出去,接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黑暗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梦里困了多久,但后来,幻象渐渐消失了,他感觉自己温暖地漂浮在一片黑暗里。熟悉的气息环绕在周身,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话……那个声音说,别怕,我在这里,我不会丢下你。

最后他终于睡沉了——梦境和声音都没有再出现,他非常踏实地一觉睡醒,看到了窗外西斜的阳光。

墙上的时钟已经走到了傍晚5点。

江南:“……”

我睡了这么久吗……?

但他确实觉得状态恢复了不少,现在堵在胸口的寒意似乎已经完全消散了,在这间充满了鹿谷门实气息的公寓里,他终于久违地感觉到了安定和安全。

充满了鹿谷门实的气息——这个念头让江南没来由地红了脸。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睡在什么客房,这是鹿谷门实的卧室,以及……鹿谷门实的床。

而他昨天完全没有察觉,就浑浑噩噩被鹿谷哄着睡下了。

外面响起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江南推开卧室门出去,刚好和拎着一大堆东西进门的鹿谷迎面遇上。两人对上视线,鹿谷愣了一下,忙回身把门拉上了。

“小南醒了吗?怎么光着脚出来了呀。”鹿谷温声说,带着点柔和的责备意味,“你的衣服在床边的椅子上,先去穿好衣服吧,小心别感冒了。”

江南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件鹿谷的衬衫——那衣服对他来说有点太长了,几乎已经盖到了大腿。

江南:“……”

他立刻缩回了卧室里。门外鹿谷的脚步径直走向了客厅,江南这才拿起衣服潦草地套在身上——每一件都干燥柔软,完全不是被大雨淋透再放到干燥的样子,鹿谷显然已经帮他洗好烘干了。

鹿谷老师。江南低声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把。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为什么永远都能这样理解我呢?为什么……这样的温柔会被交给我这样的人呢?

但鹿谷显然不打算给他更多独处时间,他刚刚将压在毛衣领口下面的衬衫领子翻出来,就听到鹿谷在外面敲了敲门。

“小南,换完衣服就到客厅来吧。你睡了差不多一天,该吃点东西了。”

显然是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晚餐,江南出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食物——几乎都是他爱吃的。温暖的客厅里飘着香味,江南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饿了。

鹿谷拉开椅子,向他露出微笑:“来。”

江南本来以为鹿谷无论如何都该问昨天的事了,但直到两人吃完晚饭,鹿谷收拾完餐桌回到沙发上坐下,都没有提起昨天的事。

“那个,鹿谷老师……我昨天……”

鹿谷向他摇了摇头。

“小南,你先听我说。”他低声说,仍然是江南熟悉的、温和包容的语气,“我今天,去了青和大学。”

青和大学?江南茫然地想,这所高校的文学部和社会学部都很有名,他供职的出版社也有几位同事是这所学校出身的,但鹿谷老师去那里……做什么?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不得要领,鹿谷轻声笑了,抽出一张名片顺着桌面推到了江南面前。

“小南忘了吧?你身上还带着这张名片。”

青和大学,文学部,史学科。民俗学考古学方向,高槻彰良副教授。

直到目光触及到“高槻彰良”这个名字,江南才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从咖啡馆匆忙逃离的时候,那个年长些的男人确实递给了他一张名片。而江南随意把名片塞进了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之后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结果它被鹿谷老师找出来了吗?鹿谷老师甚至……因为这张名片去了青和大学?

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鹿谷轻声叹了口气。

“小南,我很担心。”他坦率道,“拉开门就看到你坐在门口,跟你说话都没有反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我家来的。我问了稀谭社的其他编辑,但大家都说没有出什么事。所以我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拜访了青和大学的这位教授。”

江南看着鹿谷,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是为了我,鹿谷老师才……

“那位高槻老师跟我说了一些……嗯,我以前没有太仔细思考过的东西。”

鹿谷却立刻就继续说了下去,显然完全没有打算给江南胡思乱想的时间。江南屏住了呼吸——他知道那位高槻教授一定已经告诉了鹿谷老师那天晚上的事,而接下来,鹿谷就会向他问起那天晚上的经过了。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将一切都说出口。

不仅是发光的镜子或者在咖啡馆里感受到的恐惧,那些反而是最容易讲的部分。真正难以开口的,是这些天来总是响起在心底的声音,是那些莫名被翻搅起来的情绪,是那天看着阳台栏杆时从心底升起的可怕念头。

如果鹿谷老师真的问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出这些。

但鹿谷什么都没问,只是前倾身体,手肘架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江南的眼睛。

“这段时间,小南过得很辛苦吧?明明上周还和你一起讨论过新系列的大纲,但我直到那时候都没注意到……嗯,应该说是多少注意到了,但还是做出了‘不采取任何行动’的判断。”

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番话,江南愣愣地看着他。

鹿谷却只是有点无奈地笑了笑。

“如果我知道小南这么辛苦——”

“不是的!我……鹿谷老师,不是那样的……”

江南打断了鹿谷的话。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狠狠撞在了他的胸口,以至于话都说出口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抓住了鹿谷的手腕,手指握得太用力,关节都发白了。

“为什么……鹿谷老师要……明明不是鹿谷老师的错,是我……”他不知所措地嗫嚅着,因为鹿谷刚才语气里明显的歉意而觉得胸口揪得生疼,甚至忘了要把手松开,“明明都是我……如果我……”

喉咙像是被什么锁紧了,他拼命吞咽着,喉头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直到滚烫的眼泪划过脸颊滚落下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为什么……会哭呢?为什么明明鹿谷老师什么都没说,我却这么委屈呢?明明不想被看到这副样子的,眼泪为什么……止不住呢?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突然揽住了他的后颈,江南茫然地抬起头,但视野已经被鹿谷身上的黑色针织衫填满了——他被鹿谷揽进了怀里,鹿谷温暖的手掌扣着他的后脑,他顺着对方的力量,把脸埋进了鹿谷的颈窝。

温暖的、安全的、充满包容意味的怀抱。

鹿谷老师的怀抱。

7.

夜已经深了。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在这个晚上终于停了,窗外一片寂静,不再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直到江南终于平静下来,不再控制不住地流泪和颤抖,鹿谷才放开了他。

“鹿谷老师……”

“嗯。”鹿谷轻轻应了,他拉过毯子披在江南肩上仔细裹好,接着重新握住江南的手,将两只手一起拢在自己手心里——那双手温暖干燥,比起江南自己冰凉湿冷的手掌不知道要稳定多少,“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吗?”

江南看了看握在一起的手,多少觉得被这样安慰有点难为情,但他才稍稍尝试把手抽出去,鹿谷就立刻握紧了一些。江南看向鹿谷,后者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向他点点头。

他明白的……鹿谷老师是在说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

“我……那天晚上——”

鹿谷向他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小南觉得可以说了吗?”鹿谷只是这样问,“不用勉强自己,如果觉得还不行,也可以再休息一下。”

啊……是这样。江南想,重新垂下视线,看向交握的双手。鹿谷老师一直都是这样的。如果你需要,你可以在我的公寓聊天留宿。如果你需要,你可以逃避一段时间。如果你需要,你可以随时向我寻求建议和帮助。

因为……鹿谷老师一直会在这里的。

“我可以的。”江南低声说,再一次看着鹿谷的脸——他在鹿谷眼睛里看到了温和的包容和无声的鼓励,以及……未曾说出口的担心忧虑。

这次鹿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他仍然没有松开江南的手,熨帖的体温顺着彼此紧贴的皮肤传递过来,像是某种无声的支持。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江南慢慢地说,“下班回家的路有一段因为施工临时封闭了,所以下地铁之后,我绕道走了一条平时不常走的路。那条路有一段很长的上坡,走上去的时候,雨伞被吹飞了……”

真奇怪啊。江南一边说着那天晚上的经历,一边忍不住想。话一旦开了头,似乎也没那么难说下去——尤其是,这样被鹿谷老师握着双手,用平和稳定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连这些天来感觉到的恐惧和痛苦也都消褪了。

那段经历确实听上去非常离奇,但是鹿谷老师的话,会相信我的吧。江南这样想着。

他慢慢地说完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说起那些莫名响起在脑海里的声音,说起那面发光的镜子,说起这些天难以抑制的痛苦情绪。说到最后,江南甚至有了一点奇异的轻松感——像是终于把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袒露了出来。虽然巨石还是压在那里,但总归……现在有人看到它了。

鹿谷老师看到它了。

当然,江南还是有意识地稍稍隐瞒了一些东西,比如……那天看着阳台栏杆时突然冒出来的可怕念头。

我并不是想隐瞒。他对自己说,就只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下这件事本身上面会更好一点吧?如果把这些也说出来的话,鹿谷老师一定也会很担心的。

我不想让他更担心了。我也不想让他再像刚才那样露出歉意的神色。鹿谷老师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啊。

“就是这样。”最后他低声说,“鹿谷老师,我不知道……但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嗯?”

“那样的声音,我以前也……也听到过。”

“你是说响起在你脑子里的声音吗?”

“嗯。这一部分我以前没有说过,鹿谷老师,我很——”

鹿谷松开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抵住了江南的嘴唇,把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我这里没有任何事是需要你道歉的哦。”他说,虽然神色显得比平时要凝重一些,但说这番话的时候,鹿谷的语气非常轻快真诚,“小南又没有做错事。而且,现在你不是决定要告诉我了吗?”

江南茫然地眨着眼睛,感觉原本还算清楚的思路都被鹿谷压在他嘴唇上的这根手指戳散了。他很是愣了一会儿,才艰难地把接下来要说的话找回来——鹿谷的手指明明已经移开了,他却仍然觉得被碰触过的地方微微发热,隐约的温度能一直漫到心底。

“啊……对,是的。”他磕磕绊绊地重新开启了话题,“那样的声音,我在去暗黑馆的路上也听到过。像是直接在脑子里和我说话,也是那个声音让我注意到了暗黑馆的那座塔楼。”

鹿谷握着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是这样啊……”鹿谷轻声说,“还有其他时候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吗?”

江南仔细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应该没有了。”

鹿谷看上去多少松了口气。

“小南,明天跟我去一下青和大学吧。”他说,“我们再去拜访一次高槻老师怎么样?”

“是给我名片的那位……?”

“嗯,那位老师对民俗学和各类灵异事件都很有研究,小南想不想去听听他的看法?”

江南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和一个陌生人谈论这些事,但是……如果鹿谷觉得应该这么做的话,他也愿意相信鹿谷的判断。

“好。”

深町颇有兴趣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江南孝明——现在那个印着大佛的杯子放在江南面前了。

而高槻显然心情相当不错,尤其是在听完江南讲述的那天晚上实际的经过之后。

所有的叙述都是真实的,在讲述的时候,江南的声音丝毫没有扭曲。在高槻把询问的目光投过来时,深町微微点头确认了这一点。

“是这样……”高槻说,手肘架在桌面上,指尖交叠撑着下巴,看上去神态很轻松,“是这样啊。”

江南将视线投向了鹿谷,像是有所感应似的,鹿谷立刻向江南看了过来,露出了明显安抚的神色。于是江南稍稍放松了紧绷着的肩背,看上去安定了一些。

“可能有些冒犯,但我姑且想问一下,”高槻在江南放松下来的时刻突然开口说道,“江南君,在听到那些声音的这些天里,你有没有产生过轻生的想法?哪怕是……任何一点点微小的念头。”

江南猛地僵住了,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鹿谷也倏地抬起头——像是从江南的反应里意识到了什么,他当即皱起了眉头,握住了江南放在桌上的那只手。

“我……我没有过。”最后江南低声说。

这句话落在深町耳中,完全变成了扭曲的音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南说话时的语气格外强烈,它扭曲的程度甚至比一般的谎言要更加严重。深町甚至有些听不清这句话的具体内容,只觉得那些严重失真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了脑子里——

他忍不住从牙缝里抽了口气,撑着桌子捂住了耳朵,起了一身的冷汗。

“深町君!”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高槻显然被这不太常见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起身绕过桌子过来看他。

深町缓了缓神才终于摆脱了刚才的反胃感,缓缓坐直了身体。高槻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抬起视线——这次他没有向深町确认,甚至没有看江南,而是直接看向了鹿谷。

“是有的,对吧。”高槻轻声说——用的完全是陈述的语气。

鹿谷一手握着江南的手,另一只手放在江南肩上,显然是在表达某种无声的安抚。他看了一眼深町,又看向高槻。

“无意冒犯,”鹿谷回答,“但是……这位深町同学,是不是能分辨出谎言?”

深町:“……”

这才只是第二次见面而已。虽然他上次就觉得鹿谷应该是个极聪明的人,但是他也从没想过……鹿谷竟然这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每一次我或者江南君叙述情况的时候,高槻老师都会看向深町同学吧?而深町同学也都会回应一个点头或者摇头的信号。”鹿谷轻轻地说,“上一次离开前,你说……‘你确定发光的镜子不是假话,那天晚上在咖啡馆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但那时你甚至不认识江南君。所以,一定有什么别的因素,支持了这样的判断。”

深町目瞪口呆,高槻也愣了片刻,接着摇着头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一点也瞒不住呢。”他轻声说,低头看着深町,“深町君,你觉得呢?可以把这些说给鹿谷老师和江南君吗?”

