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江]Tale of Mephisto

May 05, 2025 / 墨洛温 / 16阅读 / 0评论 / 分类: 灵魂伴侣AU

0

每个人十六岁的时候,身体的某个部位都会浮起一个印记。

可能是手背上的一只蝴蝶,肩头的一枚青苹果,也可能是铺满半个背部的一片火红枫叶。

那是指示着“灵魂伴侣”的印记。

印记是什么含义,代表的是哪一个人,都要靠自己在漫长的人生中找出来。

只有当互为灵魂伴侣的两个人彼此确定了心意,印记上才会浮现出印记的意义和对方的名字。

有人误解了印记的含义,有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与自己印记对应的灵魂伴侣,有的人在遇到对方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子孙成群。

命运诡谲难测,裹挟着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

有人找到了归宿,也有人抱憾终身。

 

1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江南孝明就注意到了鹿谷门实——那时候他使用的名字还是“岛田洁”——手腕上的印记。

它就在鹿谷的右手手腕外侧。鹿谷也没有刻意隐藏,随着伸手的动作,他的袖口顺着瘦削的腕骨稍稍滑下去,那个印记就完整地出现在了江南眼前。

江南知道有不少人把灵魂伴侣印记视为比较隐私的存在,会用一些东西遮挡,也不怎么轻易示人,但鹿谷显然不在此列,甚至江南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他也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悦。

“这个吗?”鹿谷问,察觉到江南的视线,他干脆把袖子拉起来了一些,好让江南能看清楚,“似乎是手表指针吧。”

确实是手表指针,时针和分针分别指向3和9,较长的秒针则指向6,三根指针组成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字母“T”。指针下面没有出现印记的含义,也没有写着某个名字——很显然,鹿谷还没有跟某个人确认“灵魂伴侣”的关系。

彼时他们正坐在那家名叫“MOTHER GOOSE”的咖啡馆里,窗外刚好能看到一片湛蓝的小海湾。在讨论完那封署名“中村青司”的信之后,两人的话题逐渐发散,从中村红次郎聊到鹿谷的老家,接着聊到了灵魂伴侣的印记。

“倒是至今还没有遇到谁和这个图案有关系。”鹿谷说,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印记,看上去确实很不在意,“虽然也可以算是‘命运的谜题’的一部分,不过遇到一个注定的人这种事呢,本质上还是概率吧。”

江南也又跟着看了两眼,接着移开了目光。

虽然对方并不在意,但初次见面就盯着别人的灵魂印记看,他总觉得多少还是有点不礼貌了。

“你是怎么想的呢?”

“啊,灵魂印记吗?我也不知道……”江南愣了愣,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后颈,虽然他自己看不到,但那里的皮肤上,浮现着一个大写字母M,花体字的笔触流畅优雅,“我的印记是字母M,但是我……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和我的印记有关的人。”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江南总觉得灵魂伴侣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他当然见到过找到了彼此的灵魂伴侣,也从心底羡慕那种“命中注定”的浪漫,但他又总觉得……这样的事就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命运不会这样眷顾于他。

但这些话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就有点谈得太深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江南把这点微末的感慨咽了回去。

但他也确实……从这个时候就知道,鹿谷对“灵魂伴侣”这个关系,多半是没那么看重的。大概类似于“没有无所谓,有也不错”的心态,甚至对那个印记都不怎么重视。

 

但自那之后,无论江南还是鹿谷,两人被事件裹挟着,也没再有机会讨论这个话题。

而……在事件结束之后,每一次在梦里重回那座熊熊燃烧的建筑,每一次回想起社团同伴们的面容,每一次被徒劳的懊悔拖住情绪的时候,江南都会想起那个身材瘦高、肤色偏深的男人……想起鹿谷门实。

他会想起鹿谷看向他时温和的视线,想起鹿谷那些不动声色的理解和安慰,想起鹿谷对他露出的亲切微笑。

这是“在意”。江南非常明白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在那次事件和之后的接触中,正在……越来越在意这个名叫岛田洁的人。

但是他也同样明白,“在意”也只能是“在意”而已,在这件事里、在他们两人之间,并不会存在更多的契机——就像他们各自的灵魂印记,并没有指向对方一样。

那之后不久,江南因为准备研究生考试变得越来越忙,鹿谷似乎也有自己的事要处理,他们之间的联系终于还是断了。

 

2

雨下得很大,江南缓缓穿过湿滑的街道,觉得每一步都像是拖着步子走的。

他刚刚从父母那里回来。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沉甸甸地坠着一枚怀表,那是整理遗物的时候从外祖父的抽屉里找到的。问过母亲之后,江南把它留在了自己身边。

就当是个纪念吧。

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江南侧头看了一眼玻璃橱窗——街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书店里也没有人,橱窗里他的影子显得有点孤单。

江南的目光越过自己的影子,投向了后面的那排书架。这一季度的新书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而最显眼的那个位置……

摆着一本《迷宫馆杀人事件》。

江南愣了愣,视线不自觉地停在那本书上。他当然知道那本书……在它还没出版的时候就知道了。

外祖父去世的那天,江南独自在房间里坐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晨光熹微的时候,他站在电话前犹豫良久,最后——就着一点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冲动——给岛田家打了个电话。

但接电话的是鹿谷的家人。江南就是那时候知道的,他所认识的那位岛田洁,已经成为了推理作家,作品《迷宫馆杀人事件》再过一段时间就会以“鹿谷门实”这个笔名出版。

岛田洁。鹿谷门实。听起来就像是那个人会玩的文字游戏。

当时江南仍然沉浸在亲人去世的情绪里,实在没有太多精力考虑这些,为自己的冒昧叨扰道歉之后就挂断了电话。但眼下看到摆在橱窗里的新书,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本书已经出版了吗。

他收起雨伞走进书店,将那本书买了下来。

抱着书走回家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脚步莫名轻松了一些——他一手撑着伞,一手将那本书抱在胸口,觉得自己仿佛抱着一个温暖的护身符。

那时候江南的研究生学业也已经接近尾声,是忙于投简历和确定工作的阶段。仿佛有某种注定似的,就在读完《迷宫馆杀人事件》的那个晚上,江南在一大堆宣传材料里,看到了来自稀谭社的招聘启事。

稀谭社就是《迷宫馆杀人事件》的出版方。

按照常理来说,出版社的招聘信息,无论如何都不会和工科专业的研究生扯上什么关系,但江南盯着那则启事看了片刻,将它拿出来放到了一边——并且在不久之后,给对方发去了一份简历。

这本来只是一时冲动,甚至连一时冲动都算不上,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是一点点连江南自己都觉得完全不现实的愿望——

如果能去那里工作的话,会不会,就能离那个人近一点呢?

所以,发现自己甚至通过了第一轮面试、接到了第二轮面试通知的时候,连江南自己都觉得这实在有点不合理,捧着那封信反复确认了几遍信纸抬头的名字。

先前小小的“愿望”,仿佛突然变得没那么遥不可及了,如果第二次面试也能通过的话,是不是就……

江南愣了片刻,再次把视线转向了一旁的书桌,那本《迷宫馆杀人事件》就摆在那里,连腰封都还没有拆掉。

梅菲斯特VS弥诺陶洛斯!

那上面这样写着。

显然,出版社给鹿谷安了一个“梅菲斯特”的称号——大概是某种营销噱头吧,江南想。毕竟,新出道的作者总是需要一些手段来吸引注意力的。

但……

“梅菲斯特。”江南轻声念道,脑海里浮现出鹿谷的面庞,“梅菲斯特……诶?”

梅菲斯特。Mephisto。M。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后颈的灵魂印记。这当然只是牵强附会,但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江南还是为这微妙的小小巧合忍不住雀跃了一下。

 

被面试官问起喜欢的文学作品的时候,江南稍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如实说了几部推理小说。他知道稀谭社是个综合性出版社,也知道在专业不对口的情况下,选择推理小说可能会让自己听上去对文学的涉猎不那么有深度,但他还是希望更坦诚一些。

谈论那些推理小说的时候,江南明显注意到,对面的某一位面试官露出了相当有兴趣的表情,他前倾身体,双手在桌上交叉,专注地看着江南——后来江南才知道,他就是当时鹿谷的责任编辑。

但在当时,江南只是继续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贵社9月出版的《迷宫馆杀人事件》我也很喜欢。”

话音一落,他就看到那位面试官扬起了眉头。

“江南君……对吧?”那位面试官问,“那么你觉得书里作者的挑战怎么样?你有答案了吗?”

