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石]アオイトリ・上篇・最后的致意

哨向paro的日推三对CP(岛江/火有/御石)的Crossover系列文,本篇为御石线别册

阅读前提示:

1 本篇仍然是和小良共同撰写,但由于两位作者各自的部分互相穿插,每次都要标哪段是谁写的就太麻烦了,故不再特别标明,请大家根据语言习惯和文风自行判断。

2 本篇为《红线》 的姊妹篇,世界观与《红线》一致,仍然是架空哨向AU,是《红线》主线剧情的御石side。

2.1 但《红线》的绝大部分剧情在文本中都不再赘述,如有需要,请自行去《红线》那边查找。

2.2 大部分情节都与岛田庄司御手洗洁系列中的情节有直接对应关系,基本可以视为在哨兵向导的世界观下,两位作者照着原作等比例复刻了一版(我们理解的)御石两人的心路历程。

3 本篇没有岛江和火有的直接剧情,但会有火村老师和鹿谷老师作为客串出场。

4 本篇以时间节点为小标题,用不同时间点的回忆串起全文,阅读时可以稍微留意。

以上,阅读愉快!

○○○○年○○月

从赫尔辛基万塔机场出关之后,只需要租一辆车,沿着E75欧洲高速公路一路北上,穿过沿路散落的森林和湖泊,不到两个小时,就能抵达韦克叙——继续向北,就是派延奈国家公园和派延奈湖。

派延奈湖上散落着一片大大小小的岛屿,彼此由公路桥连接。12月的北欧已经被落雪覆盖,小岛和公路桥连缀在碧蓝的湖面上,像一串珍珠。

当然,这段路程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石冈和己站在料理台后面,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心不在焉地将丁香插进橙子片里——开放式厨房正对着落地窗,而落地窗外是派延奈湖碧蓝宽阔的水面、被大雪覆盖的针叶林、远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雪山,以及午后的湛蓝天空。

湖边小屋的空调开得很足,石冈只穿着单衣在屋里走来走去,丝毫感觉不到窗外的寒意。正是一年里白天最短的时候,高纬度地区的12月没有太多日照时间,再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渐渐落下去了。

石冈低头看了看砧板——苹果和橙子都已经切成了厚片,丁香被插在橙皮上,锡兰肉桂、香叶、八角和肉豆蔻也已经在旁边码放整齐。

他在橱柜里翻找了片刻,从抽屉深处找出开瓶器,开了一瓶红葡萄酒——赤霞珠酿造的,但不是什么名贵的红酒牌子,不过是上午他随手从超市货架上拿的。这酒陈放的时间很短,但果香饱满,很适合用来煮热红酒。

不过片刻,太阳就有点西斜了,屋里的光影开始染上柔和的橙红色调。石冈打开燃气炉,将小炖锅架了上去。

他以前不是没煮过热红酒,虽然很久没做过了,手上倒也还没有生疏——很快,水果和香料开始在微微沸腾的红酒里炖煮,石冈想了想,加了一点枫糖浆和白兰地增加风味。

再炖二十分钟就可以了,他想,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哪怕在两个月前,石冈都不敢相信,有一天自己真的会站在一幢异国的湖畔小屋里,对着一片落雪的大湖,煮一锅热红酒。

而窗外那片颜色明亮的湖光天色,就是御手洗曾经想要带他来看的风景。

房间里弥散着混合了水果香味的浓郁酒香,小锅里微微沸腾的红酒传来咕嘟咕嘟的轻微声音,这种烹制饮品时候细碎温柔的动静对石冈来说再熟悉不过。在马车道的家里,石冈也曾每天守在燃气炉前,听着这样微微沸腾的声音,心无旁骛地给御手洗煮各式红茶。

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生活甚至有点像是上辈子的事。

距离热红酒煮好还有十几分钟,石冈盖上锅盖,把火调小了一些。他自己则靠在灶台边,看着落地窗外的风雪和湖泊愣神,任由思绪飞得越来越远,把他带回那个刻骨铭心的冬天。

上篇・最后的致意(2094.01-2096.06)

2094年1月

现在想想的话,石冈其实对那天发生了什么并不特别确定。就像他总是记得那天应该是个阴天,后来查任务记录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天气一栏分明写着“晴”。

石冈记得,那天推门进屋的时候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家里没人,房间因为缺少通风而有些闷,于是他去推开了窗户——就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了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窗边的书桌太整齐了一点。往常这里总是堆满了御手洗的各种东西,而眼下那张桌子空了一半,不少书本不见了,桌面上甚至腾出了一小片空间。

大概是御手洗回来过,石冈想。御手洗一大早就被高层叫去开会,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多半是回来之后又因为什么事出门了吧。

一边这样思索着,石冈一边转身从窗前离开,打算换一身睡衣,然后去冰箱里拿点食物——他上午去听了一个讲座,虽然讲座的内容很有趣,但他也确实大半天没吃过东西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第二处异常。

衣柜里,属于御手洗的那些部分少了一大半衣物。石冈愣了愣,伸手去翻动了一下挂在杆子上的衣服和叠放在格子里的毛衣——御手洗常穿的衣服几乎都不见了,连睡衣都少了几套。

石冈抬起头,看向衣柜顶上。那里原本堆放着几个行李箱,眼下却也空出了很大一块,有一只大行李箱被拿走了。

怎么……是有长线任务吗,需要带这么多换洗衣物?石冈觉得有点困惑,他关上衣柜门,去冰箱里翻出了两个早上没吃完的三明治。

晚饭时间还早,先垫一下。他边吃边想。然后问问御手洗现在在哪,如果御手洗不回来,晚上就去附近的餐馆随便吃点东西——

思绪戛然而止,石冈突然注意到,卧室门口的角落里,少了一把吉他。那里本来并排放着一大一小两把吉他,但眼下,御手洗送给他的那把小吉他消失了。收纳柜和墙中间的一小段距离没了东西,不知道为什么,空荡荡的有点扎眼。

石冈:“……”

他愣在原地,某种隐秘的、从来未曾宣之于口的恐惧从他心底慢慢升腾起来。书本卷宗和衣物尚且可以认为是出外勤需要的行装,但吉他……?

何况在这之前,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弹奏过吉他了。御手洗为什么会带走一把吉他?

不,冷静一点。石冈对自己说,也可能是任务需要,或者单纯是御手洗自己想带。这个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也确实干得出来“带一把吉他出外勤”的事。

石冈深吸了一口气,说服自己相信了这个解释,重新放松身体靠回了沙发里。

不会的,他想,御手洗没有离开。退一步说,就算是御手洗,如果打算要离开,也总得说一声再走吧。

直到那时候,石冈都还不知道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吃完了三明治,又在晚些时候出去吃了晚饭,看了一会儿内部论坛的信息,最后按时上床睡觉——和普通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

在此期间,御手洗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但石冈仍然以“如果御手洗在执行什么机密任务,这也算是常规状态”说服了自己。

但直到第二天下午,石冈仍然没有联系上御手洗——无论手机消息、内网留言还是电子邮件,一律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心里的恐慌越来越重,几乎刺得石冈寝食难安,甚至只是待在客厅什么都不做,他都觉得慌乱,心跳快得有点喘不上气。

真的是外勤吗?但需要动用首席哨兵的机密任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小事。不管怎么想,作为和御手洗搭档的首席向导,石冈都不应该完全没有收到消息。

还是……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御手洗终于要离开我了?石冈在那天下午无数次问自己,我害怕的那件事,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剑,终于要落下来了吗?

临近下午4点,石冈终于再也坐不住,他抓起一件外套出了门,直奔人事部去了。

“您说御手洗先生?”来接待的同事是个年轻姑娘,听完他问题显得有点诧异,“他现在没有外勤任务……我们也不会给已经办理了调职的哨兵派任务啊。”

石冈:“……”

她在说什么?什么调职?谁要调职,御手洗……?

大概是他的脸色太难看了,对面的年轻同事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您不知道吗?但是御手洗先生来办调职手续的时候看起来……我还以为你们商量过?”

石冈瞪大眼睛看着对方,紧攥着手指,全身都僵住了。

“调职……”他低声问,觉得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调……到哪里?”

同事抱歉地朝他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御手洗先生的调动去向是保密信息,档案已经调走了,我们没有权限查询。”

石冈看着她愣了片刻,机械地道谢后离开了人事部。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才终于艰难地理出了一点头绪,慢慢地向主管办公室走去。

然而,他的主管同样没有给他答案。那位有些秃顶的中年人只是翻看着日程,向他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们没有权限查看档案调动的去向,这应该是个保密级别很高的机构。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呢。”

石冈茫然地听着。他听得懂对方说的每一个词,然而当这些词语连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听不懂了。档案调动?保密机构?这是在说什么?

