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石]アオイトリ・下篇・归来记
下篇・归来记(2099.10-2099.12)
2099年10月
远离城市的旷野里,星空总是要显得更加明亮透彻一些。
时间已经走到了后半夜,一起出任务的几个同伴都睡熟了,只剩下御手洗盘腿坐在睡袋上,他没什么睡意,只是沉默地看着天空出神。
任务已经完成了,目标人物已经确认被击毙,而明天天亮前会有一架直升机来带他们离开。御手洗远远地朝东北方向眺望了一眼——视线被丘陵和森林遮挡,并不能看见什么,但御手洗知道,在那个方向,差不多一天车程的距离,有一座他始终在牵挂的城市。
石冈和己就在那里。
这可能是六年来他离家……离石冈最近的时刻。
虽然并不乐于承认,但御手洗没法否认自己很想再回去看一看这件事。他想再去看看那间公寓,想再去看看……那个人。
手机正被他握在手里,某个特别加密的专用通讯频道始终保持着有信号的状态。然而除了几年之前的那次通话,它再也没有被使用过。
显然,这个通讯频道另一边所连接的那个人,并不需要跟他有任何联系。
说不定那支手机都已经没电了,甚至石冈都不记得把它放到哪里了吧。御手洗带着些许——他自己并不愿承认的——恶意这样想道。
这么说来,马车道的家还保持着原样吗?石冈君有没有添置或者扔掉什么东西?吉他还在吗?书桌上的书呢?鹿谷在通讯里并没说起过这些。不过鹿谷那家伙,自从认识了江南孝明就逐渐分不出太多注意力给石冈那边了,御手洗知道鹿谷的情况,最近几年他和鹿谷的联系并没有那么频繁。
但即使只是有限的通讯,也足够御手洗明白,石冈已经完全从最初震惊和拒绝接受现实的状态里走出来了。他知道石冈会按时作息,会正常地去上班,时常去采购食材,偶尔也出去吃饭,不时跟朋友去喝酒,也会去买便利店的便当。
后勤岗位也不错,御手洗想,安全稳定,他也不用总担心石冈会不会在外勤任务里遇到什么危险。听鹿谷那边的说法,后勤部门的同事们也都很照顾石冈。
其中应该有不少是打算追求石冈的人吧。
刚申请调岗的那年,御手洗还时常会思索,自己这样招呼也不打就离开,究竟对不对。他知道石冈也度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时光,而他必须尽全力压抑自己想要去关心和问候的冲动。但最近几年,御手洗几乎已经说服了自己——离开确实是对的。
石冈应该过得很好,也或许已经不太会想起御手洗这个人了,那么自己当然也不应该再去打扰什么。再回去看一看……显然也没什么意义。
接近凌晨3点,天狼星从东南方的天空慢慢升了起来。御手洗眯起眼睛看了看那颗明亮的星星,又顺着天狼星找到了猎户座和南河三。虽然还没有完全入冬,但冬季大三角已经在东南方的天空明亮闪烁了。
天狼星……青星。御手洗漫无边际地想,古埃及人将其视为埃塞俄比亚高地雨季结束后尼罗河泛滥的预兆之星,但在古希腊和阿拉伯文化中,天狼星青白色的光芒却常和航海有所关联,被赋予了“指引归航”的含义。
指引归航吗。
御手洗想,又遥遥看了一眼东北方向并不存在于视野里的城市,压下了叹气的冲动。顺便把一些思念也一起压了下去。
他因为这些不受控制的情绪而觉得有点烦躁。时间渐渐接近凌晨4点,东边的天空稍稍亮了一些,御手洗换了个姿势,舒展四肢躺在睡袋上,双手垫在脑后。
直升机再过一个小时就会来,睡觉肯定是不可能了,不过大概还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思绪在这里戛然而止。
他突然感觉到了熟悉的精神力。只有很细的一缕,是从不远处的森林里探过来的。虽然因为离得太远而十分微弱,但御手洗还是从这缕精神力中察觉到了熟悉的波动频率。
这个频率是……鹿谷门实。
他翻身坐了起来,皱起眉头盯着那片森林。
那里有一个官方的秘密实验基地。御手洗正在执行的这个任务虽然和那个实验基地无关,但因为任务地点就在附近,出发前被明确地要求过——那个基地非常重要且危险,执行任务时绝不能波及它。
所以,为什么鹿谷门实会被派到这里?以鹿谷的等级来说,是绝对不可能接触到这部分机密信息的。如果鹿谷会被派过来,就很有可能是……那个秘密基地出了什么问题。
御手洗想了想,给还在熟睡的同伴留下一条信息,接着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营地,朝那片森林赶去。
——他对实验基地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并不感兴趣,却不能对多年好友的安危无动于衷。
只是,那个时候,连御手洗自己都没想到,发生在这个实验基地的事件,以及他替鹿谷传递消息寻求支援的行为,不仅导致了火村、有栖川和江南孝明的私自行动,甚至还引来了早就调到后勤岗的石冈和己。
即使很久之后,御手洗也不愿再回忆自己循着精神力沿谷底小河一路追踪、最终找到石冈和江南时候的情形。他很少做噩梦,但为数不多的噩梦里,总会出现那时的画面。
石冈带着一身伤口、脸色苍白地躺在河滩上,身体凉得摸不到半点温度,好像下一刻就会停止呼吸。