当然是有答案的,甚至该算是作弊了。江南有点想笑,但还是压下了这点场外信息,认真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从面试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了。稀谭社一楼大厅的大落地窗蒙了一层细密的水雾,外面东京街头人流如织的夜景被模糊成了朦胧的光影。

已经进入了12月,圣诞节近在眼前,距离不远的商业街上已经立起了圣诞树。江南稍稍松了口气,刚才面试的时候太过紧张,眼下突然放松下来,他才开始觉得有点累了,头有点沉,也不想思考。

漫无目的地穿过大厅的时候,他在靠墙的一排书籍展示架上看到了熟悉的封面。

《迷宫馆杀人事件》。

于是他慢慢地靠过去,走近了才看到,这本推理小说已经拿下这个季度的销量冠军了。

真厉害啊。江南想,看着旁边销量统计里那个让人咋舌的数字。出版下一本的时候,应该就不需要再往腰封上写“梅菲斯特”这样的噱头了吧。

他正这么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了一片喧闹声,江南听到有人说出了那个他在心里默念的名字。

“说什么呢,鹿谷大老师,这可是处女作就拿下销冠的含金量啊!”

他愣了一下,茫然地回过头去——

就看见一群人正从主楼梯那边下来,里面有一些应该是稀谭社的编辑,也有一些算是熟面孔,都是和稀谭社有密切合作的推理作家,江南在里面认出了有栖川有栖和石冈和己。

而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就是鹿谷门实。

两年多没见,鹿谷看上去丝毫没有变化,仍然是他们上次告别时的模样。江南看着对方瘦削的脸颊和落在耳边的卷发,愣愣地睁大了眼睛。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鹿谷被那样一群闪闪发光的人围着,甚至鹿谷自己就是他们聚焦的中心,那些人说说笑笑,从零星的对话判断,是要去给鹿谷办拿下销量冠军的庆功宴。

江南不觉得自己应该贸然上去搭话。

但是……如果不出声的话,他就只好这么站在这里,看着他们走过去,和鹿谷擦肩而过了。

但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决定,鹿谷先看见了他。

新晋销冠停下脚步,视线越过周围的一众同僚,落在了他脸上:“哎呀,小南?”

 

3

“哎呀,小南?”

江南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岛田洁”这个名字显然不该再用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对方。但鹿谷他们已经朝他这边走过来了,他突然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句谈笑,于是微微低下头,用刚听来的称呼跟对方打了个招呼。

“鹿谷老师,”他低声说,“好久不见了。”

鹿谷愣了愣,接着叹了口气笑了起来。

“小南就不要跟着他们这么叫我了吧,被小南这么叫可就有点……”他无奈道,“真是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啊……我是来面试的。”江南小声回答,被周围几位作家和编辑打量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今天是第二轮。”

鹿谷扬起了眉头,有些惊奇地看着他。

“堂堂工科毕业生,来面试出版社了吗?还偏偏选了稀谭社?”

还没等江南回答,有栖已经凑了过来,他搭着鹿谷的肩膀,看看江南,又看向鹿谷。

“鹿谷,这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位——”

“啊,是啊。”鹿谷截断了有栖的话,转头笑道,“跟你说过的,是之前认识的大学推理研究会的朋友。”

有栖眨眨眼睛,“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仍然时不时好奇地看江南一眼。鹿谷却已经转向了跟他一起的同僚们:“不好意思,我今晚能多带一个人吗?难得遇到好久不见的朋友。”

他是今晚的主角,自然没人反对。在一众热热闹闹的同意声里,江南甚至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这么被鹿谷拍拍肩膀推出门,跟着这些他只在出版物上见过名字的作者和编辑们吃饭去了。

“不过,小南竟然会来出版社面试啊,”去吃饭的路上,鹿谷落后大部队几步,悄悄跟江南咬耳朵,“看到你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呢。”

是因为你才来的。这句话江南当然是不敢说出来的,他只是点点头,因为鹿谷凑得太近而觉得脸颊发烫——好在天已经完全黑了,走在外面也看不出来什么。

“我也是随便投一下简历,没想到一直走到了第二轮面试。”江南小声说,迟疑了一下,还是顺着鹿谷的意思,没有再用刚才那个称呼,“鹿谷老师才是……竟然已经成为作家了。”

鹿谷笑了一声。

“书出版的时候也给你寄了一本的,不过说地址不详,又退回来了。”

江南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自己读研究生之后换了住处,但是没有去邮局办理过转寄手续。所以……原来鹿谷也联系过他,只是因为他的疏忽,没有收到信件吗?

但还没等他开口道歉,鹿谷先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里看到你真是太好了。啊……好像还没有问过小南的意见,就这么自说自话把你拉出来了,和大家一起吃饭没关系吧?”

江南连忙摇头。

怎么会有关系呢。虽然在这之前为了逃避恐惧而和鹿谷断了联系的人是他,但他也确实……一直想要见到鹿谷,想再看到鹿谷对他微笑。

而命运就在这个完全意外的时刻,把他的愿望放在了他手里。

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这个邀请。

 

4

“说起来,腰封上那个‘梅菲斯特VS弥诺陶洛斯’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啊?”

“鹿谷老师是不是还拒绝过?”

“你问那个啊,弥诺陶洛斯的部分是宇多山编辑想的。不过‘梅菲斯特’倒是我们在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时候就有的称呼,我有一次跟和己前辈聊起这件事,他说那封面推荐不如就用这个吧。”有栖接过话头笑道,“这不是很抓人眼球吗?”

鹿谷笑着举手投降:“可饶了我吧,这种称呼大家私下开玩笑就算了,下次可千万别再拿到封面上写了。”

江南原本在安静地喝自己那杯酒,闻言转头看向鹿谷:“所以鹿谷老师以前真的被叫过‘梅菲斯特’吗?”

“当然是真的!”鹿谷还没说话,另一边的有栖已经回答了,“那时候我们叫他‘黝黑的梅菲斯特’。”

鹿谷叹了口气:“喂,有栖。”

语气里倒也没有真的要阻止的意思,于是有栖继续说了下去。

“那是出道前的事,有一次大家约好了一起写短篇,鹿谷套用《浮士德》的故事,写了一篇隐喻性质的短篇推理,最后那个反转真的设置得很精彩,把大家都骗了。当时有一位前辈感叹说,把大伙都玩弄进去了,你才是真正的梅菲斯特吧!”

桌旁的人们都笑了起来,江南也跟着笑,有栖指指鹿谷,加上了最后一句。

“从此他就是‘黝黑的梅菲斯特’了,‘黝黑’是为了和梅菲斯特本尊区分。”

关于“梅菲斯特”的话题很快就被带开了,一桌人开始开玩笑催鹿谷的新书。江南坐在鹿谷旁边,一边听着大家说话一边安静地喝酒,情绪却开始变得有点复杂了。

所以写在书腰上的梅菲斯特不是噱头,而是鹿谷老师真的会被同伴们这样称呼。他们叫他“梅菲斯特”……M开头的,梅菲斯特。

江南突然很想伸手去碰一碰后颈的印记,但终归还是忍住了,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什么。

后来他渐渐觉得有点累,一大早赶来东京,直奔出版社参加面试,之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遇上了鹿谷,被拉来一起吃饭了。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可以任性地说“我累了”就离席的场合,尤其是,这还是鹿谷老师的庆功宴。江南非常明白,既然来了,他就需要在这里待到聚会结束。

何况他也不想走……他舍不得走。

吃过饭后大部分人并不想就此回家,于是大家吵吵嚷嚷去了一家KTV,准备开第二场。

江南开始觉得有点头疼了。他端着啤酒慢慢喝着,渐渐昏昏欲睡,喧闹的音乐声在他耳中变得越来越遥远和模糊……

接着熟悉的声音撞进了他的耳膜。

“小南。小南,醒一醒。”

他猛地回过神,这才意识到……鹿谷的脸就在他面前。而方才还端在手里的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鹿谷手里。

“鹿谷老师……?”

“小南有点喝醉了吧?”喧闹的歌声里,鹿谷凑在江南耳边说,“穿好外套,我们要回去了。”

什么……?江南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鹿谷在说什么,但是看看周围,其他人好像仍然在热热闹闹地唱歌说笑,并没有谁看起来像是准备结束这次聚会的样子。

“可是……”

“嗯,我和他们说家里还有点事,得先离席了。小南也累了吧,跟我一起走?”