“请问……”他低声说,莫名觉得眼前一片白光,整个人在无法控制地轻微发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翻了翻记事本,报给他一个日期,差不多是一个星期前。

所以御手洗从那时候就在计划这些了,而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一个字也没说,甚至直到昨天,他已经带走了他的行李,我都还在安慰自己,说他只是去执行长线机密任务。

他没有瞒所有人,只瞒了我。石冈怔怔地想。所有的关系人都知道了,才轮到我知道消息。

石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主管的办公室回家的。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信箱里躺着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是陌生的风景。石冈从没有见过那么蓝的大海和天空,也没有见过那么明亮的沙滩。但那片海怎么看都……像是他无法触及的风景,是他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石冈翻过明信片。背面用熟悉的笔迹填着他的地址,但写字的地方只有一片空白。

甚至在明信片这么方寸大小的纸上,御手洗都不愿说一句话吗。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了,石冈困惑地眨了眨眼,看到一滴水珠落下来打在明信片上,在厚实的卡纸上晕开了一片深色的水渍。

2094年2月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石冈其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自从和御手洗一起生活,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失眠是什么感觉了。那天晚上他坐在客厅,怔怔地盯着窗外看了很久。夕阳落下去,月亮慢慢升上中天,他仍然坐在沙发上愣神。

后半夜他摸出手机编辑了一段信息,想问鹿谷能不能跟他聊聊这件事,但想了想之后,又把已经编辑好的信息一字一字删掉了。

要……怎么说呢?要说什么呢?

说御手洗洁抛弃了石冈和己?虽然石冈觉得事实就是这样,但这句话堵在胸口,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太多的情绪已经把表达能力堵死了,即使真的让他说,他也……未必能说得清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石冈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本稳定的日常就这样突然被一刀切断,熟悉的、已经彻底融入生活习惯的陪伴被骤然抽离,而他混乱的思绪甚至无法为眼前的这一切找到端倪。

他在浑浑噩噩、昼夜颠倒的作息里过了几天,也可能是一周,或者更长。那段时间他唯一一次出门,是和有栖川去办理首席向导的交接手续。石冈其实不太记得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到底睡了几个小时,或者吃了几顿饭,这些事情几乎全是凭借生活本能运作的。

直到有栖川打来电话说想上门探望,石冈才终于整理了情绪,把自己和房子都稍微收拾了一下。

有栖川大包小包带了不少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他一进门,就对着石冈皱起了眉头。

“和己前辈,你……你真的还好吗?”他问,小心翼翼地探了几束精神力出来,停在石冈身边,“你的精神力……”

我的精神力?

被这么问了一句,石冈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关注过自己的精神图景了。眼下被有栖川问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力在房间里散得四处都是,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张密实的网,铺满了整间公寓。

也就是有栖川这样能力足够强的向导了,如果换个普通人,眼下都未必还能走进这套公寓的门。

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有栖川轻声叹了口气:

“我帮你做一点疏导好吗?”

虎猫悄然出现在石冈脚边,伸了伸腰,缓缓朝石冈靠近过来。它轻巧地跃上石冈膝头,抬起爪子轻轻按在石冈的手腕上,充满安慰意味地朝石冈叫了一声。

有栖川的精神力非常谨慎地包裹上来,小心翼翼地将整套公寓里涣散的精神力都整理好,这才梳理了石冈混乱的情绪,将几乎崩溃的精神屏障重新加固。

这位后辈显然极有分寸,做这些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向精神图景窥探,半点多余的情绪都没碰触。

“我知道前辈你可能不太想谈这些。我也……没有立场来问。” 有栖川有点迟疑地说,“但是,如果前辈你需要有人谈谈这件事的话,你随时可以找我。”

他顿了顿。

“或者鹿谷。鹿谷应该比我更擅长处理这些事,他也会很乐意听的。”

石冈很感激,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没办法接住有栖川伸过来的手。他就只是,他接不住,甚至害怕面对这件事。他没有办法,面对不了,也处理不了。

他只想自己躲起来,不跟任何人接触,安静地待上一段时间——或许再过几个星期,他就可以在心里清理出一小片地方,让自己能重新正常生活了吧。

即使……御手洗不在,也能重新正常生活。

最终他什么都没跟有栖川说,只是在这位后辈起身告辞的时候低声说了句谢谢。送有栖川出门的时候,石冈突然看到,信箱里多了一张新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是一座很有气势的教堂,哥特式塔楼的尖顶仿佛能触到天空。石冈盯着明信片上那行他并不认识的外语名字——大概是西班牙语——看了片刻,缓缓把卡片翻了过来。

这次,明信片背面潦草地写了一行字。

要好好吃饭哦。

石冈:“……”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退回屋里,一把撞上门,捏着那张小小的卡片,靠着门滑坐了下去。

虽然只是一句问候的话,但那行字映入眼帘的瞬间,石冈却突然被无法解释的直觉当胸撞了一下。

消失的吉他,搬空的衣橱,全无回信的邮件,明信片上单薄的叮嘱。

御手洗真的走了。石冈的直觉对他说。这座房子里不会再有那个人的身影,你之后所能拥有的,也不过就是跟着明信片寄来的这……敷衍的只言片语。

石冈捏着明信片躬下身去,坐在门口的脚垫上,抱着膝盖蜷缩了起来。

“都是因为你不好好吃饭,才会变成这样的啊!”

石冈说。他抱着手臂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御手洗小口吃着碗里的粥。虽然对病人抱怨显得不太亲切,但是……作为凌晨2点被从睡梦里叫醒、半夜给不肯去医院的固执病人开火煮粥的人,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立场稍微抱怨御手洗两句的。

事实上,按照之前的消息,御手洗应该是明天才会从隔壁城市回来。那个任务似乎难度很大,听说不少外勤队员都受了伤——石冈头天下午刚仔细读了好几遍前线发回来的伤员名单,确定御手洗的名字不在那上面,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谁知道就在隔天凌晨,御手洗竟然提前一天独自回来了。被同居人闯进房间摇醒的时候石冈睡得正熟,还没回过神就听对方说,石冈君,我胃痛。

石冈顶着一头睡意,愣了足有半分钟,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不是在做梦,忙摸索着开了台灯。

“御手洗?你怎么……你不是……?”

但御手洗看起来确实不太像是平时的状态。倒不是说外表——首席哨兵仍然服装整齐,看上去也没受什么伤,甚至不像刚从一个艰难的任务里回来。而是和平时相比……御手洗似乎微妙地有些没精神,他坐在床边抱着手臂和石冈对视,微微抿着唇,像是在等石冈有所行动。

石冈认命地扯开了被子下了床。

“我们去医院?”他问御手洗,“如果严重的话还是给医生看看比较好吧?你总是不按时吃饭,我上次就和你讲过当心身体要出毛病。”

御手洗的唇线抿得更紧了,石冈甚至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一些不愉快的意味。但他回想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又觉得这些话也没什么问题,于是只当御手洗又在闹一些不怎么成熟的脾气。

“不要继续坐在那里了,我们——”

“我不去医院。”御手洗这样宣布道,“如果你就只会要我去医院,那我们不如各自回去继续睡觉。”

石冈站在床边看着御手洗,有点摸不清情况。他很想问一句“那你叫我起来要做什么”,但眼看御手洗脸上的不愉快变得越来越明显,他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虽然没什么依据,但他总觉得如果自己这么说了,多半会把气氛搞得更糟糕。而他确实不想就这么跟御手洗吵架——尤其是在对方刚从任务里回来、身体还不太舒服的时候。

但还没等他从过往经验里检索出一个合适的应对方式,就听见……咕噜噜的轻微响声从御手洗那边传了过来。

石冈:“……”

考虑到御手洗正用非常警告的目光看着他,他决定对病人更加包容一点。

“我去煮点东西吧。就算不去医院也不能空腹吃药。”他对御手洗说,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没有青花鱼味噌煮,胃痛的人可没有资格吃这个。”

有点出乎他意料的,这次御手洗没有反驳他。甚至当他抱着手臂,对小口喝粥的同居人再次发表“这都怪你自己,都是因为你不好好吃饭”的说法时,御手洗也没有反驳。

首席哨兵甚至一边喝粥一边露出了一个不怎么明显的微笑,看上去像是心情不错。

“要好好吃饭啊。”

石冈睁开了眼睛。夜还很深,房间里还亮着台灯,是他睡着前忘了要关掉。深夜的公寓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这里并没有突然回来说自己胃痛的御手洗,也没有人在叮嘱“要好好吃饭”。

那只是属于遥远过去的、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回忆,短暂地在梦里复现罢了。

我当时……是不是把话说得太不近人情了?石冈翻了个身,没来由地想,生病了的话,应该会更希望得到别人的安慰,而不是“这都是因为你不好好吃饭”的责备吧。

石冈轻声叹了口气。

可是、可是,也不能只是因为这样……他轻轻咬着牙,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他有点饿了,但不太想半夜爬起来去吃东西。御手洗寄来的第二张明信片正随意地扔在床头柜上,台灯的光刚好照亮了上面那句话。

要好好吃饭哦。

石冈盯着那张明信片看了片刻,深呼吸压下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他起身披了件外衣向厨房走去——有栖川送来了不少食材,他想他大概可以简单地煮一碗味噌汤。

2094年9月

石冈跟塔请了长假。相比严重依赖精神疏导的哨兵,向导们事实上在单独行动这方面受到的限制要小很多。理论上,即使御手洗不在,石冈仍然可以作为塔的首席向导单独行动。

但石冈知道,自己目前的状态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出现在前线。

一方面,御手洗的离开对他的情绪状态影响太大,这些天来,他经常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十几分钟都在愣神,有时候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愣神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对于需要高度集中、任何失误都可能导致阵线崩盘的前线来说,这显然是极端危险的状态。而另一方面……这些天来,他的精神图景和精神体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了。