深町迟疑了一下,接着抬起头看向那两位访客。江南和鹿谷也都在看他——江南看上去有点紧张,而鹿谷只是平静地回以注视,显然对自己的推测非常确定。

但无论在鹿谷还是江南脸上,深町都没有看到他所担心的那种……仿佛看到了怪物的厌恶或者恐惧。

“好。”最后他轻声说,“而且鹿谷老师也已经看出来了。”

再找额外的借口也没什么意义,多半还是会被看穿的。

“那么我们就长话短说吧——深町君确实能听出谎言,谎话在他的耳朵里会变成扭曲的声音。”高槻轻快地说,大概是看深町没什么问题,他又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了,“其中缘由是个很长的故事,跟这次事件关系也不大,姑且就以后等深町君自己想讲的时候再说吧。”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江南。

“那么,那天晚上之后,你确实有过类似‘轻生’的念头,是吗?”

8.

谈话的走向逐渐变得有点费解了,江南想。

只要听到声音就能分辨谎言,世界上会存在这样的能力吗?

但世界上也不该存在能蛊惑人心的建筑,一个声音在江南心底这样提醒,在暗黑馆听到的低语,不同样也是超出理解范畴的情况吗?

但高槻仍在等待回答,于是江南艰难地点了点头。

“有过一次。”他慢慢地说,“那天……我看着办公室外面的阳台护栏,我在想……如果从那里跨出去……”

鹿谷皱起了眉头。江南停下了叙述,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接下来的情况。

“但你并没有那么做,”高槻帮他补完了这番话,“你仍然感觉到了恐惧,是吗?”

“是、是的。我从办公室逃跑了。”江南低声说,鹿谷的手仍然放在他肩上,轻轻握着他的肩头,“我感到很……害怕。”

“是小南去我那里的那天吗?”鹿谷突然问道。

“是……后面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回过神来就已经坐在了鹿谷老师门口。”

高槻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向江南露出了笑容。

“江南君,你知道吗,‘恐惧’是一件好事。”他轻快地说,“会感到恐惧,就是表示你仍然知道要保护自己,离开那些让你感觉不好的东西。这不是什么负面的情绪,而是非常有用的工具哦。”

这么说着,高槻稍微顿了顿,像是思考了片刻,接着转换了话题。

“关于‘轻生的念头’这一点,我们容后再谈,等一下我会详细解释的。不过姑且可以先说一句,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这并不是江南君你的问题。”他一手托着下颌,慢慢地说,“按照江南君的说法,那天晚上,咖啡馆的门锁是自己开启的,对吗?这就有点奇怪了,按照委托人的说法,在过去的五年里,虽然她家族里每一个接手这间咖啡馆的亲戚都死于非命,但这类事件似乎从来没有牵涉过外人,咖啡馆营业期间也没听说有客人出过意外。那么,为什么那天晚上,这件事偏偏发生在了偶然去屋檐下避雨的江南君身上呢?”

没有人说话,高槻微微皱着眉,又思考了片刻才重新开口。

“在咖啡馆之前,你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他问,“比如……某个场所的门锁突然自动开启,或者在某地听到了一些引诱哄劝你做某件事的声音?”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太精准了,江南只给高槻讲述了咖啡馆的部分,只字没提更早之前发生在暗黑馆的事,而高槻竟然像是已经预想到了似的,就这么把话题指向了这部分信息。

他茫然地转头看向鹿谷,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而鹿谷只是捏了捏他的手腕,轻轻吸了口气。

“高槻老师,”他慢慢地说,“你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人吗?”

高槻非常明显地愣了一下——接下来,谁也想不到的异变发生了。门窗紧闭的研究室里,突然起了一阵不明显的风。高槻原本微笑的神色骤然僵住,接着温和的笑意从他脸上尽数消失了。

明明是足够温暖、气氛平静的研究室,江南却在这一刻察觉到了莫大的压迫感。

而随即,就在他惊愕的注视下,高槻深色的瞳孔深处,泛起了一片异常的蓝色,不过眨眼的工夫,那双眼睛的瞳仁就完全变成了一片湛蓝。

不是欧美人的蓝色瞳孔,高槻瞳孔里的蓝色……更像落进了一片明亮的蔚蓝星河。

“老师……高槻老师!”

面对深町的呼唤,高槻甚至没有多看对方一眼。江南移不开目光地盯着那双湛蓝的瞳孔,只觉得仿佛连灵魂都要被那双眼睛完全吞噬进去,而那位“高槻老师”却突然看着他笑了。

危险……!这是江南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下一刻,他已经被鹿谷抓住了手臂。鹿谷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一把扯到了身后。

而那位高槻只是缓缓站起身,撑着桌面,身体前倾,向江南和鹿谷这边靠近了一些。

“你们……”他慢慢地说,那仍然是高槻的声音,听起来却异常锋利,“真是有趣,你们三个身上,都沾着那边的味道。”

鹿谷把江南往自己身后推了推,现在江南的视线被鹿谷遮住了大半,他看不到那双蓝色的眼睛了,只能听见对面的人正在不断吐出费解的话语。

“你刚才说的那个名字,中村青司和那座生死边缘的建筑?即使在我们那边,那个地方也很出名。你们进去过了,是不是?穿过界线,在另一边的那座房子里……嗯?”

他顿了顿,又朝鹿谷凑近了一些。

“一样的味道……不只是去过那边,你们吃过那里的东西了啊。”那位“高槻”说,“你们和那个孩子一样,也已经有一半是那一边的存在了。难怪会被盯上呢。”

深町转过脸来,愕然地看着江南。但江南已经不知道该对这番话作何反应了。大概也意识到了同伴们对这个情况完全失去了应变能力,深町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转向了“高槻”。

“你是在说,他们身上……也有黄泉的气味?”

深町一字一句地问,江南听得出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味道很重呢,从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哦。”高槻朝鹿谷点了点头,“我总归不太愿意彰良总是跟黄泉扯上太多关系,所以姑且提醒你们一句吧,那种契约,如果再不赶紧切断,可就要出大事了。”

“……要……怎么做?”深町低声问。

那位“高槻”没有回答,他只是再次朝鹿谷和江南这边转过来,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契约那边的那位已经有点等不及了,我很期待接下来的发展呢。”

说完这句话,“高槻”脸上突然出现了迷茫的表情,片刻后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脸上的迷茫神色消失了——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瞳孔里如同星河一般的璀璨湛蓝。

“我……”

高槻愣了愣,接着询问地看向深町——深町皱着眉头,神色凝重地朝他点了点头。

再这样继续话题显然有些不合适了,鹿谷说已经到了中午,不如先去吃午饭,带着江南告辞——高槻也没有挽留,只是和他们约好了下午再过来的时间,就送人出去了。

他一关上门,深町就再也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老师……”

高槻也没说什么,只是握住他的手,一一掰开攥紧的手指,把那只手握在了手心里。

“抱歉。”他轻声问,“那一位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深町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倒不如说……他似乎是来帮忙的。”他低声说,“他说不想老师和黄泉扯上太多关系,所以来提醒一句。”

高槻牵着他,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泡了一杯茶给他。

“现在就让你复述刚才发生的事多少有点太勉强了,不如我们也先去吃午饭吧?”高槻问他,“冷静一下再谈。”

深町摇了摇头。

“我没问题的。”他说,“那一位说了一些很重要的话,我想尽快复述给老师……趁我还记得这些细节。”

高槻看了深町片刻,轻声叹了口气,像揉什么小动物似的,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深町君真是温柔的好孩子呢。”他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说着,朝深町露出鼓励的微笑,“我会好好听着的。”

9.

“大体上就是这样,累渊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已经不太可考了,但是现在发生在咖啡馆的,确实是类似的事件。既然刚才代替我说了一些话的‘那一位’也是这么说的,那这一点就基本可以确定了。”

高槻一边说,一边像讲课似的,在小白板上写下了时间线。

“六年前咖啡馆发生的那起命案,恐怕造成了类似累渊的情况,那位遇害的大学生,通过某种媒介,在那座房子里打开了连接黄泉比良坂的通道。

“而在这之后,买下了咖啡馆的委托人一家,接连成为了这个情况的受害者。

“或者,我们说得更准确一些……那些遇难的人,是被黄泉蛊惑了。”

他转身在时间线上标注了每个关系人遇难的时间,鹿谷则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说……蛊惑?”

“说成诱惑大概也可以吧?”高槻回答,自己点了点头,“打开了通道的那一位,是需要通过吞噬人的生命存在的。前面的受害者们,都是被蛊惑之后自己踏上那条路的。

“至于蛊惑的方法……你们不是已经体验过了吗?”

江南轻轻地“啊”了一声。

“那个声音……”

高槻“嗯”了一声,转向鹿谷。

“之前鹿谷老师提到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对吧?多年前有一所大学的推理社团去中村青司先生设计的建筑里进行社团活动,结果所有人都在火灾里丧生了。那起案件在教育领域非常轰动,我看过相关的资料,也多少知道一些……关于这位建筑师的事。

“他设计的房子都发生过命案。当时我也想过,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去这样的房子里实地探访一下——哎呀,只是说一说而已,深町君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嘛。”

“老师你……”深町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不要用去春游的语气说这种话啊。”

高槻轻声笑了。

“总之,江南君你听到的,大概就是来自‘另一边’的声音,它们本就是想引诱你走进那家咖啡馆。”他慢慢地说,“或者,如果我没猜错,从刚才那位说的话来看……你在这之前,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跟着这个声音走进了中村青司先生的某座建筑,是吗?”

江南默默地点了点头,认可了高槻的猜测。

高槻又转头看向鹿谷——知道他要问什么,鹿谷不等他开口就先回答了:“我也去过那里,是熊本附近的一座建筑。”

高槻看着他,问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刚才的另一位也说了,那是界线另一边的建筑。而你们在那里吃过东西,是吗?任何入口的东西都算,水也算。”

鹿谷:“……”

不仅喝过水,还和小南用一个杯子喝的。

当然这些就不需要说出来给高槻知道了,所以他也只是点了点头:“喝过水。我和小南……我和江南君都喝过。”

高槻皱起了眉头,片刻后叹了口气。

“鹿谷老师应该也知道的吧,在大家都熟知的传说里,伊邪那美命吃下黄泉的食物,就算是黄泉的亡者,不能再回到人间了。”他慢慢地说,“越过了界线,吃下了另一边的东西,就会沾上另一边的气味。”

“就像刚才说的……有一半属于另一边?”鹿谷低声问。

“不用太把那位说的话放在心上。”高槻坚决地说,偏头看了深町一眼——后者正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愣神,被高槻这么一看,像是上课溜号被点名的学生似的,立刻坐直了,“他在夸大事实。人啊……”

他似有所指,目光在鹿谷和江南脸上打了个来回,又看向深町。

“只要对这里还有牵挂,就不会轻易被带去那边的。”

鹿谷扬起了眉头。但高槻似乎并不打算在这里多说,他点到为止地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这就是为什么那家咖啡馆的怪异事件原本只针对咖啡馆的所有人,却突然找上了路过避雨的江南君。”他低声说,“‘黄泉的味道’,‘死亡的气息’,江南君身上沾染的这些气味,对那一边的存在来说,都是很美味的东西。所以那天江南君才会听到那些诱惑,在自己没有办法控制的情况下,走进咖啡馆,碰触了那面明显不该存在于‘这一边’的镜子。”

“我……”

高槻严肃地看着他。

“你和那边建立了某种契约——刚才的另一位是这么说的,对吗?”他说,“他们想带走你。你会听到那些说话声,你会产生仿佛‘轻生’的念头,都是因为这个。那不是你的问题,而是……界线另一边的某些存在正通过契约蛊惑你。”

鹿谷轻轻握住了江南的手,把冰凉的手指拢进自己的手心。

“刚才的那位说过,‘那种契约,如果再不赶紧切断,可就要出大事了’。”他低声说,“现在该怎么做?”

高槻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得对,要想办法切断契约才行。”他慢慢地说,“鹿谷老师先带江南君回去吧,我要做一点准备。明天晚上……我们再去一次那间咖啡馆。”

直到回到公寓,鹿谷都一直沉默着。开车回去的路上江南打量了好几次鹿谷的脸色,但鹿谷脸上也没有更多表情,他也不知道鹿谷现在是什么情绪。

会……生气吗?应该多少会有点生气的吧。

被隐瞒了最严重的那个问题,无论是谁都会生气的。

但鹿谷显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回屋之后,他平静地问了江南要不要吃晚饭,得到“还不太饿”的回答之后只是点点头,将晚饭食材放进了冰箱。

江南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知道被什么取悦了,鹿谷一边从厨房走回来,一边看着江南就轻声笑了起来。

“鹿谷老师……?”

“我开车的时候就想跟你说了,”鹿谷说,“小南担心什么的话,可以直接问我啊。”

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还是被看出来了。江南微微咬着下唇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总是在给鹿谷老师带来麻烦,总是……

“如果小南不说的话,我就猜着问题来回答一下。”鹿谷继续说,“我没有在因为任何事生你的气。”

江南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鹿谷,但鹿谷只是朝他微笑。江南眨了眨眼睛,突然意识到……鹿谷也并没有像他的语气那么平静,至少……他看到鹿谷的神色是多少藏着一些难过的。

“我猜对了,是吗?”