江南这才反应过来,他起身穿好外套,跟在鹿谷身后和大家道了别。时间已经临近午夜了,气温下降得很快,一直到走到外面街上,被迎面扑上来的夜风一吹,江南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临近午夜,家里能有什么事?江南怔怔地想,偏头看着走在旁边的鹿谷。鹿谷老师这么告辞出来,是为了照顾我吧?但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本来就是鹿谷老师的庆功宴,那些人都是他合作的编辑和同行作家,这对鹿谷老师来说,也应该是很重要的社交场合,但是鹿谷老师就这么带着我提前离席了……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鹿谷突然偏头看了他一眼。

“哎呀,小南别多想。”他轻声说,“我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啊。多亏了小南在这里,我才能有理由早点离席的。”

他一边说,一边非常自然地牵住了江南的手腕,带着江南穿过了马路,拦停了一辆计程车。

“不坐地铁吗?”

“偶尔采用方便一点的交通方式也没什么关系吧?”

鹿谷一边笑着这样说,一边拉开车门,把江南推进了车里。

后面的事情对江南来说就比较模糊了,车子起步没多久,他就开始昏昏欲睡。过量摄入的酒精后劲相当大,行程都没有过半,江南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5

行程都没有过半,江南就睡着了。鹿谷眼看着那孩子昏昏沉沉地顺着座椅靠背朝一边倒下去,头几乎就要撞在车窗上,忙伸手把人拉过来靠在自己身上。

但江南睡得太沉,即使靠在鹿谷肩上也在不断向下滑。最后鹿谷干脆托着他的肩膀让他侧躺下来,枕着自己的腿。

显然是终于找到了安稳的姿势,这次江南睡踏实了。出租车在午夜的街道上疾驰而过,路灯有规律地照进车窗,光芒一闪而过,从年轻人安静沉睡的脸上滑过去。

鹿谷低头看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碰了碰江南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睫毛。

直到他背着江南进了家门,江南都没有醒过来。鹿谷把人放在沙发上,叫了几次都没有叫醒,最后只好作罢,先去卧室铺好了床。

如果江南醒着,大概会要求睡客房吧。但今天晚上江南实在喝得有点多了——以前鹿谷也不是没有过和江南通宵喝酒聊天的时候,但江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睡过去了就叫不醒。

鹿谷说什么都不敢就这么把人单独放在客房,干脆就直接安置在了自己卧室里。

他帮江南脱了衣服,换了一件自己的T恤权当睡衣,接着拧了毛巾,姑且给熟睡的人稍微擦了擦汗——毛巾拂开后颈略长的头发时,鹿谷看到了那个花体字母写出的M。

江南的灵魂印记。

他盯着那个字母看了片刻,伸手轻轻碰了碰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手指下的皮肤似乎温度略高,摸起来热乎乎的。

不知道它指向了哪个人呢。鹿谷这样想着,把江南放回床上躺好。

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衣角,鹿谷低下头,这才看到江南迷迷糊糊醒了,正捏着他的衣角,眯着眼睛看着他。

“醒了吗?”

“鹿谷老师。”江南低声说,不知道是在跟他说话,还是酒精作用下意识模糊的呓语,“鹿谷老师,对不起……”

“嗯?小南道什么歉啊?”

“一直……没有联系您,很抱歉……”

鹿谷愣了愣,轻声笑了。他把自己的衣角从江南手里摘下来,拉过被子把人仔细裹好了。

“别乱说,你又没做错什么——再说,我倒是很高兴今天能遇到小南呢。”他安抚地说,哄孩子一样隔着被子拍了拍江南,“快睡吧,有什么话都明天再说。”

到底是醉得狠了,江南很快又睡了过去。鹿谷坐在床边看了片刻,见他睡得比较安稳了,这才收起江南的衣服,起身离开了卧室。

没走出几步,有什么东西从江南的上衣内袋里掉了出来——鹿谷眼疾手快地腾出一只手在半空抄住了它,才发现那是一块怀表。

怀表上有不少磨损和划痕,银色的表盖和链子都有点发黑了,外观也很有年代感,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江南会买给自己的,多半是从某个长辈那里拿到的东西。

鹿谷把怀表拿在手里看了看,突然注意到怀表背面刻着两个小小的英文字母——T.E.。这组字母对不上江南的名字,但鹿谷记得,在他们联系还比较密切的时候,有一次江南在闲聊时说起过,他的外祖家姓远藤,而他和外祖父关系最好,很多对父母说不出口的话,反而可以对外祖父说。

远藤倒是刚好能和字母E对应起来。

会是江南从外祖父那里继承来的表吗?这样想着,鹿谷翻开表盖看了一眼——那块怀表在正常走时,主人显然一直在定期保养。而怀表的指针……

鹿谷的视线停住了。

怀表的指针非常精巧,每根指针的末端都有个尖尖的小箭头——看上去非常熟悉。鹿谷愣了愣,接着拉起了右手的袖子,将手腕上的灵魂印记和怀表表盘并排放在了一起。

他手腕上那三根钟表指针,跟这枚怀表的指针有一模一样的形状。

鹿谷:“……”

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这三根指针组成的字母T,不同样也是“孝明”这个名字的首字母吗?

沉默良久之后,鹿谷将视线缓缓转向了仍然在旁边床上安稳沉睡的江南。

那个人会是你吗……

 

再睁眼的时候,阳光已经铺满了半张床——江南盯着熟悉的壁纸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里是鹿谷的卧室。

他撑起身体坐了起来。头有点沉,大概是宿醉的影响。而墙上的挂钟指向上午11点,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

我这是……

“醒了吗?”

江南偏过头,这才看到鹿谷门实就坐在旁边,从窗户洒进来的阳光也洒在鹿谷身上,让他的轮廓看起来有点模糊。江南眯着眼睛,试图逆着光去捕捉鹿谷的神色时,鹿谷却站起身走了过来。

“睡得好吗?”鹿谷问,“昨天小南有点醉得太厉害了,怎么也叫不醒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完全没有。江南想,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鹿谷眼睛里的笑意。鹿谷老师……没有不高兴吗?他想,我两年没有和他联系,一出现就这样给他添麻烦,但鹿谷老师甚至……看起来像是还很开心?

鹿谷抬手在江南面前晃了晃,见他回过神了,才伸长手臂从床头柜上拿过一杯水,递到了江南手里。

“喝一点,”鹿谷说,带着点微妙的鼓励语气,“我放了蜂蜜,会舒服一点的。”

江南接过去,稍稍抿了一口。柔软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酒精带来的昏沉感果然被冲淡了一些。他又喝了几口,觉得舒服了一点,于是把杯子重新放回床头柜上——接着停住了动作。

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枚怀表。

有些陈旧的、满是使用痕迹的老怀表,他从外祖父那里拿回来的那枚怀表。

“那个啊,”见他盯着怀表看,鹿谷在一旁解释道,“帮你换衣服的时候,它从你衣服口袋里掉出来了。看起来是样式很古老的旧怀表,不像是小南自己会买的东西,背面的字母也不是小南的名字缩写呢。我想应该是你从哪位长辈那里继承来的吧?就姑且给你放在这里了。”

江南愣了愣,接着伸手从床头拿起了那枚怀表握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贴上了他温热的掌心。

“嗯,是我外祖父的……遗物。”他低声说,“他四个月前去世了,整理遗物的时候,我们找到了这枚怀表。”

鹿谷愣了愣,接着像是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

“四个月前。”他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家里人之前转告过我,差不多就是那时候,接到过一通你打去的电话。但当时我已经搬到东京去了,你也没说太多就挂断了通话。是那时候吗?”

江南点了点头。

“就是那天……啊,但是没关系的,突然打扰是我太冒昧了。”他低声说,垂下视线看着盖在腿上的毯子,“我之前也和鹿谷老师稍微提起过,外祖父对我来说是很亲近的家人,所以我想……把这枚怀表留在身边,就当是纪念吧。

“就好像他还在陪我一样。”

他知道鹿谷在看他,对方的视线仿佛有实质一般停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胸口微微发热。但他不太敢抬头去看鹿谷的表情,于是只是低垂着视线,继续说下去。

“鹿谷老师……我很抱歉。两年里唯一一次主动联系您,竟然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昨天晚上也是,因为我在,才添了这么多麻烦——”

鹿谷突然伸出手,用食指抵住了江南的嘴唇,把他后面的道歉堵了回去。

“这句话,小南昨天喝醉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了,不过当时你大概没听到我的回答,所以我再说一次。”鹿谷微笑道,“我这里没有任何事需要你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再说,我倒是很高兴昨天能在稀谭社遇到小南呢。”

江南抬起头,和鹿谷对上视线——后者脸上仍然是亲切的微笑,看不到丝毫负面情绪。

“虽然之前没能接到小南的电话,但知道你在难过的时候愿意打电话给我,我很高兴。”鹿谷补充道,“所以就不要再道歉啦。而且,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呀,没能在小南难过的时候帮到小南。”

江南用力眨了眨眼睛,莫名觉得眼眶酸涩。但还没等他把情绪压下去,鹿谷就拍了拍他的手臂。

“不如我们来说一件好事吧。”鹿谷说,指了指仍然被江南握在手里的怀表,“小南,能把表盖打开吗?”