石冈的精神图景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在晴朗天空和金橙色的连绵沙丘的环抱下,有一片小小的绿地。树木和灌木都长得很茂密,树丛里还有一片小湖,被天空映成通透的蓝色。

而现在,湖水的水位下降了一大半,草木也开始渐渐枯萎。耳廓狐明显失去了活力,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角落里睡觉。

石冈当然知道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继续放任精神图景被情绪蚕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只是……他也无能为力。

无论怎么转移注意力,他也控制不了那些情绪。最初他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将先前堆积的、和御手洗商量着说“这些都不重要,可以拖一拖”的工作全都做完了。而当手头再没有工作能拉住注意力,焦虑不安又开始重新抬头,他只好去寻找新的东西转移视线。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石冈都会尽量避免待在家里。

他会从起床就收拾妥当出门,去附近的公园、河边步道甚至商场,找一个人不多的僻静角落,安静地待上一整天。等夜幕降临,天彻底黑下去了,他会去塔的主楼楼顶,那里有个观景平台,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到了要睡觉的时候,他才会回到家里,草草洗个澡倒在床上。

那时候,这套他和御手洗一起居住过近十年的公寓,所有的作用仿佛只是……提供一张床。

夏天和秋天就这样慢慢过去了,直到时间开始临近年底,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在室外待一整天变得越来越不现实,石冈才终于不再整天出门。

但少了一个人的公寓安静得可怕。

石冈意识到自己会整天整天地开着网页,调大声音播放各种视频——新闻,相声,美食节目,甚至电视剧。大部分时候他也没有在看,只是为了让屋里有一点声音。

只是为了……当他控制不住情绪、想得越来越多的时候,能暂时地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正在播放的视频上,无论视频的内容是什么。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御手洗又先后寄来了几张明信片,其中只有一张背面写了一行字,要他注意保暖。

石冈把这些明信片收拢成一叠,放在了御手洗的书桌上。那张桌子至今还保持着御手洗离开那天的样子,石冈仍然没法说服自己去整理它们。

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似乎还莫名存着一线微末的希望——如果就这么放着不收拾,那么大概有一天,御手洗还会回到这张桌前,向他抱怨桌子上总是堆了太多东西。

这样不知所谓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年底。平安夜当天,鹿谷门实敲响了石冈的家门。四处都是圣诞和新年的气氛,但石冈仅仅是简单地打扫了房间,没有购置什么节日装饰,更没有安排什么活动——就连晚饭都是随便从附近餐厅订的。

鹿谷站在他门口,看着这样和平时一般无二、丝毫没有过节气氛的公寓,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石冈把这位后辈让进屋里,泡了茶,但打心里对这次会面有点抵触。

他当然知道鹿谷是担心他。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鹿谷和有栖川几乎每周都会轮流来看望他,石冈很感激他们的关心和照顾。但另一方面……石冈也非常明确地知道,鹿谷是一个非常敏锐透彻的人,他其实并不想跟鹿谷谈论这件事。他不想从鹿谷那里听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分析或结论。他害怕听到它们。

石冈知道这是逃避。

但这次鹿谷显然不是来和他谈这些的,打过招呼之后,鹿谷就直奔主题地……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方盒子。

那显然不是圣诞礼物。它没有包装,也没有扎着丝带,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白色纸盒。鹿谷把盒子推给石冈,示意他打开看看。

盒子里装着一支手机。

“我上一个任务的关系人不久前见到了御手洗前辈,”鹿谷轻声说,“这是御手洗前辈托那位关系人带给我的,要我转交给你。”

石冈:“……什么?”

“御手洗前辈说,”鹿谷继续说道,“有保密条例,他暂时不能随便使用公共通讯网络。但如果你需要……你可以随时通过这部手机里储存的号码联系他。”

石冈握着那支手机,愣了半天,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这算什么?石冈怔怔地想。御手洗已经离开了近一年,这才想起辗转送来一部手机,说……我可以用这个联系他?这算什么啊?

2095年3月

即使已经到了春天,山区的夜风还是带着刺骨的寒意。石冈在小树林里找了一片平坦避风的地方,搭了一片营地。

他不知道敌人的数量和方位,也不知道其他队友的情况。事实上,眼下他已经和小队失去联系超过三十个小时了。而唯一和他一起行动的队友先前为了掩护他受了伤,因为失血和伤口感染而高烧不退。石冈把唯一的睡袋让给了同伴,自己只好尽量缩在避风处,避免损失太多体力和热量。

眼下队友已经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石冈睡不着,也不敢睡,只是坐在灌木丛后面,一边放出精神力留意周围的动静,一边看着星辰灿烂的夜空愣神。

他是临时被叫出来的。任务小队原本的向导临时缺席,高层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仍然在休长假的石冈这里。石冈本来不想答应,但架不住对方反复恳求,还是同意了。

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答应的时候一定会更谨慎一点。

通讯网络早就被切断了,所有的通讯器都没有信号。水和药物还能再撑一天,食物从周围就地取材的话,大概还能坚持三天左右,但如果始终没办法和小队汇合,那他们多半没法走出这片森林。

事实上,石冈已经很疲惫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多久没休息过——但应该已经超过了四十八小时。如果遇到敌人,以他和队友现在的状态,他们没有任何跟对方周旋的能力。

想一想。他对自己说。想一想,如果是……如果是御手洗的话,会怎么做呢?

这个名字从脑海里冒出来的瞬间,石冈突然从舌根深处尝到了一点苦涩。在这之前的十年,和御手洗绑定了之后,石冈没有再出过单人任务——御手洗总是宣称“需要动用首席向导的任务怎么能少了首席哨兵”。而眼下,是十多年来的第一次,石冈作为独立向导执行外勤任务。

虽然始终在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石冈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很不安——因为御手洗不在这里,而觉得不安。

如果我没能出去呢?他咬着下唇,开始思考最坏的情况。如果我没能活着出去,御手洗会怎么样呢?他知道消息的时候,会不会多少也有一点悲伤?

会不会也……稍微有一点后悔一年前的不告而别?

石冈无意识地把手放在贴身的内袋上,轻轻捏着衣袋里的那支手机——半年前御手洗送来的那支手机。

虽然鹿谷转达的原话是“如果你需要,随时可以联系他”,但自那之后,石冈只是把这支手机贴身放着,一次也没有拨通过躺在通讯录里的那个号码。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做不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打电话去跟御手洗聊最近的日常生活,但也不愿意像是被抛弃了一样去跟对方说“你不在这里,我再也没有开心过”。

真奇怪啊,石冈愣愣地想。御手洗还在的时候,他明明从来都不会在表达这些时有什么犹豫。那时他有一点点不舒服都会直接说,情绪不好更是直白地写在脸上告诉御手洗“我不开心”,甚至……还会故意把不开心表达得更明显一点。

而现在,御手洗真的跟他说了你有需要可以找我,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如果一定要想想原因的话……大概……

因为我害怕。石冈想。他当然也知道这个答案,只不过不太想面对它带来的刺痛感罢了。

我害怕说完之后御手洗的反应,我害怕御手洗已经不再在乎这些了,我害怕听到御手洗在电话那边轻飘飘地说一句“是吗”就带过话题。

石冈把那支手机从衣袋里抽出来握在手里,在初春的冰凉夜风里,愣神许久。直到手指和手机一样变得一片冰凉,月亮都开始西沉了,他才从不知四散到哪里去思绪里回过神来。

不远处传来了细碎的声音,石冈稍稍向后缩了缩,确保自己安稳地躲在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在附近徘徊了片刻,又慢慢走远了。

那可能是什么野生动物,也可能是正在搜索他们的追兵。

石冈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重新把手机拿了出来,按亮了屏幕。这不是纠结御手洗会怎么反应的时候,现在这部手机是他唯一能和外界联系的求救手段,御手洗仍然是——就和以前很多次身陷绝境的时候一样——仍然是他最后的求生希望。他回头看了一眼受伤的同伴,知道自己不能继续逃避了。

他选中了那个号码,咬着下唇,按下了拨号键。那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听同事说御手洗已经调职的时候,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等待音只响了半声,电话就被立刻接通了。暌违了一年的声音在听筒那边轻快地响起,语气平稳得像是这一年多的分别根本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谁离开,也没有谁被抛弃,石冈只不过是在御手洗出单人任务时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好久不见了呢,石冈君。”御手洗说,“最近还好吗?”