鹿谷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江南对面就地坐下了——江南坐在沙发里,垂下视线看向鹿谷。

“我能理解小南隐瞒了‘轻生’的这一部分,我完全能。换了是我,可能也会考虑很久之后选择隐瞒吧。”鹿谷慢慢地说,“就像是……我也没有告诉过小南,那天,开车去暗黑馆找你的路上,穿过浓雾的时候,我也听到过那样的声音。”

江南瞪大了眼睛。

“嗯。”鹿谷点了点头,“它在我脑子里说,我要找的人就在浓雾的另一边,要快一点赶过去才行。但是,回来之后,我也没有对你说起过这些。我那时候觉得……小南已经负担很重了,我不想用这样没什么依据的、可能只是幻觉的东西来给你增加负担。这样的想法,小南能理解吗?”

“我当然、当然能。”江南急忙说,“我知道鹿谷老师是太担心我了,我知道——”

“所以我也能理解你没有说这些事。”鹿谷轻声打断道,“小南,我完全没有生气,这是真的。”

他顿了顿。

“倒不如说……听到你跟高槻老师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从办公室逃出来的那个时候,小南有多害怕啊。小南是带着什么样的恐惧,走到我门口的?”他低声说,神色变得有些苦涩了,“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听到你跌坐在门口的动静,或者听到了但是没有去查看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江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拼命摇头,但一句“不是那样的”却始终卡在胸口。

明明是鹿谷老师救了我啊……

鹿谷抓住江南的手,拉着他往前带了一把,把他从沙发上拉了下来——江南猝不及防,顺着鹿谷的力气滑下来,险些直接撞进鹿谷怀里。

但下一刻他就被鹿谷拉进怀里抱住了。

“小南。”鹿谷抵在他耳边,轻声叹了口气,“小南啊。”

“鹿谷……老师?”

“下一次,再多相信我一点好不好?”他低声说,语气里隐约有点请求的意味,“再……多相信我一点吧。”

鹿谷的怀抱太过于温暖了。像是全身都突然被浸泡在了和缓的温水里,暖意顺着四肢涌上来填满了胸腔——江南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鹿谷老师……”他带着哽咽又唤了一声。

像是想要停下他的颤抖似的,鹿谷微微收紧了手臂。年长的推理作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江南明白自己听到了鹿谷没说的那些情绪。

所以最终,他也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好。”

10.

临近午夜的时候,从高槻彰良那里打来了一通电话——那时候江南已经比较安稳地睡着了,完全没被电话铃声惊动。

“晚上好,这么晚打扰真是抱歉。啊,我是高槻彰良。”

“高槻老师,晚上好。”鹿谷回应道,“我刚才也在想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

高槻在听筒那边轻声笑了。

“并没有太重要的事,只是有点不放心,来问一下现在的情况。”他说,声音听上去非常平稳,“毕竟……上午的时候那一位说过契约那边的存在已经很着急了。江南君怎么样?”

“还算稳定,已经睡着了,今晚我会守着。”

“是吗?那就最好,先把今晚平安度过吧。”高槻回答,“另一方面是……我也有一些信息想同步一下,鹿谷老师现在方便吗?”

“当然,请说。”

电话那边响起了一阵有些嘈杂的响动,鹿谷隐约听到高槻说了一句“深町君也过来一起听一下”,接着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年轻人礼貌打招呼的声音。

“晚上好,鹿谷老师。”

“晚上好,深町君。”

鹿谷回应道,为深町这么晚了还留在研究室稍微觉得有点惊讶——但他明白深町和高槻的关系相当密切,也并不打算多问什么。

“已经很晚了,我们就长话短说吧。”高槻接过了话题,“关于切断江南君和那一边的契约这件事……我姑且已经基本确定了流程。但是有一件事需要和你确认一下。鹿谷老师明天来的时候,请带上一件江南君的东西。”

鹿谷愣了一下。

“任何东西都可以,只要是他带在身边超过三年的就行。随身物品,其他的也可以。”

首先跳进脑海的是那块怀表,江南一直带在身边,那是他外祖父的遗物。但是……不行,鹿谷想,如果追根溯源,那块怀表仍然是和暗黑馆有关的东西,他不觉得这是个合适的选择。

或许钥匙和钢笔这些东西更合适一点,鹿谷想,以江南的工作性质来说,钢笔总是会长时间随身携带的。

“鹿谷老师?”

大概是他沉默得有些久了,对面又叫了他一声。

“啊,抱歉。”鹿谷回答,“我知道了,我会和小南确认的。”

“另外,鹿谷老师,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先和你说明。”高槻接着说,听上去比刚才严肃了一些,“这个切断契约的方法并不算特别安全,对你和江南君来说,你们都要冒一些风险。”

鹿谷“嗯”了一声,等着对面继续说下去。

“契约会把江南君引上黄泉比良坂,所以我们要做的,是用混合了火山灰的清酒隔开现世的气息,让它误以为江南已经离开了现世。这个时候,需要由他牵挂的人来叫住他,并且用纸人——所谓的替身——来代替他被契约带走。”高槻慢慢地说,“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进行这个仪式的人选,叫住江南君的那个人一定要非常坚定,如果没能拉住他的话……”

高槻没说下去,但鹿谷听懂了对方没有说完的话。

——两个人都会万劫不复。

“我知道了。”鹿谷毫不迟疑地回答了高槻,“我来拉住小南,这件事……应该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虽然看不见那边的情况,但鹿谷知道,高槻多半是和深町确认了一下这句话的真实程度。

“鹿谷老师,”片刻后高槻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点温和的笑意,“江南君一定对你非常重要吧?”

鹿谷跟着笑了:“是啊。对我来说……小南是最重要的人。”

虽然事情终于有了进展,得知那些响在脑海里的声音和轻生的念头都不是自己的问题也确实让江南松了口气,但是这一天也确实因为被塞进了太多信息和情绪而让人筋疲力尽。被鹿谷带到卧室——仍然是主卧室,鹿谷坚决无视了江南“我可以用客房”的提案——躺下来之后,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鹿谷就守在旁边,这个认知确实让江南觉得安心了不少。然而大概是被白天的事影响了,他仍然睡得不算安稳。鹿谷几次帮他整理被子他都有感觉,甚至有一次,鹿谷似乎是伸手帮他把扫到眼睑上的碎发拨到了一边。

再后来……江南在昏沉的睡意里听到电话响了一声,接着鹿谷似乎是离开了房间,片刻后外面传来了模糊的说话声。但他实在太困了,那些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卧室,接着消散在了耳边。

迷蒙的睡意里,江南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听见了鹿谷说了一句……“小南是最重要的人”。

最重要的人……我吗?

但那之后没有新的声音传来,他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直到被耳畔的说话声再次唤醒。

该出发了。时间已经到了。你的指印刻印在契约上,你该来了。

什么……?江南困惑地想,什么契约,我在做梦吗?他翻了个身,不打算理会这个声音,只想继续睡下去。

但耳边的声音并不肯就此消停下来。

该出发了,该离开那一边了。

燃烧殆尽的宅邸。轰然倒塌的高塔。医院里苍白的床单。母亲指缝间滴落的鲜血。大雨,不安的雷声,火山爆发的惨剧。

所有的人都死了。

我还一直没有告诉你呢——你有没有觉得,你们两兄弟不太像?

孝明,你和你哥哥呢,其实不是亲兄弟。

你啊,不是我生的孩子。

让我死吧。

已经够了,杀了我吧……给我一个解脱。

不……停下来。那不是我的问题,那是……那是……

还不来这边吗?

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江南猛地翻身坐了起来。床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摇晃起来。

这里是鹿谷的卧室——他意识到了这一点。甚至鹿谷本人也在,就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手边还扣着一本书,显然是守在床边睡着了。

但这好像又不是鹿谷的房间。屋里的一切都像是被罩了一层纱,看起来有点影影绰绰的缥缈感。接着江南意识到了——并不是周围的什么被罩上了一层纱,而是……他自己被这层“纱”裹住了。

鹿谷老师。江南有些慌乱地伸出手,想去碰触守在不远处的同伴,但裹在周身的东西仿佛对他的意图有所察觉,江南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感觉自己像是把手伸进了一罐黏稠的蜂蜜里,哪怕前进分毫都要付出巨大的力气。

下一刻……

江南突然从喉咙里抽了口气——他没有叫出声来,这一声抽吸变成了尖锐的啸鸣。

剧痛从胸口蔓延开来。过往的经历,绝望的画面,刺耳的言语,在这一刻突然尽数化成了利刃,江南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刃骤然捅穿,疼得眼前发黑。

但他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裹在周身的东西仿佛黏稠到极致的空气,将他的声音闷在了喉咙里。他眼前发黑,控制不住地躬下身去。

鹿谷……鹿谷老师……

但无论他在心里怎么呼唤,房间里都只有静默。求救的声音被完全阻断,什么都传达不出去。

不会有人回应你了。

谁都不会回应你。

你看,那个鹿谷门实就在你旁边,他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江南艰难地抽了口气。太疼了,他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也分辨不出自己听到了什么,只能任由那些声音不断灌进脑子里。

到这边来吧。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到这边来,就什么痛苦都不会有了。

你是属于这一边的,不该被困在那边的痛苦里。

到那一边去,就……不会这么疼了吗?

已经够了,杀了我吧……给我一个解脱。

回忆里的绝望声音,再一次响起在耳边,江南一直紧咬着的牙关,突然就放松了。

是啊,不是有人已经做过这个选择了吗。那……我也可以,再选一次的吧。实在是太疼了……对不起,真的太疼了……

昏暗的夜灯下,江南眼睛里的最后一点神采,倏地散了。

11.

鹿谷骤然惊醒。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睡着了,而惊醒他的是卧室门打开时门轴转动的声音。

心脏骤然跳漏了一拍。

卧室门敞着,床空着,被子推到了一边,而本该在床上安稳睡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残存的睡意倏地散了,鹿谷来不及多想,几步冲出卧室——

江南就站在门外的过道上。他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仍然穿着鹿谷那件单薄的露草色衬衫,正踩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一步一步向大门走去。

“小南!”

鹿谷唤了一声,但江南毫无反应,像是根本没听见这句呼唤。

巨大的不安涌上来,鹿谷来不及再思考什么,两步赶上去,从身后一把抓住了江南的手臂,把人牢牢锁进了怀里。

“小南!醒一醒!”

被他突然从身后搂住,江南的身体先是僵硬了片刻,接着用力挣扎了起来。鹿谷从来不记得江南有这么大力气——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才能把人扣在自己怀里。

“江南孝明!”他连名带姓地大声喊道,努力箍着江南的肩膀,“醒一醒!”

江南挣扎的动作稍稍一顿,接着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喘息得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鹿谷能听到江南牙关颤动时上下牙磕碰出的细碎声音。

他抖得太厉害了,完全没法站稳,鹿谷从身后抱着他,两人一起坐在了地上。但江南仍然在拼命挣扎,试图挣开鹿谷的钳制。

“小南,小南。”鹿谷低声说,自己也在控制不住地跟着微微发抖,“醒一醒,你得醒过来。小南!”

江南在他怀里小声抽着气,胸膛像风箱似的不断起伏,喉咙间发出破碎的摩擦声。片刻后,鹿谷听到一声哭腔溢出了江南的喉咙。

“他们、他们在叫我了。”江南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在叫我……”

巨大的恐惧迎头砸了下来,有一瞬间,鹿谷连呼吸都哽住了。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恐惧——江南被困在钟表馆的时候没有过,江南在前往暗黑馆的路上失去联系的时候也没有过。

鹿谷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这次可能真的救不了江南了。他拉不住,也叫不回来,只能眼看着年轻人一步一步走进不见天日的深渊。

只留给他一个从没回过头的背影。

就像是……暗黑馆昏暗的走廊里,他看着江南一步一步向前走,每一步都像是要融进黑暗一样。

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你不能去,小南。”鹿谷低声说,语气里甚至有了点请求的意味,“不能再往那边走了,不要再回应那个声音。小南,回到我这边来……你得回来!”

但江南只是一味地挣扎,词不成句的话语夹杂在剧烈的抽泣和喘息声里。鹿谷听了好一会儿,才从断断续续的词句里,听出了江南在说什么。

“鹿谷老师……我太疼了……”

“好疼啊……”

“我只是……我只是想……想要解脱……”

“鹿谷老师……好疼啊……”

“让我走吧……”

每一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含混不清,每一句话都……像是敲在鹿谷胸口,敲得人心脏生疼。

“小南……小南!”

但无论鹿谷再怎么呼唤,江南都没有回应。被他锁在怀里的年轻人显然已经完全无法听到他的声音了,只是一味地挣扎,哭着求他放手,让自己走。

除了用尽全力收紧手臂,将江南困在自己的怀抱里,鹿谷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不能让江南真的走出那一步——这是他唯一能够明确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有几个小时,焦灼、无措和恐惧已经将时间感搅得一团混乱的时候,江南的挣扎终于稍稍减弱了一些。

不仅是挣扎,被他抱在怀里的年轻人似乎是终于耗尽了力量,连抽泣都渐渐低弱了下去。江南一边不断发抖一边小口喘息,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露草色衬衫也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了。

“小南……?”