虽然完全不明白鹿谷为什么突然换了这个话题,但江南还是打开了表盖,将怀表往鹿谷那边递了递。

鹿谷并没有去接那块表,只是拉起毛衣袖子,把自己手腕上的灵魂印记和怀表并排在一起。

“小南,你看。”

最初江南并没有马上意识到鹿谷想要他看什么,他盯着那两组指针看了几秒,才突然反应过来——鹿谷手腕上的三根钟表指针,和他手里的怀表表盘上正在转动的指针如出一辙,从形状到尺寸都一模一样,仿佛是直接从表盘上拓印下来的。

江南:“……”

他心跳如鼓,说不出话,只是直直盯着那枚怀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6

“小南是我的灵魂伴侣啊。”

压低的声音凑到了耳边,江南这才愣愣地回过神来,意识到鹿谷已经凑到了近前——两人离得太近,他能感觉到鹿谷说话时的呼吸就热乎乎地喷在他耳廓上。

他抽了口气,只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烫,耳朵多半已经红透了。

但鹿谷显然不打算就这么结束这段对话。

“小南是怎么想的?”他问,“小南愿不愿意……成为我的灵魂伴侣?”

说你愿意。快说。说啊。心里有个声音在拼命鼓动,但一个简单的“好”字却仿佛卡在了嘴边,无论江南怎么努力,都说不出口。

我可以答应吗?他茫然地想,这是……是我可以得到的吗?所以我的M,真的是鹿谷老师的Mephisto吗?

江南总觉得,命运不太可能把这样的厚礼放在他手里,无论怎么想,这都太不真实了。万一搞错了呢?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是一回事,得到了再被迫失去……只是稍微想想这种可能性,江南都觉得胸口抽痛。

大概是他太久不说话,鹿谷向后退了一点。骤然拉开距离之后,刚才环绕在周围的属于鹿谷的气息也消失了,江南怔怔地抬起头,但鹿谷脸上仍然是刚才的理解神情。

“当然啦,小南也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他温和地说,“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当然可以好好想一想。先来吃饭吧?我叫了外送,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他站起身,显然是打算从床边离开——那个瞬间,江南都没搞明白自己怎么想的,但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他用力抓住了鹿谷的手腕,牵住了鹿谷就要离开的脚步。

鹿谷:“嗯?”

不要走。江南想,下意识地攥紧了鹿谷的手腕。不要走。我,我想要……我想要成为鹿谷老师的灵魂伴侣啊。

我怎么可能不想要!

他意识到自己在发抖,而鹿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重新坐回床边,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江南抓着他的手。

“小南,”他低声说,“你看着我。”

江南抬起头,再一次看向鹿谷的脸——视线有点模糊,是因为他眼眶里含着泪水,就要收留不住了。

“我能理解小南之前没有联系我,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解十角馆那件事的伤害。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鹿谷慢慢地说,“我也能理解小南现在觉得没有真实感,也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它。无论小南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尊重你的决定,在你给我答案之前,我也不会走,小南可以相信我一点呀。”

江南缓慢地眨着眼睛。一颗泪珠顺着脸颊落下去,砸在了怀表表盘上。

像是也砸在了江南心里。

那个瞬间,江南突然——孤注一掷地——做了决定。

我为什么就不能抓住一次呢。他想。既然命运已经把这份赠礼放在了我手里,我为什么不能试着抓住它,哪怕一次呢?

哪怕……哪怕,这份赠礼其实送错了收件人,还会被命运收回去,鹿谷老师还是会离开,但就算只有一个瞬间也好,我也还是想要成为鹿谷老师的灵魂伴侣啊。

“我愿意的,”他低声说,努力压住自己声音里的哽咽,“我……也想成为鹿谷老师的灵魂伴侣。”

鹿谷惊讶地看着他。随着这句话出口,江南突然感觉到后颈一阵灼热——他下意识地伸手去碰触后颈的灵魂印记,但鹿谷已经先一步伸出手,示意江南看。

组成一个“T”字形的三根钟表指针下面,出现了一行花体小字“Takaaki”,而这个图案旁边,缓缓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江南孝明”。

江南急促地抽了口气,因为喘得太急,气声在喉咙里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但他顾不上管,只是一把抓住了鹿谷的手腕,下唇抖得说不出话。

鹿谷轻声笑了。他轻柔地把江南揽过来,把人裹进自己怀里,一边安抚地顺着后背,一边轻轻地拨开了江南颈后的碎发。

片刻安静。江南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微微发抖地攥着鹿谷的衣领,布料都捏皱了。

接着鹿谷笑出了声。他一边笑,一边揉了揉江南的头发。

“鹿谷老师……?”

“该怎么说呢……”鹿谷嘀咕着说,“总觉得就这么被我说出来的话,就要破坏这件事的戏剧性了呢。”

一边这样嘀咕着,鹿谷一边动手把被子扯到了一旁。江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鹿谷托着肩膀和膝弯,打横抱了起来。

“鹿谷老师!”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了鹿谷的肩膀。但鹿谷只是微笑,很开心似的,一路把他抱进了卫生间,让他背对镜子坐在了洗手台上。

“不如小南自己来看吧。”

这么说着,鹿谷从抽屉里拿出了另一面镜子,交到了江南手里。江南深吸了一口气,稍稍拉下衣领,对着手里的镜子看去——

江南:“……”

后颈上的灵魂印记已经不仅是M了。M旁边出现了新的名字,那是……那确实是“鹿谷门实”。

但另一方面,写在M下面的、对灵魂印记的注解,却并不是预想中的Mephisto,而是……Mansion。

馆。

江南一时哽住了。

鹿谷门实的名字出现在了他的灵魂印记旁边,这本来该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但M的注解却又偏偏从Mephisto跑偏,写了一个“Mansion”,把他汹涌的情绪又全数堵了回去。

“Mansion也没什么不好的?”鹿谷突然说,把镜子从江南手里摘了下来——现在江南又在看着鹿谷的脸了,“我和小南,也确实是因为中村青司的馆才遇到彼此的呀。小南不喜欢吗?”

江南用力摇了摇头。

怎么会不喜欢呢?他的灵魂伴侣是鹿谷门实,无论那个M被解读成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梅菲斯特也好,馆也好,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鹿谷老师的灵魂伴侣啊。

“怎么会……我很喜欢。”

鹿谷俯下身,再一次把江南抱进了怀里。

“现在能相信了吧?”含着笑意的低语落在了江南耳边,“小南就是我的灵魂伴侣。”

江南猛地抽了口气。他停了半晌,迟疑着抬起手回抱住了鹿谷的肩背。随着这句确认,他终于敢相信这个事实——命运确实把一份厚礼放在了他手里,并且,没有搞错收件人。

再也压抑不住的眼泪终于打湿了鹿谷的衬衫。江南感觉自己像是……抱住了生命里最重要的宝物。

7

虽然很想在刚刚确定关系的灵魂伴侣身边多待一段时间,但江南到底还是个在读的研究生,临近毕业的最后几个月虽说事情不多,但也不能长时间缺席,于是他终归还是在第二天和鹿谷告别,返回了学校。

“小南要不要来一起过圣诞和新年?”