“我……”

石冈只说了一句,就用力咬住了下唇。他捂着听筒,用尽力气一般做了几次深呼吸,确保自己把声音里所有的颤抖、不安甚至哽咽都压下去了,这才继续开口。

“御手洗,我需要你……帮我发求救信号。”他低声说,尽力确保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和御手洗刚才的那句话一样,平稳,冷静,不夹带多余的情绪,“我和同伴跟小队走散了,我们现在被困在树林里,可能还有敌人在搜索我们。同伴受了伤,我们不可能靠自己走出去。我把坐标和任务代号发给你,你能——”

“石冈君。”

御手洗突然开口,截断了石冈已经打过无数遍腹稿的话。石冈猛地哽住,后面想说的话变成了脑子里四处飞散的文字碎片,再也拼不回去了。

“冷静一点,听我说。”御手洗轻轻地说,听起来仍然很平稳,仿佛石冈刚才描述的困境没有触动他分毫,“你那个任务的事态已经平稳了,搜救人员正在搜索你们。从他们的进度看,你们最晚明天中午就会获救。”

“但——”

“不用担心,你要做的是待在那里不要乱动,当心别和搜救队错

过了。”御手洗接着说,“一定能平安脱险的。”

石冈握着手机,再也说不出话。他只是在夜色里瞪大眼睛,听着听筒那边的声音。大概是他沉默得太久了,御手洗顿了顿,又叫了他一声。

“石冈君?你还在听吗?”

“我知道了。”石冈低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凭直觉说出来的,根本没有经过思考,“我会继续等的,谢谢你。”

“是吗?加油,你没有问题的。”

通话到此结束了。听筒那边再没有新的声音。石冈愣了片刻,接着埋下头去,把冰凉的手机抵在了额头上。

天色正在慢慢亮起来,他却觉得自己像是沉进了黑暗里。

他一直想要逃避的那个答案,终于还是摆在了眼前。御手洗真的已经不在乎了,石冈想,不在乎我的死活,甚至不愿意帮忙转告位置坐标,只轻飘飘地放下了一句“加油,你没有问题”,就结束了这通电话。

那我们之前的十年,都算什么呢?你送来的这支手机,算什么呢?现在这样胸口仿佛被一刀捅穿的疼痛……又算什么呢?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第一束阳光落在身上,石冈才惊觉自己的袖子已经被停不下来的泪水打湿了半边。

无论石冈有多沮丧和难过,那个任务也确实和御手洗说的一样,平稳结束了。当天上午,搜救队就找到了石冈。回程的车上,石冈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再次取出手机,编辑了一行消息。

“已经安全了,谢谢你。”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写下这句话之前,他已经在脑子里删除了一段长长的叙述——那些纠结、挣扎和恐惧,确实已经……没必要说出来让御手洗知道了。事实上,就算是这句“已经安全了”,御手洗大概也不会在乎吧。

手机在他手里轻轻震了一下,跳出了一条新消息。

“好。”

御手洗这样回复道。

自从那次任务之后,石冈就把那支手机收进了柜子。“御手洗已经不在意了”的认知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掉了原本还剩一线微光的那点“相信”。

御手洗确实不会回来了,也不会再在乎“石冈和己”这个名字。

石冈本想就这样不再去管那支手机,但情绪永远不服从他的决定。每到周末,他总是会想起这支手机,想起……自己应该给手机充一下电。

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事到如今保持手机有电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毕竟他多半不会再给御手洗发去消息,也并不觉得御手洗会主动打来电话。

时间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走了下去。

石冈不太确定自己的状态有没有在变好,有些时候他会突然觉得,就这么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他可以把和“御手洗洁”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都收进一个小盒子里再也不拿出来,就像遇到御手洗之前一样,照常生活。但也有的时候,他会在做某件事时突然被一段回忆击中,因为脑海里骤然浮现出的过往画面而突然难过得喘不上气。

朋友们大约也看得出他状态不好,有栖川曾在来看望的时候试探地建议过,要不要给房间改一改布局和装饰呢,可以换换心情也说不定,毕竟春天就要到了。

话虽然说得很委婉,但是石冈明白有栖川的意思——这套公寓里,和御手洗有关的东西太多了,每个柜子,每个抽屉,每层书架,任何地方的任何一件物品,都充满了和那个人有关的回忆。

十年,足够将一个人的气息填满一间屋子的方方面面,只要随便看上一眼,都会有和御手洗有关的东西跳进视线里。

但石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管家,即使屋主早就离开了,他还是日复一日地、执拗地让这套公寓的时间停止在御手洗离开的那一天。

石冈知道,其实……是他自己的时间停在了那一天。

所以唱片仍然按照原本的顺序摆在唱片架上,书架上的书籍没有被调整过位置,书桌上仍然堆放着文件,御手洗的卧室也只是大扫除时简单地做清洁而已。石冈会定期更换床上用品——但换上的也是御手洗原本就在用的床单和被套。

甚至放在卧室门口的那把吉他,石冈也没有给它换个位置。虽然它放在那里属实有点绊脚,经过时需要特意多绕几步。

有时候,石冈也会坐在沙发上,看着那把孤零零的吉他想起来……它本来也是一对的,只不过御手洗把另外一把带走了。

反正也要带走,为什么不带走你自己的那一把呢?某个飘着细密春雨的、昏昏欲睡的午后,石冈一边看着那把吉他愣神,一边漫无边际地想。

为什么带走了送给我的那一把呢?

送给……我的……

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石冈眨了眨眼睛,从沙发上坐直了一些。

御手洗说过,它们是他最宝贵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是因为不能舍弃,所以才带走了一把吗?不能舍弃,但是带走了送给我的那一把?

记忆被悄然触动,石冈愣愣地盯着那把吉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那些,已经被十年时间层层叠叠地压在记忆的最深处、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过的往事。

关于……那把吉他是怎么被御手洗放在他手里的。

血。到处都是……看不到尽头的……同伴的鲜血。石冈站在血海里,看着满地的尸体,全身抖得厉害,迈不开脚步。

石冈君,你要活着出去。

活着出去,把消息送出去。

可是我……我……石冈无措地抬头四顾,我要怎么做呢?我要怎么……靠自己从这里出去呢?

无措和绝望唤醒了混沌的意识,石冈从梦里醒过来,随着睁眼的动作,眼泪顺着眼角滚落进了发际线。

他在黑暗里眨着眼睛,愣了片刻,才想起来那是个梦。

距离那个任务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那天御手洗从天而降一般,从敌人的包围圈里救了他。他当然早就离开了那个军事基地,牺牲的前辈们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和善后。

而这里……是御手洗的家。一切都安静且安全,没有什么敌人,没有血海,也没有战斗。

石冈茫然地躺了一会儿,再也没法入睡,于是翻身起来去了客厅。御手洗去出任务了,这个晚上只有石冈一个人在家,不用担心会吵醒谁——于是他打开了客厅和餐厅所有的灯,坐在明亮的灯光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冰凉的水顺着喉管滑下去,终于安抚了一些胸腔里的焦躁情绪。石冈坐在沙发上很是愣一会儿神,视线慢慢落在了茶几上。

那里放着一张白色封套的唱片。

多半是御手洗听完之后没有收到架子上,就随意扔了这里。石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伸手把封套拿了过来。

披头士。他想——封套上的歌名都很熟悉,他忍不住轻轻哼唱起来。拍子大概有点慢了,歌词也没有完全记得,但他仍然……因为沉浸在音乐里的这个时刻而难得觉得惬意。

音符暂时驱散了茫然和无措,点燃了一些许久没有被他想起来的快乐。

他有些忘乎所以地一首一首哼唱下去,直到——

御手洗那边的卧室门被打开了。塔成立以来最年轻的首席哨兵站在卧室门口,抱着手臂,朝石冈露出了笑容。

“你也喜欢披头士的歌?”

石冈吓了一跳,险些失手把唱片丢下去。

“御手洗……?你怎么会、你不是……”他磕磕绊绊地说着,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是我吵醒你了吗?抱歉,我以为你没在家……”

但御手洗显然根本没打算追究这个,他朝石冈摆摆手,脸上仍然带着刚才那种轻快的笑意。

“我大概三个小时前回来的,那时候你睡得正熟,没听见也很正常。”他不太在乎地说,“披头士的每一张唱片我都有。要不要听一听?”

石冈愣愣地点了点头。

但御手洗拿出来的不仅是一叠唱片,还有一把吉他。见石冈盯着那把乐器看,他轻轻拍了拍吉他的护板:“会弹吗?想不想弹一下试试?”

石冈迟疑着没有说话。他确实会弹吉他,但说不上弹得多好,基本也就是普通的“有点兴趣所以学过一段时间”的程度。而御手洗……单看这人抱着吉他、手指压在弦上的动作,就知道熟练程度应该相当高。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御手洗面前说“我会弹”。

但御手洗似乎已经从他的迟疑里看出了端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回到房间里,又拿了一把小一些的吉他出来,把它放在了石冈手里。

“可是我……你突然让我弹的话我也……”

石冈手足无措地抱着吉他,简直像抓了个烫手山芋,扔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但御手洗只是回到刚才的位置上,重新把自己的吉他抱了起来。

“我们来试一试吧。”

御手洗说,石冈觉得自己从里面听出了一点鼓励的语气。大概是被这一点鼓励触动了,虽然仍然觉得心里发慌,石冈还是……跟着抱好吉他,把手指放在了和弦的位置上。

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石冈对那个晚上也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闪闪发光”。

他记得那些流畅的、活跃的、欢快的、激昂的、充满力量的音符,变魔术一般从御手洗的指尖流淌出来。御手洗抱着吉他,和着唱片机边弹边唱。明明是夜色最深的凌晨,石冈却总觉得,御手洗用音乐点亮了漫长的夜。

石冈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加入弹奏的,似乎是御手洗边弹边唱,含着笑意的眼神扫过来,他就不自觉地……将手指按在琴弦上,弹出了第一个音。

他记得,当他的和弦加入进来,御手洗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最初石冈还有些放不开,但被御手洗带着,很快就忘了那点忐忑和不安。他弹错的时候,御手洗总是能及时调整旋律,巧妙地把错误的音符融进乐曲里——发生这种情况时,御手洗还会偏头向石冈看一眼,带着某种微妙的“没问题,继续弹”的表情。

后来,他们干脆关了唱片机,只面对面坐在客厅里,一首一首地放声弹唱,从深夜一直唱到晨光熹微。

石冈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笑的,意识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笑得有点发僵。

在宣布“我们该回去睡觉了”之前,御手洗将那把吉他放到了石冈手里。

“送你啦!”他这样说,“我说石冈君,你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向导?”