但江南并没有回答他,随着这声呼唤落下,房间里突然起了一阵风。

寒意从心底直漫上来,仿佛连呼吸都要被冻结在胸腔里。

鹿谷嗅到了奇异的气息,像是植物和果实过度腐熟后的气味——那是某种充满腐败气息的黏腻甜味。他以前从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却在心里莫名知道……

这大概就是所谓黄泉的气味吧。

他都这么难过了,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放他走吧,你禁锢的只能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是属于另一边的。

继续拖延下去,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你没有听到他的请求吗?

放他走吧。

放他走吧。

放他走吧。

放他走吧……

接连响在脑子里的声音几乎将仅剩的理智撕得粉碎,那些凌乱的话语汇集在一处,声音越来越大,朗诵一般地在他脑子发出嘶鸣和叫嚣。

放……他……走……吧……

鹿谷不为所动,仍然用力将江南禁锢在怀里。他不得不咬着牙,对抗脑海里越来越嘈杂的声响,也对抗自己越来越剧烈的颤抖——他知道那是身体本能发出的信号,恐惧在不断提醒他。

快逃。不要管这些了,快逃。

这些天来,江南听到的也是这样的声音吗?是被这样的声音刺伤着、鼓动着、恐吓着,才会失魂落魄地出现在他家门口吗?现在,也是被这样的声音夺走了心智,才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唤,执意要到另一边去吗?

另一些情绪翻涌上来,过于激烈也过于灼热,让鹿谷无法控制地跟着颤抖。他呼吸一滞,用力咬住牙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接着意识到了那些情绪是什么。

愤怒。

这些天来所有的担忧、心疼和恐惧,在这一刻,全部被愤怒席卷了。

“我不会放手。”鹿谷不去理会那个声音,抵在江南耳边低声说,是回答对方,也是告诉江南,“我不会放手。越过界线不会是解脱,这不是解决痛苦的办法。无论如何……我都绝对不会让小南越过那条界线的。”

像是一根弦突然被拨断了。

那些响在鹿谷脑子里的嘈杂声音骤然安静下去,寂静重新降临,世界像是被人掐了一秒暂停——只剩下江南的喘息,还一声一声响在鹿谷耳边。

接着,鹿谷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不再有刚才齐声嘶吼的声势,那个声音只是非常安静地、毫无情绪地、带着让他心底发寒的恶意,轻声问道:

过往的创伤是最锋利的刀。

如果你不放手,他会活活疼死的。

这样也可以吗?

不用对方指出这一点,鹿谷也已经发现了。

他怀里的人正在慢慢停止挣扎——事实上,除了细密的颤抖和偶尔无法控制的肌肉抽动,江南几乎已经不再挣扎了。因为大量出汗,江南全身都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没有半分力气地靠在鹿谷胸前。他的喘息声在变得越来越短促,甚至偶尔会突然停止数秒,再像窒息的人突然活过来一般,长长地、尖锐地抽一口气。

只剩下时不时从他喉咙里溢出的、如同小动物一般的细弱哀鸣,还在提醒着鹿谷——江南仍然在经受巨大的痛苦。

鹿谷非常明白……那个声音没有说谎,江南也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很快就会真的撑不住了。

但是难道我就能放开手吗?鹿谷抱着江南几乎瘫软的身体,突然察觉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我能放开手,看着他就这样走过界线、走到另一边去,用“这对他来说也是解脱”敷衍我自己吗?我能……就这么看着他被那些觊觎他的东西吞噬吗?

绝对不行。

这个念头转过来,鹿谷突然愣住了。

那些东西在觊觎江南的……什么?它引诱江南订下契约,是因为什么?

“你们和那个孩子一样,也已经有一半是那一边的存在了。难怪会被盯上呢。”

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让他有了点窒息的错觉。灵感如同难以言明的启示,重重地撞向胸口。

我和他是一样的。鹿谷想。我们同样穿越山间的浓雾,同样踏进过界线另一边的建筑,我们……在那里喝过同一杯水。

我们身上有相同的气味。

所以,能救下江南的那个答案其实一直都在他手里,早就已经……经由高槻身上的那个奇异存在告诉过他了。

鹿谷抱着江南,感受到年轻人颤抖的身体。曾经这具身体也蕴藏着鲜活的生命力,会在他身边露出雀跃或腼腆的笑容,会依赖他的建议,会在迷茫的时候敲响他的房门。

而现在,他怀里的身体又湿又冷,最后的体温和呼吸也在慢慢流逝。

鹿谷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也知道……这件事确实没有什么需要犹豫的。

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看向黑暗的虚空——视线的方向上什么都没有,但鹿谷知道,某些超越了人类认知的存在,此刻一定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来跟他换。

“我也跨越过界线,吃过那边的东西。我身上有和他一样的气味。

“我来换他的契约。”

他一字一句,毫不犹豫地说完了这些话。

12.

天亮之前,我在缔结契约的地方等你。

如果你通知了白天的那个人,我会立刻带走他。

脑子里的声音只回答了这样两句话。

接着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不再有嘈杂的说话声,也不再有腐败的腥甜气味。而被他抱在怀里的江南突然长出了一口气,身体就软了下去。

江南还在轻微地颤抖,但紧绷的肌肉已经放松了。

“小南……?”

鹿谷愣了一下,试探着唤道,稍稍松开了钳制的手臂。然而江南一声都没有出,软软地向一侧倒了下去——鹿谷忙把人托住,这才发现江南已经昏过去了。

墙角里夜灯昏暗的光落在江南惨白的脸上,那张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发白的嘴唇上沾着血迹——是江南在挣扎的时候自己咬破的,鲜血还没干,红得十分刺眼。

鹿谷把江南抱高了一点,将昏睡的人搂在胸前,再一次收紧了手臂。他将脸埋在年轻人汗湿的头发间,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有办法能救你。

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把江南抱回卧室,又拧了一条毛巾,替江南简单擦洗了一下,换了一套干净睡衣,这才拉过被子给人仔细盖好。

整个过程江南都睡得极沉,显然已经完全脱力了。鹿谷站在床边,看着年轻人安静的睡脸愣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去,曲起指节轻轻蹭了蹭江南的侧脸。

苍白的脸颊已经有了些温度,不像刚才那样又湿又冷了。

鹿谷稍稍松了口气,掩上门离开了房间。

他整理了客厅和门廊,把过道上乱七八糟的脚印和汗渍都擦拭干净,生活垃圾全部分类装好。接着绕到书桌前,仔细整理了那些已经完成和还未完成的稿件,将它们一一分类,贴好标签,方便日后江南他们整理……遗物。

他不想用“遗物”这个词,但也知道事实就是这样。

小南会很难过的吧。鹿谷想,手指轻轻抚摸过那些稿纸,做了这么自私的决定,真是对不起啊。

时间刚刚走过凌晨1点,距离天亮还早。鹿谷拧亮了台灯,在书桌边坐下来,给父母家人和平日有些交往的朋友们写了几封短信,姑且算作告别。他将那几封信一一装进信封,写上地址贴好邮票,装进了衣袋里,打算等一会儿去咖啡馆的路上把它们塞进邮筒。

做完了所有这些,他才收拾好纸笔,重新走回卧室,打算离开前……再看看那个被他放在心里的年轻人。

但是江南竟然醒了。

他坐在床上,仍然一脸苍白,瞪大了眼睛看向鹿谷——那双眼睛里一片空茫,什么情绪都没有,甚至在鹿谷看向他的时候,也没有露出认出了鹿谷的表情。

只看了一眼鹿谷就知道……他的江南仍然不在这里。那个名叫江南孝明的年轻人,仍然被那份无妄之灾一般的契约锁在某个地方,而坐在这里看着他的,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但他仍然走到床边,在江南身旁坐了下来,用目光一寸一寸地仔细描摹着江南的脸庞,把这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鹿谷从没有后悔过用自己去交换江南的契约,他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刚刚回到他身边的江南,舍不得对他露出微笑的江南,舍不得他们本应该拥有的那个未来,更舍不得……就此留下江南一个人去走剩下的人生。

但命运行进至此,并未给他别的选项。

鹿谷看着江南的脸愣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去,捧住了年轻人的脸庞。

“小南。”他轻声唤着那个名字,只觉得三个音实在太短,承托不住这么多的情绪,“小南。

“真是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明明对小南说过,下次可以多相信我一点,但是好像已经不能再有下次了。

“等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定会很难过吧。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也觉得对你很抱歉,但是……我没办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小南走过界线。这一点,我想小南也一定能理解的。

“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江南只是茫然地看着他。鹿谷也并没有期望对方能听到,他只是想要在临走前把没来得及说和没机会说完的话都对江南说一说罢了——倒不如说,就是因为现在江南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才能把这些话说出来。

不然的话,一定说不了几句就会被小南打断,小南会拼命摇着头说“鹿谷老师不可以”,甚至会直接哭出来的吧。鹿谷苦笑着想,如果变成了那样,才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希望小南能活下去,幸福地、开心地、自由地多看看这个世界,不被任何人或者事束缚住。

“你就当作是我的一点私心,原谅了这件事吧。

“毕竟……小南是我最喜欢也最牵挂的人啊。”

喉咙有些发紧,眼眶莫名泛起了一些酸涩。鹿谷停下话头,轻轻眨了眨眼,把这些翻涌起来的情绪压下去,只是仔细地看着江南的眼睛。

“以后要小心一点,别再随便碰触那些界线了。

“说起来,今天已经是小南的生日了——冰箱里有蛋糕,如果你在过期之前找到了它,要记得尝一尝,这家店的蛋糕里有樱桃做的夹层,你一定会喜欢的。

“还有……”

鹿谷微微俯下身,朝江南靠近了一些。

“小南,生日快乐。就算我不在,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这样说完,鹿谷捧着江南的脸,缓慢地、温柔地、近乎虔诚地……低头吻了下去。

起先是轻轻的啄吻,之后是缓慢轻柔的舔舐,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撬开江南的唇齿,温柔地和江南交换了一个长长的吻。

江南在他身下微微颤抖起来,鹿谷哼出一声沙哑的轻笑,放开了江南。

“这个就当是,我稍微收一点点报酬吧。

“再见,小南。”

鹿谷轻声说,伸手蹭了蹭江南嘴唇上的伤口,抹掉了因为刚才的吻而新渗出的一点鲜血。

接着他起身走出房门……没有再回头。

“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进行这个仪式的人选,叫住江南君的那个人一定要非常坚定,如果没能拉住他的话……”

高槻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深町听懂了他没说完的后半句。

——两个人都会万劫不复。

而对面毫不迟疑地回答了:“我知道了。我来拉住小南,这件事……应该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高槻愣了一下,偏头看向深町,深町向他点了点头——电话那边出来的声音非常清晰坚定,没有丝毫扭曲。高槻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

“鹿谷老师,”他轻声说,“江南君一定对你非常重要吧?”

“是啊。对我来说……小南是最重要的人。”

看着高槻最后叮嘱了几句挂断电话,深町深吸了一口气,把胸腔里升腾起来复杂情绪慢慢压下去。

电话那边的鹿谷门实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掺杂丝毫谎言。他是认真地、发自内心地,将江南当作“最重要的人”来对待的。

没有人比深町更明白,在最艰难、最喘不上气的时刻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曾经被人这样温柔地从深渊里拉上来,而现在……他也很高兴看到有人能同样拉住正在走向深渊的江南。

这样想着,他转头看向高槻,却发现高槻也在看他——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高槻朝他笑了笑,安慰一般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推向研究室那张大书桌。

桌上已经堆满了奇怪的东西——

一小段细麻绳,一瓶没有贴标签但闻起来似乎是酒的东西,装在封口袋里的一小包灰尘,一面铜镜,一叠和纸。

深町打量着这些东西的时候,高槻把他的马克杯放在了他面前——大概是考虑到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高槻没有再给他咖啡或者茶,而是给了他一杯热牛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量,牛奶里还泡了两块棉花糖。

“深町君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吧?”高槻问,“喝完去那边沙发上睡一觉吧。”

深町捧着那杯热牛奶,棉花糖融化后的甜味混在温热的奶香里扑上来,他莫名就放松了一些。

“高槻老师呢?”

“我还有一些东西要再确认一下,瑠衣子君晚点应该也会发一些资料过来,所以可能还要等一会儿呢。”高槻朝他笑了笑,“没关系,去休息吧。”

深町坐在原地没动,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那这些……”

显然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高槻笑起来,走到桌对面也坐下来。

“是这样啊,深町君在担心明天的事吧?”他说,“本来是想等明天鹿谷老师他们来了一起说的,不过现在先讲一遍也没问题。要听吗?”

深町用力点头。

13.

“这是阿苏火山的火山灰。火山喷出的硫磺烟雾常被叫做‘黄泉的吐息’,也有‘火山的频繁活动是黄泉之门松动的征兆’这样的说法哦。所以,民间将火山灰视为现世与彼岸的分界,是能够隔绝两边气息的的东西,是从封堵黄泉比良坂的‘千引石’上落下的尘埃。(注1)

“这一小袋是以前我托人找来的,不过当时的研究项目没能用上它,现在倒是正好可以拿出来用。”

这样说着,高槻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一小包灰尘。

“至于麻绳嘛,”高槻轻轻笑了笑,“麻绳是牵挂,把两个人的血液和清酒混合在一起,浸湿麻绳系在他们手上。用两个人之间对彼此的挂念,把走进黄泉的那个人拉回来。”

“那镜子和和纸呢?”