告别的时候鹿谷问他。江南本来也想问能不能一起跨年,又怕鹿谷已经有了别的安排,还在想要怎么开口,鹿谷已经先提了出来。

这么一来,从12月中旬到月底的这十几天就变得分外难熬了。好在这一次两人不再是断联的状态,江南会定期和鹿谷通电话,也隔几天就会收到鹿谷寄来的信件。

再回到东京就是圣诞节前夕了,整座城市都已经拉满了圣诞氛围。江南到的那天,鹿谷被拉去参加一场推理作者们的讨论会,没办法去车站接他。

原本鹿谷是提前把家门钥匙寄给了江南的,让他先去家里等。但江南想了想,还是在抵达东京后直接去了稀谭社,打算等鹿谷的讨论会结束后一起回去。

他在一楼大厅里找了个圣诞树后面的位置,打算等鹿谷出来的时候再突然出现。虽然鹿谷多半也不会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但是江南莫名觉得,鹿谷应该不会介意他这种闹着玩一样的恶作剧。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厅里来往的人也多了起来——大部分是下班的社员,后来渐渐有一些开完会后离场的推理作者。

知道鹿谷应该也快出现了,江南坐直了一些,将身影藏在圣诞树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楼梯口——鹿谷没有马上出现,倒是有栖和石冈先从楼上下来了。

那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并肩走过来,有一瞬间江南以为他们是不是看到他了。但他们很快就在圣诞树旁边停住了脚步,并排站在那里继续交谈,似乎是在等人。

显然并不知道江南就坐在圣诞树后面,有栖和石冈交谈的时候也没有压低声音。江南没想偷听他们谈话,但眼下也没办法就这么从树后面出去,只好坐在原地听了下去。

“今晚的活动鹿谷君应该不来了吧?”

“肯定不来,他说江南君今天来东京,我们到新年之后应该都别想约他出来啦。”

石冈笑着摇了摇头。

“真没想到。”

“是啊,真是没想到。”有栖跟着边笑边摇头,“鹿谷居然也有今天——也不知道是谁啊,当初在推研宣称还是不被束缚更重要,根本不在乎有没有灵魂伴侣呢。看看现在。”

江南愣住了。刚刚因为那句“我们到新年之后应该都别想约他出来”而扬起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原来……鹿谷老师不在乎有没有灵魂伴侣的吗?

也是啊,鹿谷老师这样的人,应该不想被这个印记束缚吧。

他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鹿谷就曾将灵魂伴侣印记展示给他看,那时候他以为这是表示友善,但现在想想……这很可能也是因为鹿谷对这个印记根本不在意。

那时候鹿谷确实也说过……

“虽然也可以算是‘命运的谜题’的一部分,不过遇到一个注定的人这种事呢,本质上还是概率吧。”

那……我呢?江南想,突然觉得有点委屈了,那我算什么呢?我也是概率吗?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也不是彼此的灵魂伴侣,但同样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了两个孩子。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遇到那个和自己灵魂相连的人,而相伴一生的那个人,也未必非要被彼此的灵魂打上印记。

退一步说,作为灵魂伴侣在一起了,就一定会喜欢上对方吗?

就算我确实是鹿谷老师的灵魂伴侣,那也不能代表我就一定会被鹿谷老师喜欢啊。我这样的人……要拿什么来被鹿谷老师喜欢呢?鹿谷老师真的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成为灵魂伴侣吗?还是像他说过的那样,只是在“尊重我的决定”?

是因为我说想要成为他的灵魂伴侣吗?

江南坐在圣诞树后面愣了许久,直到天彻底黑下去、稀谭社的大厅里都没什么人了,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他躲在树后面出神的时间太久,恐怕已经和鹿谷错过了。

就在他慌忙向外面走去,准备乘地铁赶去鹿谷家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江南君?你是……江南君吧?”

江南愣了一下,回头看去——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半个月前在面试那天和他讨论推理小说的那位面试官。

 

鹿谷也没想到,江南会跑去稀谭社——不仅去了稀谭社,还和他走岔了。

他本来以为回家会看到江南坐在屋里,结果进屋没看见江南,先接到了宇多山编辑打来的电话,说在稀谭社捡到了他的灵魂伴侣。

鹿谷边笑边叹了口气,把已经放在玄关上的车钥匙拎起来,转身出了门。想也知道,江南应该是打算去稀谭社等他结束后一起回家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和他错开了,自己在那里等到了现在。

这傻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去前台问一下呢。

接到江南的时候稀谭社那边已经没人了,大厅空荡荡的,前台都下了班。鹿谷进门就看见江南孤零零地坐在圣诞树旁边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鹿谷几乎都走到近前了他才回过神,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鹿谷老师,我——”

鹿谷把江南拉进怀里抱住,打断了对方没说完的话。他不喜欢看到江南露出这样小心翼翼的歉意表情,也不喜欢江南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还要小声对他说对不起。

“小南是想来等我一起回家吧?”他轻声说,拍了拍江南的后背,“等这么久辛苦了,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吧?”

楼梯那边传来了下楼的脚步声,鹿谷松开江南,推着肩膀把他带向大门。他总觉得江南的情绪似乎不太对,但稀谭社的一楼门厅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

“有想吃的吗?”车开上主路之后鹿谷轻声问,“还是想先回家?”

江南像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鹿谷是在跟他说话,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

“先……回家吧。”

这孩子看起来实在太……沮丧了。鹿谷想,多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如果只是因为“两个人在稀谭社错过了”这样的小事,稍微安抚一下就能让江南振作起来。但眼下……江南看上去更像是因为什么事受到了冲击。

但能有什么事?昨天晚上通电话的时候江南听起来还很开心,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姑且回家再好好问一下吧。

一边这样想着,鹿谷一边安慰性地伸手揉了揉江南的发顶。

 

8

江南明白自己不该把情绪写在脸上。他本该是开开心心地来过圣诞和新年的,现在这样低落和沮丧实在有点不应该了。

但那句“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一定会被鹿谷老师喜欢”像一根扎在心里的刺,无论他怎么试图表现得一切正常,也没有办法装作这根刺不存在。

那天晚上鹿谷几次试图询问,都被他含糊地用“我没事”带了过去。大概是看出了他真的不想谈,后来鹿谷也没有再勉强他,而是找了其他话题,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其实江南知道的……鹿谷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他想逃避的时候,鹿谷就纵容了他逃避;等他想要走回来,鹿谷也敞开门欢迎他回来;他不想说的事,鹿谷从来没有勉强过他;而他想要灵魂伴侣的身份,鹿谷也认同了他。

就像鹿谷自己说过的那样——“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尊重你的决定”。

可是……可是,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自从确认过彼此是对方的灵魂伴侣,鹿谷就非常自然地默认了江南应该睡在他的卧室而不是客房。那天晚上,江南借口累了,没到午夜就去洗澡睡觉,而一向不到天亮不就寝的鹿谷竟然也陪他一起早早躺下——江南明白,鹿谷一定还是担心的。

但是这样的事,要怎么说呢?难道要跟鹿谷说“我不想只做鹿谷老师的灵魂伴侣,我想要鹿谷老师也喜欢我”吗?

他已经得到得够多了。命运已经把在他看来完全是奢望的礼物放在了他手里,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贪心更多。

直到鹿谷都睡熟了,江南也没能睡着。压在心里的情绪太多,他觉得胸口闷闷地发胀,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每一次心跳都需要用尽全力似的。

最后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去客厅自己待上一会儿,多少……让情绪平复一些。

一走进客厅他就愣住了。

窗帘只拉上了一半,外面的窗台已经积了一层白色。晦暗的夜色里,大片的雪花正纷纷扬扬落下来。江南站在一片寂静的客厅里,觉得自己仿佛能听见大雪落下的簌簌声。

他慢慢地走到窗边,向外面看去——街道、房屋和树木都已经铺上了一层白色,大雪纷飞的夜里显得分外寂静。虽然总是说着来和鹿谷一起过圣诞和新年,但直到现在,江南才真的意识到,圣诞节确实要来了。

现在已经是12月24日凌晨,已经……是圣诞节了。

他的行李箱里还放着一份想要送给鹿谷的圣诞和新年礼物。但现在……他也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把那份礼物再拿出来了。

鹿谷老师会想要吗?会不会觉得我有点越界了呢?

江南趴在窗边,微微低下头,额头抵着冬夜里冰凉的窗玻璃,轻声叹了口气。

下一刻,一件外衣落在了他肩上。跟着一起来的,还有鹿谷的声音。

“怎么穿这么少。”鹿谷无奈道,“小南怎么自己在这里看雪,睡不着的话可以叫醒我啊。”

江南回过头看向鹿谷,后者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毛衣外套,站在他身后,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大雪。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鹿谷向他偏过头,凝视片刻后突然笑了:“如果睡不着,要不我们出去看雪吧。”

江南:“……什么?”