石冈记得……那天清晨,他抱着吉他,看着御手洗关上卧室门回去睡觉的背影,听见了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为什么会忘了呢?石冈看着门边那把孤零零的吉他想。

其实也并没有忘,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不敢记得吧。不敢记得他和御手洗开始于这么美好纯粹的时刻,不敢记得他们曾在那些夜晚如此心意相通。

于是他把这段珍贵的回忆,连同当时那个任务的创伤一道,埋在了记忆深处,漫长的时光里不曾再挖掘出来。甚至后来,他还用“就连我也不知道它们身上有什么故事,值得御手洗这样重视”描述过那两把吉他。

我当然知道的。至少,我知道它们身上有什么故事值得我这样重视。

而听到我这么说的御手洗又会怎么想呢?换个位置想想,如果御手洗指着这两把吉他说“我不知道它们身上有什么故事值得石冈君这样重视”……

只是想一想,石冈都觉得喘不过气来。我受不了的。他想,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受得了听御手洗这么说的。

但我还是这样对他说了。石冈叹息着想,我还是这样说了啊。

2096年3月

2096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天气早早地暖和了起来,属于春季的花很快就开满了小径和公园。栽满樱花树的露营地上,野餐垫和帐篷渐渐多了起来,踏春、喝酒和赏花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路过那些灿烂盛开的春花时,石冈时常会想起,他的一位朋友以前说过,樱花飘落在酒杯里是好兆头,会有好事发生的。

会有好事发生吗?从花树下走过的时候石冈想——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心情并不是简单的“相信”或者“不相信”,而是非常明确的“并不会有”。

或者……希望会有吧。

石冈知道,御手洗离开已经两年多了,而他仍然没有摆脱那些追在身后的情绪。即使已经不太会突然想起那些过往的回忆,他也还是会坐在江边突然开始流泪,会走在路上时不得不因为突然的恐慌停下脚步,深呼吸等待心悸平复下去。

春假前夕,鹿谷门实又过来看望了一次。

那时候……至少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石冈的日常状态已经没什么不对的了。

他会按时起床吃饭,在白天处理一些文件工作,或者给一线人员做行动顾问。如果没有这类事务,他就会出去走走,坐在江边看看江景,或者沿着步道散散步,在天黑前带着一份便当回家。

“我是想来问问,”鹿谷在落座之后对石冈说,“我,有栖和火村,还有其他几个朋友,打算春假期间开车去附近的郊区露营,和己前辈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石冈愣了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邀请,但鹿谷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在郊区选了一片风景不错的营地,周围的花开得很好,也很安静,是很适合放松心情的地方。前辈如果不想和我们凑在一起,也可以自己坐在帐篷里看看风景。”

不得不承认,鹿谷确实……总是很知道他需要什么。鹿谷知道他需要离开这间公寓,需要换个环境。

但石冈犹豫再三,还是婉拒了好友的邀请。虽然鹿谷说了可以单独行动,但一群人一起的话,石冈觉得自己也不好总是独自待在一边——那样不仅影响气氛,也实在不太礼貌。

或许可以和鹿谷要个地址,石冈想,他可以找个时间自己过去看看。

鹿谷也没露出意外的神色,显然早就想过了被拒绝的可能性。他点点头,没有再劝说石冈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仍然乱堆着的书桌。

“前辈最近看起来稍微有精神了一点。”他轻声说,“还是请保重身体。”

“我会的。”石冈回答,感觉每次都被单方面问候不太礼貌,于是又补上了一句,“你们最近怎么样?听说上一个任务强度还挺大的。”

鹿谷轻轻笑了一声。

“还好,火村和有栖毕竟是首席,处理这个程度的情况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大家都平安回来了。”他说,“倒是推理小说研究会那边经常有后辈来找我和有栖,问我们‘石冈前辈还会不会回来参加活动’一类的。”

石冈抱歉地笑了笑。短时间内……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精力再兼顾这些社团的活动了。

鹿谷突然轻声叹了口气。石冈看向他,见他从包里抽出了一本书。

大概是一本书吧,石冈想。至少从包装纸的形状上看应该是一本书。鹿谷把那本书顺着桌子推过来,手指轻轻在包装上点了点。

“这个……算是礼物。”鹿谷轻声说,“这本推理小说大概也不算特别精彩,不过,或许可以用来打发一点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石冈总觉得鹿谷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但他也确实没有追问的心力,只是点头道谢,收下了书。

送鹿谷离开之后,石冈关好房门,打算回卧室稍微躺一躺。书可以以后再读,但这场谈话多少……让他觉得有点累了。

经过玄关柜的时候,石冈的视线在柜子上停留了片刻。那里摆着一对很可爱的玩偶,一只黑猫和一只白兔亲密地挨在一起,憨态可掬。

这对玩偶已经在他柜子上摆了一段时间,是后勤部门最近新来的年轻同事送给他的。那个女孩子不过刚毕业的年纪,齐耳短发看上去相当有活力。把这对玩偶给石冈的时候,她紧张得脸颊泛红,眼睛也亮晶晶的——甚至没有给石冈拒绝的机会,她只是把玩偶塞在石冈怀里,就扭头跑了。

石冈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之后他一直想找机会私下把这对玩偶还回去,但没过几天那个女孩就出差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等她出差回来,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对玩偶还回去了,石冈想,它们在这里放得太久了。甚至,鹿谷上周来的探望时候,已经向他问起过这对玩偶的来历。

说来也……有点奇怪。御手洗还在的时候……御手洗还在的时候,他总是乐于和女孩子们约会,总是幻想发展一段浪漫关系,总是对她们付出最纯粹的信任和热情。

而当御手洗离开了这个家,再也没有人阻碍他追求女性,再也没有人破坏他的约会了,他却对这样的事完全失去了动机和兴趣。

别说主动寻求约会或者幻想浪漫关系,即使有女性向他表达爱意,他也全都会退避三舍远远绕开,如果实在躲不开,就只好明确拒绝,把对方所有告白的话一并拦回去。

直到御手洗走后,石冈才渐渐明白过来……他其实,并不真的想要和某个女性建立一段浪漫关系,更不想要和某个女性组建家庭。

那只是……那只是……

那其实是一种自救和退路。石冈想。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只觉得心里满是苦涩。

他根深蒂固地相信,御手洗总有一天会抛弃他,抛弃塔的工作,去追求更广阔的舞台和更有意义的事业——就像抛弃书柜里那些占星术书籍。

而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只剩下自己了。石冈想。但我不想被抛下,我不想……在御手洗厌倦一切转身离开之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留在原地。

反正你早晚要走,那我当然也可以给自己安排一条退路,安排一个备选项,这不过分吧?

——那时候,石冈就是这样想的。

但当御手洗真的走了,当真的有年轻可爱的女孩子把“另一个选项”送到了石冈面前,石冈才恍然惊觉……这并不是退路。

只是一条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死路罢了。当这条路真的出现的时候,他甚至不想踏上去哪怕一步。

他能走的那条路,他能选的那个选项,从一开始就只有御手洗而已。

但御手洗不会要我的……已经不会要我了。他面前早就没有了路,也没有了选项。

石冈叹了口气,用力闭上了眼睛,挡住了即将漫出眼眶的水意。

2096年4月

“我们曾经心意相通。”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是吗?我记不清了呢。感觉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你打算以后一直住在墨西哥吗?”

“你可是买下了我的许多部分呀,特里。我的微笑、我的点头、帅气的手势,还有在那些安静的酒吧里低声谈论的鸡尾酒。我真希望这一切能永远持续下去。保重,朋友。我不想说再见。再见,在我们心意相通的时候就已经说过的。那是悲伤、孤独、没有未来的再见。”

他转过身,穿过房间走了出去。我注视着门缓缓关上。他走在仿大理石走廊上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沉默吞没。

即便如此,我依然侧耳倾听着。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我是在期待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来,对我说一句能解开我心中郁结的话吗?