“纸是替身。深町君,我们以前不是也遇到过这样的事吗?”高槻耐心道,“纸人代替签下契约的人,用纸鸟给它引路,让‘替身’代替江南君走上黄泉比良坂。”

“纸鸟?”

“以鸟喻魂也是传统了嘛,在很多地方都有记载哦。”高槻回答,“《万叶集》记录的歌谣里,就有‘杜鹃若于夜半啼鸣,愿为黄泉之旅引路’或者‘千鸟栖于海滨松枝,等待迷途灵魂归来’这样的歌词(注2)。或者,换一个你更熟悉的例子好了,神社的鸟居不也是来源于此吗?鸟鸣声能引导神明现身,所以穿过鸟居,就能进入神域(注3)。”

他顿了顿。

“总之,大部分流程就是这样啦。我还准备再查阅一点其他资料,预防到时候可能出现意外,深町君先去休息吧。”

深町坐着没动,只是偏头看着那叠和纸。

“高槻老师没关系吗?”

“什么?”

“纸鸟……”深町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说,“老师不会被影响吗?”

“嗯……你说这个啊。”像是根本没考虑过这件事,被深町这么问了,高槻才稍稍愣了一下,“应该没问题吧,它也不是真的鸟。”

深町一听这语气就觉得不太像是没有问题,但是高槻显然不打算再和他讨论这个了,连推带拽地把他送去了沙发上,自己则回到书桌前坐下来,打开了原本翻扣在桌上的一本书。

摘掉了眼镜之后,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了。深町裹着毯子侧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着高槻埋头阅读的身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记得的下一件事,是凌晨3点半尖锐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了研究室的寂静。他挣开毯子爬起来的时候,高槻已经接起了电话。

深町只听到高槻沉默几秒,接着语气严峻了起来。

“冷静一点,你慢慢说。”

有意识的时候,江南发现自己似乎被关在了一个漆黑的房间里。世界只剩下了黑色,没有门窗,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也发不出声音——仿佛意识已经脱离了躯壳,无所依凭地漂浮在一片虚空里。

这是……什么地方?他茫然地想。我在哪里?

但没有人回答。他甚至没有办法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只能徒劳地试图回想,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记忆慢慢回归,他想起了之前的那些事。咖啡馆里的异象,充满恶意的声音,被看穿的谎言,还有……仿佛将身体洞穿的、难以忍受的剧痛。

那时候,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只要越过界线,就能得到解脱。

那之后呢?江南想。发生了什么?我真的照它说的做了吗?我是不是已经……已经离开“人”的世界了?

鹿谷老师。

这个名字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

对了,在这之前,我是跟鹿谷老师在一起的啊。那现在呢?鹿谷老师还好吗?没有被我连累吧?

我……是不是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个念头一转过来,江南只觉得心都抽紧了。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突如其来,几乎把他兜头淹没。

不,我不想要这样。他想,努力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徒劳地试图看到更多的东西。我还不想……离开鹿谷老师啊。

突然强烈起来的情绪仿佛将周身的黑暗撬开了一条缝,江南仍然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有一些声音,突然飘到了他耳边。

最初还有些断续和模糊,但很快就变得清晰流畅了起来。

那是……鹿谷门实的声音。

“……都希望小南能活下去,幸福地、开心地、自由地多看看这个世界,不被任何人或者事束缚住。你就当作是我的一点私心,原谅了这件事吧。

“毕竟……小南是我最喜欢也最牵挂的人啊。

“以后要小心一点,别再随便碰触那些界线了。”

什么?鹿谷老师在说什么?他要我原谅什么,这仿佛最后诀别一般的语气和言辞是怎么回事?

江南茫然地想。他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莫名觉得心脏都被揪紧了——因为此刻鹿谷语气里太过于明显的不舍和悲伤,也因为隐藏在鹿谷声音里的隐约的哽咽。

鹿谷老师……?江南想要呼唤对方,想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声音仍然被压在黑暗深处。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带着不安和恐惧,继续听下去。

“说起来,今天已经是小南的生日了——冰箱里有蛋糕,如果你在过期之前找到了它,要记得尝一尝,这家店的蛋糕里有樱桃做的夹层,你一定会喜欢的。还有……

“小南,生日快乐。就算我不在,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江南完全僵住了。

黑暗似乎又破开了一点,他感觉到冰凉的、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正捧着他的脸颊。他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逐渐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鼻尖,他感觉到另一对柔软的唇……轻轻贴上了他的嘴唇。

有人在亲吻他。

鹿谷门实在亲吻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吻似乎充满了苦涩的味道。江南感觉到鹿谷小心翼翼地、充满珍重意味地撬开了他的唇齿,感觉到两人在极近的距离上交换着呼吸,但他也感觉到了……随着这个吻送过来的,仿佛浸过泪水的苦涩情绪。

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闯进了他的脑海。

这是告别。

他终于忍不住,因为心底的不安和恐惧而颤抖起来。但鹿谷已经放开了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和侧颈,接着移开了。

“这个就当是,我稍微收一点点报酬吧。

“再见,小南。”

江南听见鹿谷对他说。

不……不要,鹿谷老师!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在告别……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不想……我不能离开鹿谷老师啊……

江南颤抖着呼吸,努力想要冲破这片黑暗的束缚,但一切挣扎都全然徒劳,他没有办法回应这些仿佛诀别一般的语句,没有办法抬起手抓住身边的人,甚至……连流泪都做不到。

他只能被困在一片黑暗里,感觉到鹿谷的气息随着脚步声渐渐远离,听到门开关时轻微的摩擦声,接着周围归于平静,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江南恍惚想起在钟表馆的经历,那时候他尚且可以在心底留下一线希望,鹿谷老师会不会找到他,而现在……他知道不会。

鹿谷老师,已经从他身边起身离开了。

绝望和恐惧漫上来,彻底淹没了他。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可能有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几十分钟——接着世界仿佛突然被人掐了一秒暂停,眼前的黑暗倏地散了。

江南茫然地眨着眼睛,环视四周。

这里仍然是鹿谷的家,是鹿谷的卧室。周遭一片寂静,凌晨3点半,窗外仍然是黑沉沉的夜色,只有路灯透进来一线微光。

他扯开被子跳下床——才踩在地上就险些腿一软摔下去,不得不撑着床头柜稳住身体。江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相当差,四肢用不上一点力气,呼吸时都要用尽全力扩张胸腔,甚至只在这里站了短短几秒,他已经开始觉得头晕了。

但他没有管这些,只是扶着墙,慢慢挪出了卧室。

外面开着灯,但过道没有人,客房没有人,客厅和书房……也没有人。整套公寓井井有条,那是一种专门收拾过的整洁,江南知道,鹿谷日常居住的时候是没有这么整齐的。

就连书桌上的稿件都已经整理归位,贴好了标签,仿佛是为了方便以后有人整理似的。

“鹿谷……老师……?”

江南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几乎下意识地、呢喃着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

双腿再也撑不住身体,江南终于腿一软,跌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他突然意识到了……之前几乎淹没他的疼痛和绝望没有再出现,那个响在脑子里的、试图引诱他越过界线的声音,也没有再出现过。几天来在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疼痛和寒意都消失了,思路重新变得明晰透彻起来。

那些东西对他的影响完全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而鹿谷老师……也不见了。

江南坐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鹿谷老师做了什么……在这之前,那些仿佛告别一般的话……发生了什么!鹿谷老师是不是……是不是……

“鹿谷老师……”他又唤了一次,客厅里的取暖器昨晚就没有关,整个房间都非常温暖,江南却只觉得冷,不自觉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声音渐渐染上了哭腔,“鹿谷老师……你在哪……”

有什么东西划了一下他的膝盖。江南茫然地低下头,看到膝盖下面压着一张白色的小卡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在那里的。

是一张名片,没被压住的部分,看得到“彰良”两个字。

啊……对了。

还有高槻老师。

高槻老师……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注1:日本民俗里没有火山灰能隔开现世和彼岸的说法,不过《延喜式》有「灰祓」的记载:用火山灰祓除污秽。《甲阳军鉴》也记载过武田信玄用火山灰为士兵驱邪。文中关于火山和火山灰的其他说法是杜撰。

注2:均出自《万叶集》。

注3:鸟居(とりい)”具体来源不可靠,但语言学上有说法是,它是“通り入る(穿过进入)”的缩音,强调穿过此门即踏入神域的动作。《古事记》中有描述天岩户开启时“常世长鸣鸟齐鸣”(就是那个搭个架子让公鸡上去把天照大神叫出来的故事),和以鸟来作为引路者的传说是能对上的。

14.

高槻一脚急刹车,停在了那家咖啡馆门口。

凌晨4点半,夜色依然黑沉沉的,但只朝咖啡馆看了一眼,高槻就知道坏了。

咖啡馆的门大敞着。门里一片漆黑,仿佛在深夜空荡的街边张开了黑洞洞的嘴,等着猎物去自投罗网。

这是……这就是他最担心的,最坏的情况。那天鹿谷他们来的时候,他跳过了这一点没有说明,就是怕鹿谷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但现在看来,事情还是发展到了这个方向。

鹿谷用自己去换了江南。

他们身上有一样的气味,鹿谷确实完全可以交换江南的契约。

深町扶着江南从另一边下了车,高槻眼看两个年轻人——主要是江南——径直想要往里面闯,忙伸手把他们拦住了。

“跟在我后面。”

他一边低声说,一边打开了手电,小心地跨上台阶,走进咖啡馆里。

虽然从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一走进屋里,气氛就完全变了。咖啡馆里像是被什么扫荡过,吧台塌了一半,桌椅全都被七零八落地推到了墙边,在屋子正中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鹿谷门实就在那里。

他趴在地上,像是完全失去意识了,根本没有对进来的人做出任何反应。

高槻快步走向鹿谷——下一刻,一个人从后面超过了他。江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深町,踉踉跄跄地扑了上去。

“鹿谷老师!”

他跪坐在鹿谷身边的时候,膝盖撞在地砖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听上去摔得不轻,但江南像是根本不知道疼,只是将不断颤抖的手放在鹿谷肩上。

“鹿谷老师……?”他小声喊道,“鹿、鹿谷老师……”

鹿谷对他的呼唤丝毫没有反应,而江南的声音已经明显带上了颤抖的哽咽。

“鹿谷老师……鹿谷老师!”

高槻也在鹿谷身边蹲下来,把人稍稍扶起来一点,翻了个身——鹿谷完全没有反应,随着他的搬动,头无力地偏向一边。

江南眨了一下眼睛,眼泪断线一样滚落下来。

“他还活着。”高槻冷静地说,伸手试了一下鹿谷的鼻息,“我们来得还算及时。凌晨5点之前,三途川都和人间连通着……还有半个小时(注4)。”

高槻不确定江南是不是听懂了这句话。年轻人根本没有回应他,只是怔怔地跪坐在地上,牢牢地将鹿谷没有意识的身体抱在怀里,几乎只剩抽噎的声音。眼泪成串地从他脸上滑下去,再砸在鹿谷脸上。

但是高槻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安慰江南了。他站起身,大步朝不知所措地站在后面的深町走去。

“深町君来帮忙。”他简短地吩咐道,将先前那袋火山灰塞进了深町手里,“把它们撒在门框和窗台上,这个房间里所有的门窗都要撒。我们要暂时把这个房间和‘现世’隔开。”

“好。”

深町接过密封袋转身向大门跑去,高槻则拿出清酒和麻绳,重新走回江南那边。他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抓起江南的手,用小刀片划了一道口子,让一滴血落进了装清酒的杯子里,接着如法炮制,又从鹿谷的手指上也收集了一滴血。

整个过程江南都没有出声,像是被割伤的人根本不是他。高槻划破鹿谷手指的时候他倒是抬了一下手,但高槻向他摇了摇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于是他又把手放下了。

高槻摇匀了杯子里的酒和血,将细麻绳塞进酒杯里完全浸透,接着把麻绳两头分别系在了江南和鹿谷的手腕上。

至此,江南像是终于因为手腕上湿冷的触感回过了神,低头看向系在两人手腕间的那根麻绳。

“这是你们之间的……牵挂。”高槻向他解释了一句,接着抽出两张和纸,一张剪成人形放在了铜镜上,另一张则折成纸鹤摆在了一边。

深町这时候也完成了准备工作,随着连通后厨和咖啡馆大厅的门也被撒上火山灰,房间里突然诡异地冷了下去。

不是气温上的变化,而是……仿佛突然有人将环境的气息隔离了出去,外面的风声、偶尔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早鸟的鸣叫声,全都消失了,世界仿佛被人开了静音,除了屋里几人交织的呼吸声和江南压抑的抽泣,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那是某种……让人心底发寒的寂静。

高槻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表——凌晨4点41分,距离5点还有十九分钟。

这是……最后的十九分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他再次走到江南身边,单膝蹲跪下来,和江南视线平齐。

“没时间了。”他对江南说,“放下鹿谷老师吧,我们得开始行动。”

江南显然没有听懂这句话,他收紧手臂将鹿谷抱在胸前,拼命摇头。

“我不放开……”他低声说,因为抽噎得太厉害而断断续续,“我不会放开的……我已经没有……鹿谷老师身边就是……就是我应该在的地方……我……不能……我不……”

高槻深吸了一口气。

“听我说,”他严肃地说,伸手抓住了江南的肩膀,强迫他看向自己,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你的鹿谷老师,用他自己换了你的契约。现在,他已经替你走在黄泉比良坂的路上了。你抱着的,只是他的身体罢了,他的灵魂不在这里。”

这番话说得实在太冷硬了,江南怔怔地看着高槻,连后面的深町都抽了口气:“高槻老师!”