 

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江南就这么和鹿谷一起走进了12月24日凌晨3点半的大雪里。

积雪不深,不过刚刚没过鞋边,但如果照这个趋势下去,等天亮的时候,大概就能没过脚背了。街道上空荡荡的,江南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听到积雪在脚下被踩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而鹿谷跟在他身后,像个没见过下雪的小孩子似的,专门踩着他的脚印走。江南走着走着回头看了一眼,见来路上自己的脚印已经全都被鹿谷的脚印覆盖了,两双鞋的鞋底花纹叠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同走过了一段深夜里被积雪覆盖的长路。

真的可以一同走过这段长路吗?他忍不住想。

雪花飘落在他的鼻尖上,融化成了一滴细小的水珠,冰凉湿润。鹿谷踩着他的脚印从后面赶上来,伸手把落在他头上肩上的雪花拍掉,把他的大衣兜帽拉起来给他戴上了。

江南转头看向鹿谷,但已经被后者牵住了手腕,两人继续沿着街向前走去。

现在,他们身后变成平行的两排脚印了。

江南被鹿谷牵着,一边向前走,一边又侧头看向鹿谷。他们正好从路灯下经过,灯光从另一边照下来,给鹿谷轮廓分明的侧脸勾上了一层光边。

“嗯?”

鹿谷偏过头来,朝江南笑了笑。

“我们去前面的小神社看看吧?”

一片雪花落在了睫毛上,江南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它眨掉了。

“好。”他轻声说。

也没有关系吧?和鹿谷一起走过被大雪勾上了白边的神社鸟居时,江南这样想。

至少现在,我还是在鹿谷老师身边的。所以,就算鹿谷老师喜欢的人不是我……也没有关系。

想要成为鹿谷老师的灵魂伴侣,想要留在他身边,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不是吗?

只要能在鹿谷老师身边喜欢他,就足够了。

平安夜凌晨的大雪里,江南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终于在这个晚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点微笑。

 

9

所谓的祸不单行,大抵也就是现在这样了。

他们在大雪里走了几个小时,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江南这次真的累了,再怎么有情绪也抵不住疲倦,躺下去之后沉沉睡了一觉——直到傍晚,他才因为堵在鼻腔里的灼热呼吸醒了过来。

全身都在发烫,头昏昏沉沉的,所有的思绪都被搅成了一团。

这是怎么……江南打了个寒战,一边裹紧被子一边茫然地想,我是在发烧吗?

门发出一声轻响,鹿谷端着个托盘,侧身用肩膀顶开门进来,见江南醒了,他的脚步稍稍顿了一下,接着露出了有点抱歉的笑容。

“昨晚不该拉你出去的,是我太勉强小南了。”他轻声说着,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坐下来,摸了摸江南的额头,接着皱起了眉,“好像比刚才更烫了啊……”

从鹿谷掌心传来的凉意让江南下意识地偏过头,将额头抵进了对方的掌心。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受凉发烧了。

“吃药之前还是要吃点东西,不然等一下胃会不舒服的。”鹿谷半哄半劝地说,揽着后颈把江南扶起来,往他身后塞了个靠枕,“我煮了粥,稍微吃一点吧。”

江南愣愣地接过鹿谷递来的勺子,再想去接粥碗的时候,却被鹿谷避开了。

“小心烫,我来端吧。”

这句话虽然说得十分温和,语气里不容拒绝的意味却足够明显。江南于是没有再争辩,就着鹿谷的手喝了半碗粥——放下勺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应该已经红透了,万幸高烧掩盖了此刻的窘迫,鹿谷也看不出他脸颊通红到底是因为什么。

“如果明天早上还不退烧的话就去医院。”鹿谷看着他吃过了药,一边这样嘱咐,一边收起了托盘上的碗碟,“想再睡一会儿吗?”

江南觉得自己的逻辑已经完全停摆了,他花了点力气才明白鹿谷在说什么,接着摇了摇头。

这可是平安夜。他不想就这么把平安夜睡过去了。

“我还不想睡……”

鹿谷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声笑了。

“是吗?那我们去客厅待一会儿吧。”

这样说着,他放下托盘,朝江南转过身来——江南被他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鹿谷完全无视了江南“我能自己走”的抗议,直接抱着江南去了客厅。

一走进客厅,江南就忍不住“哇”了一声,张大了眼睛。

早上还空荡荡的客厅,这时候竟然摆了一棵1米多高的圣诞树。它挂满了彩带、小球和金黄色的星星灯,就那么闪闪发光地立在客厅一角,把整个客厅都照亮了。

鹿谷轻声笑起来,把江南放在了沙发上,动手给他把有些散开的被子重新裹好。

“是我上周订的。”他对江南说,脸上带着江南熟悉的、亲切包容的笑意,“小南,圣诞快乐。”

说完,他也没等江南的回应,就俯身从沙发下面抽出了一个大盒子,放到了江南面前——那个盒子足有半张茶几大小,整齐地包着浅蓝包装纸,系着镶边的同色丝带。

江南:“……”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情况,震惊地抽了口气。

是……是给他的……?

“虽然预想应该是你自己拆开看看,”鹿谷朝江南微笑起来,“但是这个情况就……小南还是坐在那里听我直接和你说吧。”

他朝江南摊摊手,又轻轻敲了敲礼物盒子。

“是一套西装,按小南的衣服尺寸定制的。”鹿谷解释道,“哎呀,小南也要变成社会人了嘛,应该要有一套像样的正装啦。”

江南茫然地眨着眼睛——这个晚上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他坐在暖气充足的客厅里,眼睛里映着圣诞树上闪闪烁烁的星星灯,看着面前的大礼物盒子和鹿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这一定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幸福的一天了。江南想。

停了半晌之后,江南终于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就着在这个晚上获得的一点勇气,决定……把行李箱里那份礼物也送出去。

这可是圣诞节啊。

“我也……也准备了礼物。”江南低声说,看向放在墙边的小行李箱,“虽然……只是一支钢笔,跟鹿谷老师的不能比——”

鹿谷用食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不要这么说啊。只要是小南送的,我都会好好珍惜的。”鹿谷轻声说,朝江南微笑起来,“那么,从明年开始,我就要用小南送的钢笔来写稿子啦。”

江南:“……”

他用力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还是没能把涌出眼眶的泪水压下去——但它们随即就被鹿谷伸手擦掉了。

“不要哭。”鹿谷轻声说,将礼物盒子挪到了一边,揽着江南靠在他身上,“小南,今天可是平安夜,不能哭的。”

“……嗯。”

这样就足够了。感觉到鹿谷的心跳隔着衣服传递过来,江南默默地想。能这样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10

大概是因为通风不畅,钟表馆旧馆的整栋建筑都散发着陈腐浊重的气味,而更让人觉得不安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鹿谷捏着江南的笔记本皱起了眉头。

闷闷的钝痛还留在胸口,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而笔记本上的内容和屋子里的血腥味……甚至开始让他觉得心慌。

……心慌。鹿谷想,在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摸到了满手溃不成军的慌乱心跳。

鹿谷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失控的时刻——他没想过江南会这么牵动他的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被他放在身边的孩子已经变得这么重要了?

第一具尸体很快被发现,接着是第二具。鹿谷将每一个房间挨着检查过去,只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每推开一扇门,就像是面对一次命运的宣判。如果江南在这里、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那就全是他的错。

如果他能再重视那孩子一点,如果他能在江南提起这趟行程的时候推掉工作安排和江南一起来,事情断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江南一定已经出了什么事,胸口的闷痛正明确地提示着这一点。

四处都一片狼藉,被砸毁的钟表、摔碎的吊灯、尸体、血迹,以及……始终不见踪影的江南。紧张和焦虑将时间感不断拉长,鹿谷甚至不能确定他们到底在这座建筑里搜索了多久,才终于发现了那扇被钢琴挡着的门。

刚刚经过的那条昏暗的长走廊里,铺着一路的血迹。而这里已经是最后一个房间了。如果江南不在这里……

他轻轻咬着牙,阻止自己去想那个更可怕的可能性——如果江南就在那里,但是已经没有了气息呢?

障碍物被挪开了,门后是个盥洗室。鹿谷下意识地去碰开关,但灯并没有亮起。而与此同时……随着门被完全推开,外面房间里的灯光斜斜地照进了盥洗室里。

也照出了那具仰躺在地板上的身体。

江南孝明。

即使是在很久之后,鹿谷也不愿意再回忆起那个时刻的感受。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他从没有体验过这样“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的时刻。在能反应出更多东西之前,他已经在江南身边蹲下身去,握住了江南的手——只摸到了一片冰凉。

江南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从外面屋子里透进来的灯光过于昏暗,不足以照出更多细节,甚至已经蹲在江南身边了,鹿谷仍然没有办法在一片黑暗里判断出江南是不是还有呼吸。

伸手去按住江南颈侧的脉搏时,鹿谷才意识到,他的手在发抖——甚至因为抖得太厉害了,一时什么都没能感觉到。

接着……急促的起伏经过了他的手指,被他轻轻按住的侧颈正在他的手指下有规律地搏动着。

那是江南的心跳。

江南还活着。

像是溺水的人突然重新获得了氧气,鹿谷一口气松下去,几乎要就这么坐在地板上。

江南还活着。

虽然全无意识,身上凉得摸不到一点温度,但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小南……?”