不,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身影……(注1)

不长的故事很快就读到了最后一行。石冈合上书,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才发现已经到了后半夜。临近4点,天色正在慢慢放亮,几声模糊的鸟鸣远远地飘了过来。

《漫长的告别》——这是鹿谷门实送来的那本书。总归是经常在业余时间写作,石冈当然听说过这本小说,甚至不止一次尝试阅读,但每次都因为过于冗长的描写和难以适应译文里透出的英语行文习惯而翻了几页就选择放弃。

但这一次……石冈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看完了全文。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故事里,有太多让他自我代入的东西了。石冈能感觉到那些文字渗进他的脑海,在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海面上重新搅动起波澜。而他只能站在惊涛骇浪之间,任由那些情绪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起鹿谷将书本递给他时欲言又止的表情。

鹿谷是想提示什么呢?我和御手洗……真的还心意相通吗?我也还在期待御手洗能够转身回来,对我说一句解开我心里郁结的话吗?还是……御手洗也已经不会跟我说再见了,现在说再见已经没有意义了?

直到柔软的纸页上落下水痕,石冈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合上了书,胡乱抹掉了脸上冰凉的泪水,从沙发里站起来,慢慢地、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捧起那本书,走向了仍然一片杂乱的书桌和书架。

御手洗已经离开了两年多。这两年里,公寓里摆在明面上的、和御手洗有关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它们大部分都被石冈收进了各种柜子和抽屉里。这倒是和生气或者抱怨没什么关系,单纯是因为……有时候只是看着这些御手洗留下的痕迹,石冈都会觉得心悸。

只有书桌和书架,石冈没有动过。他平时不太用那张桌子,也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去一边整理一边仔细探究,御手洗到底带走了哪些书本和文件。

但或许,也确实该把这最后的一个角落整理好了。御手洗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让这张桌子长久地保留着主人还在的状态也没什么意义。

这样想着,石冈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把那本《漫长的告别》放在桌边,开始动手把桌面上散落的纸张归拢起来。那大部分都是任务报告一类的文件,御手洗一贯不乐意看,基本都是草草扫几眼就堆在桌上,占了小半张桌面。石冈耐心地把那些文件一一归类,按报告上的日期顺序排列好。

但报告里也夹了些别的东西——最先掉出来的是一份行程单,应该是办理签证用的。石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发现大部分行程都在北欧,基本集中在芬兰和瑞典。他拿着那张纸愣了一会儿,接着想起来,这应该是御手洗离开前,他们最后一次讨论旅行计划的时候。

只不过当时,石冈已经在“御手洗总有一天会离开我,走向全世界的广阔舞台”的不安里陷得太深了,他近乎本能地抵触一切跟“国外”或“语言”有关的东西,每一个陌生的地名,在他听来都像是御手洗离开他之后的下一个目的地。

所以,当御手洗向他描述赫尔辛基那片美得难以想象的大湖、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那片湖边看雪的时候,他完全没有给出积极的态度。

我那时候……说了什么?石冈抓着那张行程单,怔怔地想。本已经被埋进心底的记忆浮现出来,石冈恍惚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复述着两年前的对话。

“你说赫尔辛基?芬兰?我又没去过!”

“别开玩笑了。”

所以……御手洗没有开玩笑。石冈看着那张行程单上的机票和酒店信息,捏紧了薄薄的纸片。御手洗整理好了行程,做好了办理签证的文件,这才来问他——原本只需要他点点头,他们就能很快出发。

我不该的。石冈咬着下唇想。我不应该那样说的。被我这样回应了的御手洗,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现在想这些也于事无补,石冈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扔掉那张早就已经失去了时效性的行程单,而是把它和任务报告叠放在了一起。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了。他想。既然御手洗不会回来,留下这张纸也不会怎么样。

桌面被慢慢清理了出来。打印纸被全部收拢成一叠之后,埋在最下面、大约已经有几年不见天日的书本终于被挖了出来——大部分都是学术书籍,充满了石冈看不懂的术语,但也有几本是和学术完全无关的杂志和小说。

最下面的一本书受了潮,又在同一个位置被压了太久,已经粘在了桌面上。石冈花了点力气,才把它从桌面上揭下来——和桌子贴在一起的那面已经起皱褪色了,但“占星术”这个词仍然非常显眼。

石冈对着这个词哑然片刻,无声失笑。

回想起来,御手洗确实曾有段时间对这个领域非常着迷,他找了各种书籍来研究,石冈甚至见过他在纸上写下成片的费解公式和图表,似乎是在推算什么东西。但随着御手洗的热情消褪,这些关于占星术的书也都被请到了书架最下层的柜子里,再也没有被拿出来过。

原来这里还漏了一本吗。

石冈草草翻了翻这本书,发现纸页已经有点发脆了,御手洗应该是再也没有翻过它——也对,御手洗向来都是这样,一旦对一个主题失去了兴趣,与之相关的全部内容都会被从他大脑里清空。石冈记得自己时隔几年突然想起来,再和御手洗讨论占星术的时候,只得到了对方的茫然表情。

“那是什么东西?”

当时御手洗的回答仍然像是就在耳边,石冈却忍不住摇摇头,露出了一点苦笑。如果现在向御手洗提起石冈和己,得到的回答会是“那是谁啊”也说不定呢。

他轻声叹了口气。书桌已经差不多整理完了,最后只剩下几叠凌乱的信纸,那是读者来信——石冈会把业余时间写的推理小说投稿给杂志社,偶尔也会收到这类读者信件。他有时候会挑喜欢的信读给御手洗听,但后者通常不怎么有兴趣。后来石冈干脆直接把信放在御手洗书桌上,用行动无声地表达“我希望你读一读”,但御手洗显然并不打算正视这一要求。

至少御手洗没把这些信扔掉。石冈想。信件很难叠放整齐,摆在桌面上太凌乱了,他把它们放进了抽屉里。

接着他拿起那些书本,朝书架走去,把书一一放回层板上。石冈不知道御手洗是按什么逻辑整理书架的,在他看来那些书本放置得杂乱无章,但御手洗显然掌握了某些内在规律,每次都能非常轻松迅速地从书架上找到自己需要的书。

但反正现在御手洗也不在这里,石冈全凭自己的喜好将那些书籍塞进了书架的空位。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第二层的某个格子里,少了一本书。

倒不是他对书架上的书有多熟悉,而是……他对那本书印象很深。

那是个文库本尺寸的小册子,比手掌大不了多少——塞在各种学术书籍中间会兀自矮下去一截,有种一眼就能看到的不和谐感,非常显眼。

石冈记得,那是某个夏天的傍晚,御手洗在回家时带回了那本书。石冈当时跟着看了一眼,封面上的标题是《白花》,简单的几个字后面衬着一束很清秀的白色洋桔梗。

当时,石冈一脸茫然地看着书脊上那行“御手洗洁×石冈和己”,愣了半天才想起来问御手洗那是什么。

“这个吗?这个啊……是鹿谷君带来给我的,你就当是一些美好想象吧。”

后来石冈才知道,那是一本同人小说,故事的主角是他和御手洗,而在那个故事的世界里,他们是一对恋人。御手洗似乎很喜欢那个故事,石冈不止一次看到他翻阅那本小巧的册子。不过……石冈自己并没有读过里面的内容。

究其原因,大约还是因为恐惧吧。如果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那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抱有期待,石冈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那本书从架子上消失了。石冈把整个书架仔细找了一遍,甚至检查了卧室和沙发附近,但是四处都没有这本书。

最后,他也只能确认——御手洗似乎是,把那本书带走了。

可是,一本同人故事吗?石冈不得要领地想,御手洗拿走这个做什么?既然已经决定要把石冈和己这个活生生的人丢在这里了,为什么还要带走一个被写在故事里的、虚构的石冈和己?

或许是为了怀念呢?我们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年,我对他来说也总有那么一点点……特殊吧。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这样说,石冈坚决地把它按了下去。

如果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望,那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抱有期待——他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也说不定御手洗早就把那本书塞进了某个杂物柜的深处,或者扔掉了呢。

最后,他低声叹了口气,把那本《漫长的告别》也在层板上安放好,离开书架慢慢走回了桌边。

现在,桌上还没整理的只剩下御手洗寄来的那些明信片了。

石冈知道这些明信片是最没有必要整理的东西。明信片的尺寸大同小异,只要叠成一摞,随便在抽屉里找个位置放好就行了。但他还是……把那叠明信片翻了过来,对照着上面的日期,开始按时间排序。

两年多的时间,御手洗一共寄来了十四张明信片,正面的风景各不相同,看得出来,他应该是在欧洲各地都落过脚,不知道是旅居还是任务。而明信片背面多少有些不同,一半明信片什么都没写,上面只有收件人的邮编和地址,另一半则……写了一些简短的句子。

从最初的“要好好吃饭哦”,到不久后的“降温了请合理增加衣物”,再到“不要总在便利店买冷便当吃”,以及最近的一张明信片上写的是……“春天了,可以出去走走哦”。

春天可以出去走走啊。石冈拿着那张明信片,忍不住苦笑。鹿谷倒是也来邀请他出去走走了,但这种事哪里是随便就能——

不,这不对,等一下。

石冈皱起了眉头,觉得自己像是被某种乍现的灵光当胸撞了一下。他低下头重新看向桌上那些明信片,愣了片刻之后伸出手,把有字的那些一张一张挑了出来。

要好好吃饭哦。

这张明信片寄来的时候石冈还处在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现实的那个阶段,他的作息完全乱套了,吃饭和睡眠都全靠身体本能——甚至因此在不久后患了一场非常严重的感冒。