但高槻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江南的眼睛。

“但是现在还不到凌晨5点,三途川还和人间连通着,鹿谷老师还有机会回到我们这边来。”他说,指了指江南和鹿谷手腕上的红线,稍微放缓了声音,“江南孝明,你是鹿谷门实最牵挂的、对他最重要的人。”

“……我……?”

“所以你得把他叫回来。”高槻沉声说,但比起指令,这句话里有明显的鼓励意味,“只有你能做到这件事。他对你的挂念和爱,就是能把他从三途川拉回来的那条绳索——只要你足够坚定,你就能做到。”

“只有我能……”

“那时鹿谷老师亲口说的,江南君是对他最重要的人。”深町突然在后面低声开口,“那句话没有任何扭曲,鹿谷老师是……发自内心地重视和牵挂你。”

高槻轻轻一叹,接着朝江南露出了一点笑意。

“我们还有十三分钟。”他说,“江南君,你是要继续抱着他坐在这里,还是,和我们一起努力一次,把他带回来?”

江南停了几秒,接着他放下了鹿谷的身体,抬起手臂用力抹掉了脸上的泪水,看向高槻。

咖啡馆里只有手电的昏暗光线,但高槻分明看到,年轻人仍然蒙着一层水意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都褪下去了,他的眼神变得坚定明亮起来……像是突然落进了一束光。

江南一只手握着鹿谷毫无温度的手,另一手握着一把钥匙——那是鹿谷身上唯一带在身边超过三年的东西。他攥得太紧,钥匙边缘的锯齿几乎已经切进掌心,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那条因为浸过清酒而又湿又冷的绳子就系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刚才高槻的话仿佛还响在耳边。

“抓着这件他带在身边超过三年的东西,叫七次他的名字。每两次中间间隔七次心跳。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动摇,不要害怕。不要走向任何地方。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把他的名字叫完——如果你停下来,仪式会失败,不仅鹿谷老师再也回不来,连你自己也会跟着掉进深渊。”

充满寒意的寂静里,江南清了清嗓子。

注4:凌晨5点的说法出自《今昔物语集》,记载平安时代武士在寅时遇见三途川舟人的故事,舟人言:“鸡鸣前三刻,此川方通人界”。

15.

“鹿谷门实。”

随着他第一次呼唤这个名字,周遭的景色骤然变了。咖啡馆的陈设、站在不远处的高槻和深町,以及躺在他身前的鹿谷,都消失在了视野里。

江南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荒野上,地上铺满了矮矮的枯草,枯草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道,像是被人踩出来的。天空泛着些铁锈色,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周遭却莫名有暗淡的光,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不断有人从江南身边经过,那些人提着青色的灯笼,神色木然。

他们不是活人……

不要动摇。江南想。心跳数到了第七次,他再一次开口。

“鹿谷门实。”

荒野里起了风,风里弥漫着奇异的腥甜气息——像是过度腐熟的气味,却混着一丝充满诱惑的甜。

有几个人经过时转头向江南看了一眼,有人伸手试图拉拽江南的手腕,被江南躲开了。

不要动摇,数七次心跳。

“鹿谷门实……”

风大了起来,现在江南不得不弯下腰,尽全力顶着风站稳。他突然注意到,虽然咖啡馆里的一切都消失了,但手腕上那条浸了清酒的麻绳还在,它一头牵在江南手腕上,另一头则无穷无尽一般延伸向远方,不知道连接到了哪里。

江南拉紧了那根麻绳,像是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像是拉住了一根连接着巨大希望的纽带。

不要动摇,他又对自己强调了一次。数七次心跳。

“鹿谷……门实。”

风声已经近乎呼啸,从麻绳另一头传来了难以抗拒的巨大拉力,似乎有人想就此将他拖走。江南不得不用力向后拉拽绳索,咬牙跟这股力量对抗。

你不能去,鹿谷老师。他想,拼命拽着那根绳子,我不会让你去的。

周遭的人向他伸出手,觉来越多的手指拉拽住了他的袖子、衣角和手腕。那些手苍白枯瘦,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来自活人。

江南甚至没有移开目光,只是专注地盯着那根紧绷的麻绳,数着自己的心跳。

不要害怕。不能停下来。

“鹿、鹿谷门实……”

呜咽的风里,混进了新的声音。

这是通往彼岸的道路,荒野的尽头,三途川终日流淌。

往生的人会顺着这条河,彻底离开现世。

你拉不住任何人,你拉不住你的同学,拉不住你的母亲,现在……你也拉不住鹿谷门实。

江南咬着牙。

那些响在脑子里的声音又开始低声说话了,但是……但是,他知道自己这次不能再听。

无论它说什么,都不能再听了。

不要分心。不要动摇。

“鹿谷门实——”

没有用的。

他们都会离开你,你谁也留不住。

不如你也和他一起,到这边来吧。

你可以抛弃所有痛苦,你可以获得解脱和自由。看到那边的火焰了吗?你也可以在火焰里涅槃。

枯瘦漆黑的手破土而出,密密麻麻地抓住了江南的裤腿、鞋袜和脚踝——那不是手,只是漆黑的指骨罢了,它们攥着江南的腿脚,试图拉着他向前走。

先前抓着江南手腕的往生者们,也开始拉扯江南的手指,想要迫使他松开手里的绳子。

江南被数不清的手拉拽着,周围都是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容,吸进肺腑的全然是死亡的冰冷气息。

还不放开手吗?

放开手吧,你叫不回来他。

还不来这边吗?

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江南没有听。思考已经完全停止了,他身上挂满了枯瘦的冰冷手指,往生者们将他团团围住,他的视野已经完全被挡住了,除了仍然攥在手里的麻绳,除了机械地数着心跳,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事情。

不要害怕,不能害怕。

不要动摇,不能动摇。

这就是最后了。

短短的几秒,仿佛被拉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被一只苍白的手扼住喉咙的时候,江南终于……再一次数到了第七次心跳。

“……鹿谷老师!”

他在这最后一声呼唤里灌注了剩下的全部力气,音调拔得太高,几乎要拉破了音。

风声骤然凄厉起来,方才不断在耳边说话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挂在他身上的手纷纷松开,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只剩下江南自己跪坐在一片黑暗里,手里仍然攥着那根麻绳。

但绳子已经不再紧绷着了,它软软地垂落在地上,仿佛另一端根本没有牵着什么东西。

从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一声清亮的鸟鸣。

那声音划破了纷杂的环境,也划破了眼前的幻象。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抽离了一样,黑暗倏地散了。腐朽的死亡气息骤然消失,方才的荒野、人群和青色的行灯也不复存在。

江南茫然地眨着眼睛——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在咖啡馆里,全身僵硬地跪坐在地上,紧攥着鹿谷的手。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被钥匙划破了,血正一滴一滴落下去,没入鹿谷黑色衬衫的布料里。

“鹿谷门实。”

江南第一声呼唤出口的同时,咖啡馆里也起了风。冰冷的气流在房间里盘旋,熟悉的气息迎面扑上来。深町轻轻抽了口气,不自觉地恍惚了一下。

他眼前又开始浮起青色的灯火,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断撞进鼓膜——

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深町猛地吸了口气,眼前模糊的幻象倏地散了。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高槻拉到了身边,后者正一手环着他的肩膀,一手捏着那个和纸剪出的人形,专心致志地盯着江南的方向。

“鹿谷门实。”

江南唤了第二声。

咖啡馆里变得越发阴冷,深町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遥远的鼓声——他甚至分不清那声音究竟来自黄泉彼岸,还是来自自己心里。

搂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现在深町几乎和高槻紧靠在一起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

“别怕。”高槻低声说,轻轻拍了拍深町的手臂,“没事,我们在黄泉入口的外面,这里是现世,尽量别被那些东西影响。”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什么,江南同样在剧烈地颤抖。有片刻时间,深町几乎觉得他要撑不下去了。

但江南终没有停下,他第四次——也可能是第五次——念出鹿谷门实这个名字的时候,连深町都开始觉得恍惚。

空气里满是来自黄泉的冰冷粘腻的气息,深町克制不住地回想起曾经越过界线的经历,不得不用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好在……高槻始终没有松开手。环抱着肩膀的温暖手臂就像一个有力的信号,时刻提醒着深町“我还在这里”和“你是安全的”。

“鹿谷老师!”

最后一声呼唤落下,不大的咖啡厅里突然起了一阵强风——冰冷的气流呛进喉咙,深町忍不住呛咳起来,几乎躬下身去。周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悲鸣,周围明明没人,却像是有数不清的人在发出凄厉的呼号。

那些声音撞进耳膜,像是直接刺进了灵魂,深町被声音里扭曲的恶意刺得额角生疼。但高槻完全不为所动,惨叫声响起的同时,他已经一把将纸人按在了铜镜的镜面上。

明明风很大,纸人却像是被镜面粘住了一般,纹丝不动。下一刻,在深町愕然的注视下,纸人和纸鹤凭空燃烧了起来,浅蓝色的火苗短暂地照亮了黑暗——不过眨眼工夫,它们就烧成了一小堆灰烬。

风停了,凄厉的呼喊声也安静了下去。一片寂静里,从远处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鸟鸣,似乎隐约夹杂着扇动翅膀的声音。

高槻猛地僵住了——深町一把撑住了他。

“老师……?”

但鸟鸣声随即远去了,黎明前的咖啡馆里,再也没有其他声音。高槻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深町的手臂,示意自己没事。

他抬起头看向江南那边,浮现出了一点笑意。

深町跟着看过去。

时针完全指向了凌晨5点。环境仍然一片寂静,但分针跳过最后一小格的那一刻,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切断了,深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周围早就没那么黑了。

落地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天亮前的青色,视野也变得清晰了起来。就着初冬清晨的微弱天光,深町看见了……

鹿谷门实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接着缓缓收紧,握住了江南的手。

16.

“鹿谷门实。”

第一声呼唤传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在叫他。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被牵引着手脚,一步一步向前走。

但随即,有什么东西追上来,碰了碰他的手腕。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去——是一条绳索。不知道是从哪里飞来的,它轻柔地绕在鹿谷手腕上,灵活地打了个结,牵住了他的脚步。

胸腔里突然泛起了强烈的心悸感,被那根绳子牵住的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捏了一把。

他突然模糊想起,自己似乎不该就这么走下去。世界的另一边,似乎还有一个……他放不下的人。

“鹿谷门实。”

模糊的声音还在远处呼唤。他茫然地回过头去,但身后只有空茫的荒野,系在手腕上的绳索延伸到远方,不知道连接到了哪里。

但他莫名觉得,绳索的那一边,似乎牵着一个很重要的人。

啊……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了,鹿谷门实……好像是他的名字。这个遥远的声音,似乎是在叫他。

“鹿谷门实……”

是谁?荒野上只有冰冷的风,吹动荒草时发出萧索的摩擦声。而前方的水声清晰可闻,那是昼夜不曾停息的三途川。

鹿谷停下了脚步。无形的力量牵着他的手脚,想要他继续向前,但手腕上的绳索却温柔地拉着他,像是个柔软但坚定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向他重申——

你不能去。我不会让你去的。

“鹿谷……门实。”

牵扯他手脚的力量更大了,但鹿谷仍然没有动。他转过身,向绳索的方向眺望——虽然看不到绳索另一边的人,但他仍然觉得,他应该循着这条绳索,过去看看。

他记得自己呼唤过那个人的名字,那应该是个非常温柔的发音。

是什么呢?明明就在嘴边的。

“鹿、鹿谷门实……”

小南。

这个名字突然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而与此同时,手腕上的绳索猛地收紧了。那条绳子颤动着,极其用力地拉着他,像是生怕他转身走了似的。

我怎么会走呢?他想。我答应过小南的啊。

这个念头冒出来,鹿谷就愣住了。

我……答应过什么?他想,我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兑现的约定?

“鹿谷门实——”

下一次,再多相信我一点好不好?

对我来说……小南是最重要的人。

我来替他。

就算我不在,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再见,小南。

回忆突然撞进了脑海,不久前说过的话仿佛仍然响在耳边。鹿谷猛地抽了口气,反手抓住了那根绳索。

为什么会忘记了呢?他明明有一个这么放不下、舍不得、离不开的人,却这样被牵引着,向界线另一边走出了那么远,走到了离那个人那么远的地方?

而在绳索的另一边,不断呼唤他名字的那个人……

“鹿谷老师!”

“小南。”他轻声说,因为突然翻涌起来的想念和担心而喘不上气,“小南……江南孝明!”