鹿谷轻声唤道,他半蹲在江南身边,轻轻晃了晃江南的肩膀——但昏迷的人毫无反应。

“小南,醒一醒!”鹿谷拍了拍江南的脸颊,又喊了一次,但江南仍然没有回应,随着他的动作,江南的头毫无力气地偏转向一边,脸颊靠进了鹿谷的手心里。

凉得像冰。

鹿谷:“……”

他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托着肩膀和腿弯把江南横抱起来,年轻人的头倚进他的颈窝,短促的呼吸像是一声一声敲在他心里。

“我送他去医院。福西君,麻烦你来帮忙开车。”对站在门口的福西丢下这么一句,鹿谷没有再看其他人,径直抱着江南从旧馆大步走了出去。

 

意识从黑暗里慢慢浮了上来。眼皮沉重得像是根本睁不开,但就算睁开眼睛……

眼前也仍然一片昏暗。屋里似乎有隐约的光线,但什么都看不分明。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后颈仍然在一波一波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有谁在拿着锥子往他的颈椎里戳。

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他茫然地喘息了片刻,这才渐渐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同伴的尸体。死前的讯息。来自背后的袭击。接着是疼痛和黑暗,意识沉入深渊。

但凶手为什么没有杀我?江南想。他为什么要袭击我?现在又把我弄到了哪里?我已经……昏迷多久了?

脑子里像是盘桓着一片白雾,他什么都想不清楚。但本能仍然在这个时刻向他做出了严厉的警告——不能停留在这里,要想办法自救。

后颈仍然疼痛难忍,连着头和肩膀都剧烈疼痛,江南稍稍撑起身体,险些因为眩晕和剧痛倒回床上。

他咬着牙,扯开被子,慢慢地翻过身,从床边滑了下去。四肢都软得撑不住身体,他跪在地板上,趴在床边缓了片刻,才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踉跄着向前摸索了两步。

他的手碰到了床头柜,柜子上似乎还放了个水杯——杯子里甚至有水。江南口干得要命,但迟疑一下之后,还是没有去碰它。

有可能是凶手留下来的,有可能被下了毒。

他什么都没法思考,只有这个念头非常明晰。

在这个地方,不能相信任何东西……

接着他顺着床头柜摸到了墙,非常普通的白墙,没有瓷砖也没有墙纸,摸上去有点涩。

这是哪里……?他茫然地想,旧馆里,有这样的房间吗?

房间不大,但江南半弓着腰,扶着墙挪得很慢——走了好一会儿,他才气喘吁吁地走到了墙壁转角的位置。期间他几次停下来休息,脚步越来越拖沓,挪动得也越来越慢。

现在这样子,真的能逃出去吗?

绝望在心底蔓延开,他轻声喘息着,慢慢绕过那个转角,继续扶着墙向前挪去。

但我不想死在这里。他想,我想出去,我想……回到鹿谷老师身边去。

他靠着墙停下来,闭上眼睛,在脑海里重新描摹着不久前的圣诞假期,回想那个被圣诞树、彩灯和礼物盒子点亮的夜晚。

成为鹿谷的灵魂伴侣不过也才四个月……四个月,真的太少了啊。

“鹿谷老师……”

他轻声念道,试图从这个名字里再获得一些力量。但体力终究已经濒临透支,腿软得再也撑不住身体,那个名字出口的同时,江南突然脱力,顺着墙滑下去跪坐了在地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门被打开了。

门外的明亮灯光一拥而入。在黑暗里待了太久,强光迎面扑上来的瞬间,江南本能地偏头闭眼,想要避开太过刺眼的光芒。

而半是惊愕半是恐慌的呼唤声已经在他耳边炸开。

“小南!”

江南僵住了。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昏睡过去了,刚才听到的声音来自另一个梦——不然,他怎么会听到鹿谷老师在叫他呢?

但随即,他就被抱住了。

熨帖的体温包裹上来,江南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有人温柔地按着他的后脑,将他将仍然剧痛难忍的头靠进了温暖的颈窝里。

“小南,你还不能乱动啊。”那人将他裹在怀里,叹息一般的声音轻轻落在他耳边,“嘘……别怕,已经没事了。”

“鹿谷……老师?”

“嗯。”

“鹿谷老师?”

“我在。”

心里的某根弦啪的一声松了。江南甚至来不及反应,眼泪就那么涌了出来。他紧紧捏着鹿谷的衣角,因为突然填充满胸腔的情绪而哽咽得喘不上气。

“鹿谷老师……”

他只顾着呼唤这个名字,甚至不记得要去擦一擦眼泪,任凭它们打湿了鹿谷的衣襟。

“嗯。”

直到被鹿谷抱起来放回到床上重新躺好,江南都没有回过神来。鹿谷已经拧亮了床头的一盏台灯,温柔流泻的橙黄色灯光里,他轻轻擦掉了江南脸上的眼泪,用小勺子喂江南喝了几口水。

“鹿谷老师……”

江南又唤了他一遍,试图确认这不是自己在做梦。

握着他的温暖的手不是做梦,坐在床边看着他的人不是做梦,耐心地反复回应的声音也不是做梦。

“我在,小南。这里是医院,已经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吗?

“鹿谷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鹿谷轻声笑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手摸了摸江南的头,之后那只手也没有离开,就轻轻搭在了江南额头上。

“这个啊。”鹿谷轻声笑了,“虽然没能赶上和你一起去,但我也没有迟到太多哦——不过,这些还是以后再说吧?”

“嗯?”

搭在他额头上的手向下移了移,遮住了他的眼睛。台灯的光被挡住了,江南眼前重新变回了一片黑暗——但鹿谷带着点薄茧的温暖掌心非常舒服,这一次的黑暗只带来了让人安心的困倦和睡意。

“等小南好一点,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但是现在就什么都别想了,好不好?”

鹿谷轻声说,声音带着明显的哄劝意味——他似乎是趴在江南耳边说话的,江南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

“睡吧。不要怕,我在这里。”

江南闭上了眼睛,感觉着覆在眼睑上的温度,放任自己被睡意拽着再一次彻底沉入没有意识的黑暗里。鹿谷老师在这里,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他知道……噩梦追不上他。

 

11

一道阳光落在他脸上。

江南皱着眉微微偏头,试图躲开那束光,继续沉进睡意里去,但阳光始终停在眼睑上,即使闭着眼睛也觉得十分明亮。

他睁开眼睛。

厚实的窗帘被拉开了小半边,露出窗外的一片蓝天。明亮的阳光照亮了半边窗子,热乎乎地落在他的被子和枕头上。

江南坐起身,茫然地愣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床头柜。昨天鹿谷喂他喝水的杯子还放在那里,旁边还有个空烟盒,是鹿谷平时抽的骆驼牌香烟。

这里是医院病房。昨晚的一切……都不是梦。

他已经离开了钟表馆那幢透不进光的屋子,而鹿谷老师真的在这里。

江南坐在上午的阳光里,因为这个认知而完全放松了下来。

但眼下病房里没有人,鹿谷并不在。江南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这才发现杯子里的水仍然是热的。

无论鹿谷在哪里,他应该都是刚离开不久。

江南的视线停在了旁边的空烟盒上,昨晚的事一点一点浮出脑海,细节慢慢变得明晰起来——他想起被鹿谷抱住时候感受到的体温,想起靠在鹿谷胸前时听到的急促心跳,想起鹿谷身上熟悉的气息,混杂着一点烟草的气味。

但昨晚……鹿谷老师身上的烟味好像比平时要浓重不少。江南想,他是不是又抽烟了?