降温了请合理增加衣物。

而这一张……石冈瞪着邮戳上的日期看了片刻,接着想起来,那时候他几乎是不回家的。入秋之后天气越来越冷,而他却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室外。他记得……这张明信片送达前夕,日本东部确实有过一场猛烈降温,石冈对当时的日期还有印象。

不要总在便利店买冷便当吃。

这张明信片似乎是在石冈结束那个临时任务之后寄来的。那段时间……石冈还在为御手洗在电话里的漠不关心耿耿于怀,几乎打不起精神来做任何事。他常常看着钟表指针走过了早饭的时间,又走过了午饭的时间,到临近傍晚,实在太饿了,才去便利店随便拿一份什么便当。

……

最后,是前不久刚寄来的那张明信片。

春天了,可以出去走走哦。

从邮戳看,寄出时间就是鹿谷来邀请他的前不久。

石冈捏着最后的这张明信片,先是手指微微颤抖,到后来,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有那么几分钟,他完全无法思考,眼前一片白光。

御手洗全都知道。他……全都知道。

他知道我现在的状态,知道他离开之后我的情况。他知道我没有规律作息,知道我经常吃冷便当,也知道我天气足够暖和了仍然不怎么出门。

我这两年是怎么生活的,御手洗都知道。

石冈用力深呼吸,但仍然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无论如何都没法获得足够的氧气。最后他不得不蹲下身去,在桌边蜷成一团,用力揪着胸口的衣襟,试图抵御心底深处的疼痛。

御手洗知道他过得不好,知道他这么痛苦……但就算知道,御手洗也不肯回来了。那他费尽心思用尽力气才藏起来的那些不堪和痛苦算什么呢?他把手机锁进柜子,他强迫自己把大段的哭诉从脑海里删掉、一个字都不告诉御手洗,又算什么呢?

明明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窗外的天光也不算明亮,石冈却感觉自己像是突然暴露在了过于刺眼的光芒下。

至此他终于明白,他想要向御手洗藏起来的一切,其实全都无所遁形。而御手洗知道一切,却只肯分给他明信片上轻飘飘的、随手写下的只言片语——甚至都不值得打来一个电话。

头疼得要裂开了,胸口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塞住。窒息感太过于强烈,明明是在自己家的公寓里,石冈却像个溺水的人似的,蜷缩在地上用力抓着身边写字桌的桌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点氧气。

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些从身体深处泛起的疼痛感,并不是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而是实打实地……来自他的精神图景。

视野里泛起层层黑雾,他再也撑不住最后的清醒,只能放任自己的意识如同坠入深渊一般沉进黑暗里——书桌、公寓和窗外的阳光都消失了,他穿过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壁垒,缓缓沉进心底深处的那片精神图景。

沙漠早就不复存在,斑驳的黑暗正在一步一步将这里蚕食殆尽。绿洲全然失去了生机,只剩铺了一地的枯黄落叶。石冈看到他的耳廓狐就站在一地落叶里,垂着尾巴,全身的毛凌乱地打着绺。

看到石冈过来,小狐狸尖锐地叫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受伤的哀嚎。石冈蹲下身,把它搂进怀里,这才察觉到本该温暖光滑的皮毛如今又涩又冷。耳廓狐在他臂弯里颤抖着,努力想把头埋进他怀里。

石冈抬起头,看到头顶的天空正在被黑暗笼罩,周围的树木也正不断地没入暗夜中。这片精神图景……马上就要彻底崩塌了。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耳廓狐,小狐狸像是知道他的意思,抬起头和他对视。石冈从小动物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时间突然……难过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不起。”他低声说,把耳廓狐抱高了一点,和它贴着额头,“真对不起……请原谅我……”

小狐狸舔了舔他的脸颊,像是认同了他的决定。

石冈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混乱的精神力在他周身流转起来,彼此聚合。那道精神力笔直地冲上天穹,再毫不犹豫地……向已经完全枯萎的绿洲散落下来。

四周不断坍塌的精神图景被隔开了,只剩下石冈周围一片小小的空间,被精神力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起来。耳廓狐在石冈怀里发出了最后一声哀叹一般的低鸣,彻底消失了。

石冈近乎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着精神力的屏障之外,熟悉的世界成片地坍塌,仿佛心里也有某个角落,跟着塌陷了下去。

他知道,那是被他亲手斩断的……希望。

那是对御手洗还会回来的微末期待,是对他们两人是否还有未来仅存的幻想,也是对过去十年最后的告别和回望。

他感觉到撕裂一般的疼痛,但只是沉默地接纳了它,仿佛在接纳某些既定的命运和既定的惩罚。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精神图景的坍塌终于停止了。石冈知道,现在他的精神力终于稳定了下来——以舍弃精神体、切断绝大部分精神图景为代价。

他也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了。他再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前线向导,不可能和哨兵搭档执行任务……遑论御手洗这样的强大哨兵。

他的世界终究只剩下这么一方小小的天地,和他一个人。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石冈才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他蜷缩在地板上,仍然是先前失去意识时的姿势。但窗外满是金橙色的落日余晖,显然是已经到了傍晚。

他竟然就这么在地板上昏睡了一整天。

石冈茫然地坐起身,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那些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要卷土重来,他忙按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把疼痛感压了下去,接着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

精神图景已经完全稳定了,只不过……绿洲和沙漠都已经消失,耳廓狐也失去了踪影。

现在那里是一片海滩,有湛蓝的海水和天空,也有闪闪发光的温柔沙滩。海岸线延伸向远处,一成不变的风景仿佛没有止境——石冈有种莫名的直觉,这片海岸,真的就是没有止境的。

沿着海岸走下去,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他站在海边看了片刻,突然知道眼前的风景来自哪里了——御手洗寄来的第一张明信片。现在,他正站在那张明信片的风景里,看着明信片上的那片大海和沙滩。

御手洗是不是,也看过同样的风景呢?石冈没来由地想。海浪温柔地漫上来,卷过他的脚踝,又轻缓地退回去。他低头看着清澈的海水,轻声叹了口气。

但我永远没法走到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不是?他想,任由苦涩感填满了胸腔。就算沿着海岸线一直走,我也只有这片永远不变的风景罢了。

注1:钱德勒《漫长的告别》,村上春树日语译本

2096年6月

春天走到尽头,初夏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的时候,石冈从鹿谷那里收到了一叠打印纸。

那是他私下拜托鹿谷帮他找的……从书架上消失的那本《白花》的文稿。

听到这个请求的时候鹿谷看上去非常惊讶,也是直到这时候,石冈才从鹿谷口中听说了这本同人小说的情况。

“这件事由我来说或许不太合适。”当时鹿谷有些迟疑地告诉他,“毕竟……有一些创作者其实并不是很愿意这些作品的存在被作品里的角色本人知道。”

石冈困惑地看着他:“作品的角色本人……是指我和御手洗?”

“这样的作品一般都是一定范围内分享嘛。只是那位作者刚好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后辈,所以我才拿到了一本。”

“一定范围内分享……”石冈轻声说,“所以,还是有很多人看过的,是吗?”

直到很久之后,石冈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个问题的鹿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岂止是“一定范围”,那些年里,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几乎所有成员,都觉得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是一对恋人。

但在当时,鹿谷并没有解释这些,只是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如果和己前辈你自己都这么要求了的话……我会去问一下那位作者的。”

再接着,就是现在寄到石冈手上的这一叠打印纸了。鹿谷在信件里夹了一张纸条,大意是当时印量不多,现在作者手上也没有多余的书,所以只能直接打印原始文稿了。

石冈找了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坐在了书桌前翻开了那叠打印纸——作者写在扉页上的那行字跳进了他的眼帘。

愿所有相爱的人永不分离。

石冈盯着那行字,反复读了几遍,几乎想要就此合上书,逃避这个故事。然而御手洗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这个吗?这个啊……是鹿谷君带来给我的,你就当是一些美好想象吧。”

他把打印纸翻过一页,接着读了下去。无论如何,我还是想看一看这个故事,石冈想,我想看一看,御手洗说的美好想象是什么样子的。

那只是个一百多页的小故事,到太阳西斜的时候,石冈已经读到了最后一页。

作者在写作这件事上显然是熟手,文笔措辞都非常流畅,石冈一口气读下来,完全没觉得滞涩。他将这一叠有些被翻乱了的打印纸重新整理好,看着扉页上那句“愿所有相爱的人永不分离”愣了片刻,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确实是……美好的想象。

在那个故事里,他和御手洗没有那些无谓的争执和怀疑。御手洗洁爱着石冈和己,而石冈和己也笃定地相信着御手洗爱他。他们如同所有相爱的人那样,彼此吸引,彼此爱慕,最终牵手走到一起,交换了戒指和誓言。

但那也只是美好的想象。在支离破碎的现实面前,这些文字编织的故事,就像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泡,石冈甚至不敢轻易伸手碰它——他怕稍稍碰一下,这个梦就要碎了。

但是……他得承认,御手洗说得对。虽然只是想象,但当读到最后一行,看到写在结尾的那句“明天也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的时候,石冈还是莫名觉得,长久以来堵在胸口的寒意,似乎真的散了一点。