世界像是被突然掐停了一秒。眼前的幻象骤然散了,世界沉入一片漆黑——鹿谷只觉得脚下一空,随即不受控制地向黑暗里坠落下去。

意识渐渐涣散,他本能地抓住了缠在手腕上的那根绳索——仿佛抓着它,就抓住了回去的方向。

而远处的天边,响起了一声清亮的鸟鸣。

日出前晦暗的天色里,鹿谷睁开眼睛,和江南对上了视线。

像是根本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江南只是抓着他的手,直愣愣地、含着眼泪看着他,试探地轻声唤道:“鹿谷……老师……?”

鹿谷牵起嘴角向他笑了笑:“嗯。”

“鹿谷老师……?”

“小南。”

鹿谷轻声应了,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江南的视线始终停在他脸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消失了似的。鹿谷握着江南的手晃了晃,上下打量了一下跪坐在自己身边、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小南还好吗?”他轻声问,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江南的脸颊,摸了满手冰凉,“有没有受伤?”

江南没有回答。像是被这句话唤回了魂,江南突然用力抽了口气,接着眼泪断了线一般,从他眼睛里滚落下来。

还不等鹿谷有什么反应,江南就猛地扑上来,一把抱住他,用力收紧了手臂——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鹿谷老师……鹿谷老师!”

这一声叫出来的时候,江南几乎已经泣不成声了。他用力抱着鹿谷,断断续续地,在呜咽声之间喊着鹿谷的名字。

“我在,小南,我在。”

鹿谷叹了口气,环住年轻人因为哭得太凶而不断颤抖的肩背,把江南整个拢在怀里,反复顺着他的后背。

“鹿谷老师……”

“我在。”鹿谷耐心地又答了一遍,轻轻捏了捏江南的后颈,试图让对方放松一点,“小南,我在这里,别怕。”

他能感觉到江南在发抖——那多半不是因为抽泣,而是因为后怕和……委屈。在做出“我来换他”的决定的时候,鹿谷并没有时间思考太多,事态也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他劫后余生,重新回到这里,重新把江南抱进怀里的时候,他才明确地意识到被他留下来的江南,在刚刚过去的这几个小时里都经历了什么。

“小南,”他低声哄道,“嘘……我在这里,别哭了?”

这番话显然收效甚微,江南只是把头埋在他颈窝里,眼泪掉得更凶。鹿谷只觉得衣服都洇湿了一片,温热的水意贴着皮肤,能一直烫到心里去。

鹿谷也没办法,只能一边拍着江南的后背,一边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深町和高槻——那两位倒是看起来十分愉快。高槻这时候已经收拾完了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见鹿谷看过来,向他做了个“我们去外面等”的手势,就拉着深町出去了。

“小南,”鹿谷等他们出了门,才拍着江南的背,半哄半劝,“松一松,我要喘不上气了。已经没事了,我不会走的,嗯?”

但江南完全没有放松力气。

“你怎么能……鹿谷老师你怎么能……如果、如果鹿谷老师不在了……”

他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地说,语气又狼狈又委屈。像是迷路了很久才突然找到了家的小动物,鹿谷想。

“如果鹿谷老师不在了……我、我要怎么办……”

鹿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江南的背,在江南喊他名字的时候低声回应——江南的抽泣声正在慢慢低弱下去,他还在时不时地抽噎,但已经明显没有刚才嚎啕大哭的力气了,就连环着鹿谷的手臂,也在慢慢放松。

“嘘。”鹿谷低下头,抵在江南耳边低声说,“小南已经很累了吧……睡一会儿也没关系的。我在。”

“鹿谷老师……”

“嗯。”

最后一声呼唤已经变成了含糊的低语,不过片刻,江南的手臂彻底松了下来。先前的连番折腾到底是耗尽了体力,他把脸埋在鹿谷怀里,眼泪还没能停下来,人却已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鹿谷没有动,抱着江南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江南的呼吸声彻底变得深沉绵长,他才小心翼翼地给江南换了个姿势,打算把人抱出去。

有什么东西从江南松开的手指里掉了下去,落在地砖上,撞出一串清脆的碰撞声。鹿谷跟着低下头去,看到掉在地上的是一把钥匙……沾满了血迹的、他的公寓钥匙。

鹿谷倏地皱起了眉头。

他托起江南的手,将虚握着的手指轻轻展开——手心里血迹斑驳,靠近掌心的位置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这时候仍然在缓慢渗血。从旁边皮肤上的印痕看,它很明显是被钥匙的锯齿切出来的。

不用想也知道……刚才,江南一定是抓着这把钥匙叫他的名字,攥得太紧,钥匙边缘把手都割破了。

在这件事里劫后余生的人不只有他,也同样还有江南啊。

鹿谷盯着那道刺眼的伤口看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他把钥匙捡起来塞进口袋,又把江南垂落下去的手臂小心地收拢到身前,这才俯下身,拨开江南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的碎发,在年轻人额头上落下了一个亲吻。

“辛苦了,小南。”他低声说,抱着江南站起身来,“我们回家吧。”

17.

“高槻老师其实早就知道吧?”

停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鹿谷突然问道。

他们正在去鹿谷家的路上——江南始终睡得很沉,鹿谷抱着他窝在后座,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在抱着一个人的情况下把自己的长手长腿塞进两排座位之间的狭窄空隙的。

“嗯?”高槻从后视镜里侧头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了对方想问什么,“你是说换契约的事吧?确实,我知道,从我身上的‘另一位’说你们两位有一样的气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也不等鹿谷再问,就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当时的判断是,不应该把这个告诉你。如果我说了的话,鹿谷老师一定会直接决定用自己去换江南君的契约吧?

“就是因为担心情况会变成这样,我才决定姑且把这一点隐瞒下来。”

交通灯跳向绿色,高槻一边松开刹车重新起步,一边侧头向副驾驶位看了一眼——深町靠着车窗睡着了,这一晚上对他来说,显然也不怎么轻松。

“从鹿谷老师你第一次带着江南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嗯,怎么说呢,我多少看得出来。江南君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虽然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极端情况下,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某个人的心情,我非常明白。”

鹿谷不动声色地看了深町一眼,接着询问地看向高槻。高槻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算作默认了。

“我会尽一切可能不让他受到伤害,不管为此付出什么。”高槻轻声说,“所以我很明白,如果是我在鹿谷老师这个位置上,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虽然黄泉比良坂的经历都已经想不起来,但高槻也还记得……对着镜子说出“如果伤害了深町君,我会亲手了结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他也同样明白鹿谷会做出什么选择——甚至不需要依靠深町来确定鹿谷说的是不是真话。

“当然,”他继续说,语气轻快了一点,“无论如何,那个仪式都需要呼唤的人心智相当坚定,一旦动摇或者害怕了,仪式都有可能被中断。在那种情况下,不仅走上黄泉比良坂的人回不来,执行仪式的人也很可能会一起被带走。

“所以,我隐瞒这件事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当时想,由鹿谷老师来把江南君叫回来,成功率应该会更高一点吧。”

鹿谷轻声笑了。

“唔,我明白。”他说,“但是由小南来一定也能成功的。小南他……也并不是个软弱的人。”

高槻也跟着笑了。

“是啊,也不能真的把他们当小孩子看,是吧?”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持续多天的降水终于结束,东边的天空云量仍然很大,被映出了一片金橙色的朝霞。街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多了一些,高槻开着车一路穿过清晨的街道,向鹿谷家驶去。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吧?”鹿谷问,“还会有后续影响吗?”

“嗯,对你们两位来说已经没有了,纸人代替你们执行了契约。按道理来说,现在你们已经和咖啡馆里的东西没有关系了,它也不会再影响你们。”高槻回答,“不过对咖啡馆的所有者来说……比较稳妥的处理方式大概是把那座房子彻底拆掉,改建成公共设施一类的吧。”

他顿了顿,轻声笑了一下。

“我毕竟只是个民俗学者嘛。”

鹿谷扬起了眉头,颇有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车很快开到鹿谷家楼下,江南和深町都醒了。鹿谷跟高槻道谢告别,把江南从车上扶下来的时候,深町突然放下了副驾驶位的车窗,探出头来。

“那个,鹿谷老师,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鹿谷转头看向他:“当然,请说。”

“鹿谷门实……应该不是您的本名吧?”他问,“但是那时候,您是被‘鹿谷门实’这个名字叫回来的?”

“哦,你说这个啊。”鹿谷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转头看了江南一眼,“虽然不太确定,不过我猜是因为……我的责任编辑对我说过,所谓作家呢,得认真让笔名成为自己的身份标识才行。对吧,小南?”

大概是刚刚醒过来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江南茫然地眨着眼睛,像是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鹿谷在说什么,接着唰的一下红了脸。

“鹿谷老师,你……”

鹿谷只是笑,搂着江南的肩膀,心情很好地跟高槻和深町挥手告别了。

直到车重新开上主干道,深町看上去还是一脸思索的样子,高槻忍不住笑,一边汇入清晨的车流,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意思大概是,对于鹿谷老师来说,笔名才是他认可的那个身份,是把他和他牵挂的人连接起来的纽带啊。”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初冬的天空渐渐退去了晦暗的青灰色,铺开明澈的浅蓝。清晨的阳光一扫连续几日的阴雨,用明亮和温暖填满了每一条街道……和每一扇窗。

停在下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高槻松开方向盘,探身越过深町,把副驾驶那边车窗的遮光帘拉起来,挡住了越来越明亮的阳光。

“到研究室至少还要一个小时呢,深町君也再睡一会儿吧?”

直到被鹿谷领到书桌边,江南都不知道鹿谷打算做什么。

之前的激烈情绪已经平息了下来,他终于重新确认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而鹿谷老师仍然在这里”这个事实。过量的肾上腺素退下去之后,江南终于重新察觉到了疲惫——好累,只是站在这里,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但他并不想去休息。后怕仍然在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他不想去任何……看不到鹿谷的地方。

脚下突然一空。江南愣了一下,接着意识到是鹿谷托着腋下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了书桌上。

“鹿谷老师……!”

鹿谷的书桌放在窗边,是整套公寓里采光最好的位置,这样坐在桌子上的时候,江南整个人都被罩在了温暖的阳光里。感觉到随着阳光落在头上身上的温度,江南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至此,他终于觉得,堵在胸口的寒意慢慢散了。

鹿谷在旁边的柜子里翻找了片刻,拎着一个小急救箱走回来,托起了江南的左手。

被鹿谷展开手指、看到那道伤口的时候,江南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好像是弄伤了自己——被那把钥匙割伤的。

“小南都不觉得疼吗?”

鹿谷轻声叹了口气,用棉球蘸着碘伏,带着某种有点恼火又十分心疼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清创消毒。血已经自己止住了,伤口虽然深,但创面不算大——并没有到需要缝合的地步。鹿谷把消毒敷料盖上去固定好,仍然托着那只手,抬起头看向江南。

“鹿谷老师……”

被对方看得有点窘迫,江南轻轻唤了他一声,试图把手抽回去——但鹿谷收紧手指,没有放开。

“我吓着小南了吧?”他轻声说,看着江南的眼睛,“做了这么自私的决定,我也很抱歉。不过,小南自己大概已经不记得了,但那时候你太痛苦了,我从没见过……”

他顿了顿。

“我当时也没有别的选择可以救你了。小南就原谅我吧,好不好?”

江南从牙缝间抽了口气,试图把眼眶周围泛起的酸涩感压下去。鹿谷坐在桌前,微微仰头看着他,手里仍然托着他受伤的那只手。阳光同样落在鹿谷脸上,照亮了那双深邃的眼睛,也照亮了那双眼睛里……从未隐藏过的爱意。

他想起了那个浑浑噩噩的晚上。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但他记得黑暗里传来的声音,也记得落在嘴唇上的柔软触感。

那个吻。

鹿谷老师……他对我……

“小南?”

江南回过神来,再一次看向鹿谷。

“鹿谷老师又没做错什么,这本来也都是我……”江南低声说,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又低又哑——多半是因为前面哭得太厉害了,“那个时候,我……我有听到鹿谷老师说话。”

鹿谷明显愣了一下,接着慢慢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哎呀……被听到了吗?我还以为……”

江南用力摇了摇头。

“但是鹿谷老师也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不要……再……说要自己离开……”他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窗台,声音越说越小,“不要再这样离开……如果鹿谷老师不在了,我也——”

鹿谷一手仍然握着他,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嘴唇,把没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年长的推理作家微笑着摇摇头,像是用眼神传达了一句“不可以说这样的话哦”,接着俯下身去……

在江南已经被妥帖包扎好的伤口上,隔着纱布,落下了一个吻。

江南:“……!”

但鹿谷显然不打算给江南时间回味什么,他直起身体,像是十分满足似的,朝江南笑了笑。

“说起来,今天已经是11月7日了哦。”他愉快地说,“还能赶得上真是太好了,蛋糕在冰箱里,我去拿过来——小南,生日快乐。”

江南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鹿谷在说什么。

这么说来,跟他告别的时候,鹿谷也确实说过……“冰箱里有蛋糕,如果你在过期之前找到了它,要记得尝一尝,这家店的蛋糕里有樱桃做的夹层,你一定会喜欢的”。

但是……

“鹿谷老师怎么会……”

“啊,第一次去高槻老师那边的时候,回来的路上经过蛋糕店,突然就想到应该买一个。”鹿谷一边拿餐具,一边对江南说,“虽然当时情况不太乐观,但我还是想……应该给小南过个生日嘛。”

是……为什么呢?