身体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虽有后颈处受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头已经不疼了,思维也很清晰。江南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起身的时候没有再觉得无力和眩晕。

那个空烟盒让他莫名有点担心,江南不想就这么继续坐在病房里等鹿谷回来,于是决定在附近稍微找一找。

好在镰仓的这家医院规模不大,小花园稍微看一眼就知道没人。江南晒着太阳,慢慢地在各处走了一圈,最后在住院部的楼顶平台上找到了鹿谷。

与其说是“找到”,不如说是“闻到”的——才推开通往天台的门,江南就在灌进来的风里嗅到了浓重的烟味。

绕过晒在楼顶的一排床单之后,江南看到了站在平台边缘、正看着远处出神的鹿谷,而后者脚边丢着一地烟头——也不知道抽了多少根。

江南张了张嘴,一声“鹿谷老师”卡在唇边,没叫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鹿谷看上去有点……难过,不太像是平时的样子。

倒是鹿谷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头向他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对上目光,鹿谷愣了一下,接着笑了。

“哎呀,小南。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他说,按灭了手里的烟,“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江南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鹿谷脚边的烟头。

“鹿谷老师……您……打破一天一支的规矩了吗?”

“啊……”鹿谷抓了抓头发,自己也低头看了看那些烟蒂,轻声笑了,“昨晚有点睡不着,想着今晚就当作是例外好了,结果不知不觉就……”

他一边用轻松的语气这样说着,一边仔细打量着江南的脸色。大概是江南没有接话,他又补上了一句。

“明天开始一定重新遵守规矩。”

江南只是看着他。虽然鹿谷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松,但是江南明显听出了疲惫和低落,他很少看到鹿谷表现出这么不安定的样子,像是……悬在哪里没有落到实处似的。

是……因为我吗?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是因为我搞成这样,吓到他了吗?

江南随即把这些想法压了下去。他不敢往这个方向假设——他不敢给自己“我对鹿谷老师这么重要”的期待。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到了鹿谷身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了鹿谷的手腕。他没有敢用力,只是虚虚握着——鹿谷不用费力气就能把手抽出去。

但鹿谷没有动,更没有把手抽出去,只是低下头,看着江南握住他的那只手。

“鹿谷老师。”

江南轻声唤道。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声呼唤触动了,鹿谷突然轻声叹了口气,他反手握住江南的手,牵着江南去一旁的长椅上坐下了。

“小南知道灵魂伴侣之间的伤害感应吗?”

鹿谷问,他没有看江南,而是出神地看着远处的天空。

“好像听说过,是说建立了灵魂伴侣链接的两个人,如果一方受到伤害,另一方会……有所感应吗?”

“嗯。小南被袭击的时候我刚到没多久,那时候我感觉到了。”

鹿谷说,他回过头来看向江南,眼神深邃复杂,像是藏了很多江南看不懂的东西。

真的看不懂吗。有个声音在他心底说。还是……你不敢看懂呢?

鹿谷轻轻捂了捂胸口。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伤害感应有这么疼。”他垂下视线,慢慢地说,“但是,小南大概比我更疼吧?”

江南说不出话,只是看着鹿谷。他想说并不是那样,想说我其实没怎么觉得疼,但什么也说不出口。

“所以我们立刻找钥匙打开了门。”鹿谷说,“那幢房子里一片狼藉,走廊里到处都是血迹,我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那间屋子才发现了你。当时你就仰躺在那间盥洗室里,灯光很暗,一时看不出你是不是还活着。小南,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像在做噩梦。”

仿佛在自嘲似的,鹿谷轻轻笑了一声。

“但这起案子就先放在一边吧,警方已经接手后续工作了,我们可以等一会儿再仔细讨论它。小南,我有别的事要对你说。”

江南轻轻抽了口气,感觉到心跳开始加速,越来越快地撞击着胸腔。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现在感觉到的情绪是紧张还是恐惧,只是下意识地牵住了手边的东西——直到攥紧了手指,他才意识到他抓住的是鹿谷的衣角。

但还没等江南再松手,鹿谷就先一步把那只手握住了。他把江南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小南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过,遇到一个注定的人这种事,本质上还是概率。”他轻轻地说,“灵魂伴侣这种东西呢,说到底也只是命运的一种形式罢了,我反而觉得,喜欢一个人,从不需要靠命运去指定什么。”

江南愣愣地看着鹿谷,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这是在说什么?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他怔怔地想,鹿谷老师……终于不想要这段被命运束缚的关系了吗?是因为我在这次的事件里做得不够好吗?

他终于要……放弃我了吗?

不想再听下去了。想要离开,想站起来从鹿谷身边逃走,不想再面对接下来的话题了。

胸口隐隐作痛,江南有些恍惚地睁大眼睛看着鹿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该找个借口尽快告辞,免得被拒绝的时候露出太难堪的神色。但他的手仍然被鹿谷握在手里,鹿谷的手温暖干燥,江南甚至不舍得把自己的手抽出去。

于是他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鹿谷,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之前是我太不认真了,也没有足够重视小南,是不是?”鹿谷轻轻地问,抬起手腕将灵魂印记递到江南面前,“直到它告诉我,你在那幢房子里受伤了。而我没有跟你一起——为了先做完一些怎么样都好的工作。”

江南:“……”

什么?他茫然地想,鹿谷老师在说什么?

鹿谷轻声叹了口气,再次看向不远处的那堆烟蒂。。

“小南不是问我,为什么打破了一天一支的规矩吗?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如果小南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再也没醒过来,我可怎么办呢?”他一半是自言自语,一半是对江南说话,“我大概,也只好被一直困在那座钟表馆里了吧。”

江南猛地抽了口气。

“不是……不是的!”他顾不得自己还有什么情绪,慌忙攥紧了鹿谷的衣角,急声说,“鹿谷老师又没做错什么事,是鹿谷老师救了我啊!如果你没有来的话,我现在可能还——”

鹿谷摇头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江南还没反应过来,鹿谷已经站了起来。他年长的灵魂伴侣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轻轻按着他的膝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这次,江南看清了鹿谷眼底的神色。

歉意,担忧,心疼,爱,还有一点隐约的慌乱。

“鹿谷老师……?”

鹿谷看着他,慢慢开了口。

 

“所以……小南,我想要纠正之前的错误。

“我当然是小南的灵魂伴侣,这是命运说好的事。但是现在,抛开命运不说,我更想问问小南的心,你愿意不愿意,让我成为你的梅菲斯特?

“这和是不是灵魂伴侣没有关系,只和小南——只和江南孝明这个人有关。

“我想成为小南一个人的梅菲斯特,小南还愿不愿意和我定下契约?”

 

那个瞬间,江南觉得好像全世界都被掐了静音。

风声,鸟鸣声,楼下小花园的嘈杂人声,一瞬间全都远去了。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正用温和的、疼惜的、歉意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人。

江南张了张嘴,但比声音先涌出来的是眼泪。

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不断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温暖的手指落在他脸上,替他抹掉了眼泪。

鹿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一边俯身蹭掉江南的眼泪,一边摇着头轻轻叹气,脸上带着些无奈的神色。

“这么容易就哭了可怎么办呀。”

江南深吸了一口气,透过被泪水模糊了的视野,仰头看着鹿谷门实。

这是给我的。他想,因为突如其来又太过激烈的情绪而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

“我的灵魂本来、本来也是鹿谷老师的。”他低声说,“我的梅菲斯特……一直都是鹿谷老师啊。”

后面的事江南都不太记得——因为鹿谷为这个回答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托起江南的下颌,再次俯下身,吻了上去。

原来命运的礼物真的从一开始就没有送错收件人。因为鹿谷过分缱绻的亲吻而彻底无法思考之前,江南晕乎乎地想。

鹿谷一只手揽着他的后脑,带着一层薄茧的温暖手指就覆在他的灵魂印记上。

不论命运说了什么,那个M一定就是梅菲斯特。

是命运送给我的……我的梅菲斯特。

命运或许从来不公。

但命运也从来眷顾。

解释一下标题

Tale of Mephisto,梅菲斯特就不说了大家都懂,这个标题首先玩得肯定是首字母的文字游戏,T和M不就分别是鹿谷老师和小南身上的灵魂印记,这个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然后Tale这个词,大家都知道的意思是"故事",不过事实上它的词源是“tala”,原本是计算、计数的意思,语意里面包括有“使契约成立的数字凭证”这样的含义(现代英语的tally就是来自这个词源),虽然现在英语里,tale因为糅合了另一个和“语言”相关的词源“talu”,所以已经没有计数的意思了,但是仍然可以根据词源,把它翻译成“契约”——毕竟,浮士德和梅菲斯特之间/这个故事里的鹿谷老师和小南之间,是以灵魂作为链接的契约嘛w

#岛江(13)

文章作者:墨洛温

文章链接:https://yukihane.work/2025/1746508864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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