他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种感觉其实是……慰藉。

即使现实已经支离破碎成了这副样子,那些美好的彩色的想象,也仍然给他的世界带来了一点温暖的安慰。

他摇摇头,小心地把那叠打印纸压在了御手洗的一摞任务报告下面,觉得有点难过又有点想要微笑。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落下去了,石冈打开灯,穿过房间走向厨房——他在小柜子里放了一瓶葡萄酒,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喝一点。但自从御手洗离开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想起来那瓶酒。

他突然觉得自己需要一点酒精。

但当他拉开柜门,伸手进去的时候,却在熟悉的位置摸了个空——那瓶酒已经不见了,他在放酒的位置摸到了一把塑料包装纸,似乎是糖果一类的东西,随着他抓握的动作,发出了哗啦啦的细碎摩擦声。

石冈把那堆糖果拿了出来,这才发现那是五六颗巧克力。金色和黑色相间的塑料包装纸,用包糖果的方式将两端扭紧。石冈知道这种巧克力——亮晶晶的包装纸里面除了包裹着一块巧克力,还会有一张硅油纸小字条,上面用法语写着一句谚语,或者格言,或者干脆是一个谜语。

这不是那些崇拜御手洗的后辈们送的巧克力,而是御手洗自己买回来的。石冈还记得,那是个有点冷的10月底的晚上,御手洗结束了一个海外任务回来,把沉甸甸的一大包巧克力放在了他膝盖上。

当时御手洗说……这是法国人的圣诞节专供巧克力。

石冈对巧克力本身的味道印象不深了,只记得确实很好吃——即使他不怎么喜欢巧克力,也觉得这巧克力味道不错。那天他和御手洗饶有兴趣地一起拆了大半袋巧克力,一张一张抽出包装纸里面的字条。御手洗耐心得像是换了个人,把每一张字条上的内容翻译出来给石冈听,遇到谜语还不肯翻译答案,一定要石冈“先猜猜看”。

那时候,石冈想,他确实是没那么讨厌外语的。现在回忆起来,关于那天晚上,他想不起任何抵触情绪,只记得他们玩得很开心。

他本以为那些巧克力早就吃完了,却没想到,原来还有五六颗被御手洗放在了这里。

所以,御手洗拿走了那瓶酒,却给他留下了最后几颗巧克力?

石冈思考了片刻,实在不知道御手洗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想再琢磨了。最终他只是坐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拆开了一颗巧克力。

他看不懂硅油纸字条上写着什么,于是把那张纸放在一边,慢慢地咬了一口巧克力。

浓郁的香甜在口腔里扩散开来,石冈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苦涩。

而白色的硅油纸被随意扔在地上,石冈没有再看它了。那张纸条上,孤零零地写着一句话。

Il faut tant, et tant de larmes, pour avoir le droit d'aimer. (Edith Piaf)(注2)

注2:要流过很多、很多眼泪,才能获得爱的权利。(伊迪斯·琵雅芙)

幕间(2096.03)

机密通讯有专用的联络房间,设备、通讯路线、隔音和保密措施都无可挑剔——当然,如果当初设置这个房间的高层们能想到前首席哨兵御手洗洁拿这些设备来做什么的话,大概会真的会被气到跳脚骂人吧。

通讯屏幕上出现御手洗的脸时,鹿谷这样想着。

他向后靠陷进座椅靠背里,抬手朝这位已经调职两年多的前辈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鹿谷君。”御手洗朝他笑了笑,“都还好吗?”

鹿谷跟着轻声笑起来。

“我挺好的,火村和有栖可就不一定了。”他说,“前几天刚结束了一个大任务,他俩还在做收尾工作,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了——现在应该还困在办公室写报告吧。”

御手洗轻轻摇了摇头。对朋友的问候显然到此为止了,他透过屏幕看着鹿谷,轻声问道:“他呢?”

鹿谷迟疑了一下。

“和己前辈……”他轻声说,“也还好。从系统登录和下线的时间看,他应该是稳定在8点左右起床,晚上12点左右睡觉。信用卡支付记录能看到他在比较规律地定期购买食材,从分量上看……他大概自己做饭和在便利店买便当各占一半吧,偶尔也会去附近的餐厅。另外,上周周末我去探望的时候,他看起来……情绪很稳定,公寓里也很干净整齐。有在认真生活呢。”

“是吗……”御手洗轻声问,“还有吗?”

虽然话是这么问的,但听这个笃定的语气鹿谷就知道,御手洗已经从他刚才短暂的迟疑里看出了端倪。

“嗯。”鹿谷慢慢地、带着些试探意味地说,“最近后勤那边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女孩子好像对和己前辈很有兴趣,我看到过几次她主动和前辈搭话。上一次我去和己前辈家里看望的时候,玄关柜上放了一对很可爱的玩偶,听说是那孩子送的。”

御手洗沉默了片刻,鹿谷盯着御手洗的脸,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些许端倪,然而最终,御手洗也没有露出更多表情,只是轻轻地、像是叹息一般地说了一句:“那也好。”

鹿谷皱起了眉头。理智上,他知道今天的通话应该到此为止了。他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他按照御手洗的要求,告知了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石冈的近况,没有隐瞒事实,也没有夸大细节。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说什么。但出于他自己也没有理解的原因,他还是鬼使神差一般地多问了一句:“御手洗前辈,这样真的好吗?”

这是一个非常模棱两可的问题,但鹿谷知道御手洗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御手洗愿意回答,那这个问题就是“这样在远处看着一切发生、看着石冈慢慢走到别人那里去,这样真的好吗”;如果御手洗不想谈,那也可以简单地回答一句“这样就好”,结束这段对话。

御手洗沉默了片刻,接着摇了摇头。前首席哨兵收起了脸上有些散漫的笑意,神色变得沉郁了一些。

“你应该知道,遇到他的时候,我刚从美国调回日本分部不久。”他慢慢地说,“虽然高层希望我能绑定一个向导,但我觉得不要向导也没什么,自己行动更自由一点,所以始终没答应。直到那个任务。”

鹿谷点点头,他知道御手洗说的是哪个任务。

当时,一线的战斗人员被伏击,伤亡惨重,哨兵们以命换命,最终也只护住了两个最年轻的向导——其中一个就是石冈和己。而御手洗赶到支援的时候,恰好从敌人的包围圈里救下了命悬一线的石冈。

“我当时看着他,”御手洗接着说,“他在大雨里穿着一件白衬衣,全身都湿透了,用茫然无助的神色看着我的脸。我们开车回去的路上,他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看我的眼睛,像是在确认什么许可。那种眼神只是看着都让人觉得心痛。

“鹿谷君,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得帮他,我得站出来为他做点什么。我看到他,就总会想,我得……为这个天真到让人觉得心痛的人做点什么。”

说到这里,御手洗停下了难得的、不算太长的内心剖白。鹿谷愣了愣,把所有的回答都咽了回去。这番话说得并不算太直白,但他听懂了御手洗话里潜藏的那个意思。

——如果石冈要求什么,恐怕御手洗是没办法拒绝的。

“我当然也希望我的迈奥拉诺斯能向我走过来。”御手洗最后总结似的说了一句。

对话到此为止,御手洗向鹿谷点点头,说了一句“之后也拜托你”就结束了通讯。鹿谷又自己在封闭的小房间里坐了片刻,这才整理好设备,起身离开。

但已经有人在通讯室外的走廊里等着他了。

火村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手指间夹着一支烟,但并没有点燃它。见鹿谷出来,他站直身体,向鹿谷打了个招呼。

鹿谷:“……”

不用想都知道火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他。

“是御手洗前辈吧?”火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奔主题了,“你最近半年都在有规律地用这个机密通讯室。”

知道瞒火村没有意义,何况有栖川也在担心石冈,鹿谷没怎么犹豫,就点头承认了:“嗯,他来问和己前辈的近况。”

两人一边沿着走廊慢慢走,一边压低了声音交谈。

“他一直在定期问情况?”火村问,“御手洗前辈都知道,是吗?石冈前辈这两年……”

鹿谷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至少不知道全部。”他轻声说,“我只说了我看到的‘现象’,但有一些你和我都能从现象里做出的‘判断’,我没有跟他说。”

“嗯。”

“不能说。”鹿谷说着,轻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他们之间……有些问题这么多年都没解决好,现在也不可能轻易就被解决。这不是我们这样的外人能判断的东西,或许分开对他们来说才是更好的选择呢?如果是的话……”

他没说下去。

如果是,那他贸然把这些判断告诉御手洗,只会把那两个人都推到更痛苦的境地。

鹿谷停了片刻,朝火村摇摇头:“这些事,你还是先别告诉有栖了。”

“我没打算告诉他。那家伙也没那么藏得住事,姑且还是别让他也跟着担心了。”

两人一起走到通讯大楼门口,之后火村回办公楼继续写任务报告,鹿谷则收拾了东西下班回家——路上经过一家书店,他顿住了脚步。

御手洗那句“我当然也希望我的迈奥拉诺斯能向我走过来”又一次响起在他耳边。

或者……或者我还可以做点什么,鹿谷想。他隔着书店的落地窗玻璃,看着里面书架上的一排推理小说。他不确定这么做对不对,甚至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么做,但最终还是……就着一点半蒙半撞的直觉,走进书店买了一本《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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