明明应该是最幸福的时候,这种仿佛要哭出来的感觉是什么呢?

江南睁大眼睛,看着鹿谷把蛋糕端到面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蛋糕上装饰了一对小兔子,插在一旁的巧克力小牌子上,用漂亮的手写体写着“小南生日快乐”。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了,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接着一只手伸过来,在他眼睑下轻轻蹭了一下。

“这可不行,过生日可就不该再哭啦——小南,许个愿吧。”

“……好。”

尾声

1.

鹿谷十分不情愿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虽然终于把江南哄到床上睡下了,但他自己却是没法陪着睡的——无论他多想就这么钻进被子里,抱着江南一起好好睡一觉。

毕竟,截稿日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就算他已经把其中一个截稿项目——不怎么讲道理地——扔到了同在一家杂志社连载的推理作家、多年好友有栖川有栖头上,但有栖也只有一个,填不上他的三个截稿日,剩下的那两个总归还是要把窗关

上的。

鹿谷展开稿纸,叹了口气,翻了翻前面的两个章节,开始回忆自己之前的思路。

好在这一篇也差不多到了尾声的部分,该处理的情节都已经处理好了,他只需要顺着人物感情脉络,把最后的收尾做完,就可以打包丢给编辑。

鹿谷整理好思路,埋头写了几行,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抬起头,循着刚才莫名察觉到的视线看向连接着卧室的过道。

那里当然没有人,但不远处还放着一台冰箱,冰箱门光滑的表面上,明显折射出了一个人影。

鹿谷眨了眨眼睛,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小南。”他低声唤道,“如果想藏好自己,就要记得别把影子留在附近会反光的东西上。快过来。”

拐角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江南从墙角后面走出来,满脸窘迫的神色。

“鹿谷老师,我……”他嗫嚅道,“我没想打扰你,我只是……”

鹿谷摆摆手,等江南走近了,才伸手抓住江南的手臂,把人拉到身边坐在了自己腿上——江南猝不及防,几乎是被他拉着跌坐下去的,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衬衫衣襟。

“鹿谷老师?”

“嗯。”鹿谷轻声应了,反手从身后把挂在座椅靠背上的外套抽过来,仔细裹在了江南身上,“小南是不是睡不着?”

江南没说话,只是侧开视线,偏头盯着鹿谷脚边的地面——好像那里突然开了朵花似的。

鹿谷轻声叹了口气,收紧手臂,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我知道的。”他低声说,搂着江南让年轻人把头靠进了自己的颈窝,“如果小南觉得待在能看见我的地方才比较踏实的话,就待在这里吧。”

江南愣了愣,接着轻轻挣扎起来,试图推开他的手臂:“不是……鹿谷老师你不用这样……我就只是……”

“没关系的。”鹿谷把人搂紧了,低声说,“觉得后怕的不只有小南,我也觉得待在能看得见小南的地方会更踏实一点。小南就当帮我个忙吧,在我这里待一会儿,好不好?”

这次江南没有再挣扎。他僵着身体坐了片刻,接着慢慢放松下来,重新把头靠在了鹿谷颈边。

鹿谷就这么抱着他,把稿纸拖近了一些,接着写了下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两人交叠的呼吸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鹿谷一边写,一边注意听着江南的呼吸,他知道江南很快就睡着了——这一次江南睡得十分踏实,鹿谷几次帮他调整姿势,都没有惊动他。

稿件渐渐进入了尾声,最终的凶手浮出水面,鹿谷知道,这个故事该结束了。

但……

鹿谷抱着江南,听着爱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在一片柔软的情绪里思考了片刻,终于还是拿起笔,给那个故事添加了一段情节。

“您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

“——嗯?”

占部那张冰冷僵硬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讶异的神情。他将目光转向翔二的方向,无框的圆眼镜上闪过一道光。

“一起去尼泊尔,我们不是约好的吗?”

翔二继续说道。

“要是不好好遵守约定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哦。”

“啊啊……是呢。”

占部应道,憔悴的面容上绽出了淡淡的笑意。

“没错,我们约好了啊。”

黄昏悄然降临了这座城市。(注5)

他给在预想中本该就此分崩离析的关系,添加了一个峰回路转的“圆满”,接着长出了一口气,下颌抵着江南的头顶,在铺满书桌的温暖阳光里,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注5:出自绫辻行人《黄昏的耳语》。从《黑猫馆事件》鹿谷门实新作内容为《绯色的耳语》可知,耳语系列可被认为是馆世界线鹿谷门实所作。《黄昏的耳语》中译本引进出版方译名为《小丑的追魂曲》,推荐所有喜欢岛江的馆同人女一阅,非常岛江,读了不吃亏读了不上当……

2.

劫后死里逃生是一回事,逃出来之后会有什么影响,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承受黄泉比良坂的气息对现世的人来说还是太过于勉强,事情结束的当天晚上,江南就开始发烧了。

体温倒也不算高,只是徘徊在38度附近的低烧,但眩晕感和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酸痛还是迅速磨光了江南睡了一觉之后刚刚恢复的精神。

彼时鹿谷已经赶完了稿子,看着情况不对立刻给高槻打了电话,得知多半是黄泉的影响,过一两天自己会好之后,二话不说把江南重新塞回了被子里。

江南眼看着鹿谷明明赶了一天稿子,这时候还能精神奕奕地下楼买退烧药,再回来煮粥做晚饭,实在觉得有点不讲道理了。

怎么鹿谷老师就完全不受影响呢……

但鹿谷当然不知道江南在想什么,还没等江南体会完这点微妙的不平衡,他已经利落地做完了晚饭,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小矮桌,直接把晚饭端到了床上。

“药最好还是不要空腹吃,小南有胃口吗?稍微吃点东西?”

江南确实没什么胃口,但……晚饭是专门做给他的,他也不想鹿谷因为这个担心,于是还是拿起了勺子。

粥煮得恰到好处,佐餐的配菜也很好吃——江南本来只想稍微吃点,但被鹿谷哄着,没留神就吃掉了大半碗。后来他确实吃不下去了,鹿谷也没勉强,只是收掉餐具,把药和水递到了他手里。

“吃完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一点了。”

退烧药里多半有镇静助眠的成分,重新躺回去没过多久,江南就再次睡着了——这一觉睡得不算踏实,他几次感觉到鹿谷过来帮他换退烧贴,或者给他量体温。但也是因为鹿谷一直在旁边,他一直睡得很安心,梦里没有黄泉的气息,也没有带着恶意的声音。

大概后半夜的时候,江南迷迷糊糊又醒了一次——大概是因为真的睡太多了,这次他没有马上就睡过去。鹿谷就坐在旁边,见他醒了,伸手搭了搭他的额头。

“还是有点热。”鹿谷轻声告诉他,“接着睡吧,时间还早。”

覆在额头上的凉意太舒适了,江南忍不住偏头往鹿谷掌心里蹭了蹭,接着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了压低的轻笑声。

太好了,鹿谷老师还在这里……他模糊地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混乱地思考什么。

“还好……鹿谷老师一直没有搬家。”

“嗯?”鹿谷轻声问,朝他凑近了一点,“什么?”

“不然、不然的话,就没办法救鹿谷老师了呀……”

鹿谷安静了片刻,接着像是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似的,“哦”了一声。

“小南是说钥匙吧?叫我回来的时候,需要拿着我带在身边超过三年的东西,是不是?”

这声音听起来遥远又模糊,江南迷迷糊糊地又开始觉得困倦,已经有点跟不上对话了,努力回应了这个问题。

“是呀……鹿谷老师说过……想搬家的吧?”他问,自己都有点分不清自己这是做梦还是真的在和鹿谷说话,“怎么……后来没走呢……”

搭在额头上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把扫到眼睛上的碎发拨到了旁边。

“我不是对小南说过吗?可以再多相信我一点啊。”鹿谷说,不知道为什么,声音听起来奇异地柔软温和,“如果就这么搬走了,小南需要我的时候,不就找不到我了吗?再说,搬家也太麻烦啦,不如就这么一直住下来。”

“嗯……”

江南已经不太听得懂这番话了,但又舍不得结束这段对话。他“嗯”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希望鹿谷还能说点什么——他还想听鹿谷的声音。

“说到这个,”鹿谷果然继续说了下去,“小南搬来和我一起住吧?你现在的住处离出版社太远了,来我这里会方便一点,如果加班太晚,我也能去接你呀。”

什么……?江南模糊地想,努力分出一线清醒,思考了一下刚才听到的话。

搬来跟鹿谷老师一起住吗……我也想跟鹿谷老师一起住呢……

他在模糊的睡意里,循着心里最直白的那个愿望,含糊地说了一句“好”。

“那太好了,”鹿谷愉快地说,“等小南退烧了,我们就去帮你搬家吧!”

但鹿谷说这句的时候,江南已经再次沉入了睡眠里——他要到第二天,才能知道自己昨晚半睡半醒的时候究竟答应过鹿谷什么了。

3.

电话响起的时候,有栖刚刚把替鹿谷门实写的那篇稿子交给编辑。

也不知道这位同行好友是什么情况,连过来求助的编辑老师也只说“鹿谷老师说这期连载无论如何都来不及写了,让我来问问有栖川老师能不能帮忙写个短篇,姑且把缺的版面填上”。

作为同期出道的多年好友,有栖知道鹿谷一向行踪不定,以前他和鹿谷也不是没有互相帮忙填天窗的时候,但像这样到截稿日前不到两天才临时来求助、甚至是通过编辑来求助的情况,还真的是第一次出现。

但鹿谷家的电话始终打不通,传真发过去也没回音,有栖也只好放下满腹困惑和担忧,姑且先把稿子写完。

好在他手里刚好有一个已经写好了框架的短篇构思,干脆就修正了一下直接拿来用了——埋头写了差不多两个通宵之后,有栖总算是赶在截稿时间之前,把稿件交到了心急火燎上门来取的编辑老师手里。

还没等他收拾东西打算回去睡一觉,电话就先响了。有栖抽了口气,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在电话响第二声之前接了起来——火村还在睡,他不想吵醒对方。

“早上好啊,有栖。”

电话那边,鹿谷的声音听上去很有精神,甚至莫名感觉非常愉快。

“早上好什么啊。”有栖无力道,“你是怎么回事?编辑没头没脑找上门来,也说不清你什么情况,就跟我说只剩两天时间了能不能帮你填个版面?”

“哎呀……”鹿谷在那边轻声笑了起来,“实在对不住,这次真的事发突然,下次见面请你吃饭。”

“吃饭不吃饭的,你还好吧?”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卧室门开了,火村穿着睡衣出来,一边把头发抓得更乱,一边抬起手跟有栖打了个招呼:“鹿谷打来的?”

有栖朝他点点头。

“我很好,但有件事姑且要跟你说一声。”鹿谷回答,“现在你信箱里应该有一封我寄给你的信,总之,直接把它扔掉就行,不用拆开。”

有栖:“……啊?”

电话那边,鹿谷笑了起来。

“不过我这么说了的话,你肯定就要拆开看了吧?”他说,“不用介意那封信,事情已经平安结束了。”

有栖:“你给我等一下,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寄了什么信?什么东西平安结束了?喂,你没有又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显然是听他语气不对,原本坐在餐桌边发呆的火村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有栖指了指入户门,又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拆开的信封比划了一下——火村会意,点点头出去了。

而鹿谷还在电话那边开玩笑,显然是打算把这件事混过去。

“鹿谷门实,”有栖咬着牙,“或者你现在把这事给我说清楚,或者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截稿日,你自己选一个。”

对面的鹿谷顿了一下,接着轻声笑了起来。

“真是糊弄不过去啊。”他感叹道,“倒也可以给你讲——说在前头,我可没有编故事骗你。”

于是有栖在那个电话里,目瞪口呆地听完了鹿谷和江南这些天发生的事。直到鹿谷一边说着“不跟你说了,我给家里人也寄了信,得跟他们说一声”,一边挂断了电话,他都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火村走过来,递给他一个信封。有栖机械地拆开,展开了里面的信纸。

——说“信纸”也不太合适,这更像是随手从桌面上抽了一张空白稿纸。

有栖:

见信如面。你的新书已经收到,但没法拜读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过这下还没完成的蝴蝶馆可以放心交给你来写了呢。

开玩笑的,和火村好好生活,少熬点夜吧。

他甚至连落款都没写,看得出来,字写得非常匆忙。

有栖瞪着那几行字看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发抖——但还没等他试图平复情绪,就被另一双手握住了。

火村拢着他的手,把那封信摘下来放在一边,接着把他拉到身前抱住了。

“冷静点,”他说,拍了拍有栖的肩膀,“鹿谷会打电话来,就是已经没事了吧?”

“嗯。”

“想和我说说吗?”

有栖把头埋在他肩上,攥着他的衣襟,终于觉得平复了一点。

“你没课吗?”

火村抱着他,一边顺着后背一边无声地笑了起来。

“写稿写昏头了吧,大作家,今天是周六啊。”

#岛江(13)#彰尚(3)

文章作者:墨洛温

文章链接:https://yukihane.work/2025/1746509667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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