然而,御手洗也同样得承认,在那个凌晨看见的天狼星,似乎确实是某种冥冥中的预示——在向他昭示着“回家”这件事。
“……如果石冈前辈现在醒着,他一定会阻止我吧。但是,御手洗前辈,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如果就这么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定……一定没法原谅我自己的。”
江南的讲述很慢,偶尔还有一点艰难的停顿。可御手洗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到了最后。
他从车厢里出来的时候有点恍惚,目光下意识地往脚边的草丛瞄——过了好一会儿御手洗才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什么,这份期待必将落空的认知像是跟他作对似的,径直从他的脑子里跳了出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那只总喜欢蹭他脸颊的耳廓狐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脚边传来一点骚动。御手洗低下头,他的渡鸦正在脚边扑棱着翅膀,用力地啄他的腿——几乎是一种气急败坏的泄愤。
御手洗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选择了放任,没有赶走像是来找他讨说法一样的精神体。他甚至带着几分委屈辩解道:“我不知道……石冈君、他根本就没告诉我!”
话一出口御手洗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御手洗不是没有通过鹿谷、火村以及从前的人脉探听过石冈的近况。从他们告知的信息来推断,石冈在他调职后不久就脱离了自己最不喜欢的一线环境,在后勤部门也颇受照顾,甚至身边不乏主动追求的女性……
在御手洗的认知里,石冈应该早已开启了幸福的新生活才对。
不该是这样……带着一身伤躺在荒郊野地里,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脸色苍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丢了性命。
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像是察觉到了御手洗的急躁和不安,渡鸦一个振翅腾空飞起,在御手洗的头顶来回地盘旋。
御手洗仰头望着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拧着眉头,试图从记忆的碎片里找出一星半点与石冈和己相关的线索……
他为什么……宁愿自己忍受这么剧烈的痛苦,也不愿意告诉我呢?
那种久违的令人心痛的感觉,让御手洗的心脏为之一紧。
石冈君……
他和石冈——御手洗洁和石冈和己之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错的呢?
御手洗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厢式货车冰凉的金属车厢上,微微闭上眼睛,开始将记忆的时钟向前拨动,试图寻找那些……隐藏在无数彼此误会、互相指责甚至互相伤害里的真实。
2093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晚,但入冬之后,气温下降得飞快。到进入12月的时候,已经接连下了好几场雪,空气里都是凛冽的凉意。
石冈君今天要出门去。御手洗想。
手机铃声是昨天刚换的。
胡子认真刮过了。衬衫是他自觉最好看的一件。最宝贝的鞋子昨天也拿出来了——看来对方相当讨他喜欢,也许应该归入最喜欢的一档。
往红茶里加奶的时候哼着偶像歌曲,代表他此刻心情极好。
脸上莫名露出傻笑。闭了一会儿眼睛。抿了一下嘴唇。多半是在幻想和对方接吻。想象的地点应当是……
“御手洗君——”
石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躺在沙发上的御手洗正半眯着眼睛看着他——在石冈看来,御手洗大概是又进入了那种动一下都费劲,需要他张罗才能吃饭喝水的尸体状态了吧。
“给,你的茶。”
御手洗咕哝了一声,终于从老旧的沙发上爬了起来,今天石冈沏的是他最喜爱的格雷伯爵,做法是往红茶里倒入半对半的牛奶和水,兑进锅里慢慢煮。看着石冈几乎要找不着北的幸福表情,御手洗端起杯子,几乎是带着恶意地啜了一口,企图在唇齿间的红茶的香气里找到一丝破绽,好让他能对石冈的这杯红茶挑三拣四一番。
很遗憾,完全没有地方能让他挑剔出半句刻薄话,即使以御手洗内心最苛刻的标准来看,这也称得上是一杯完美的红茶。他在心里做了结论,并为这个结论异常地不快——这种不快使他直接倒回了沙发上,翻了个身,背对着石冈。
只是石冈和己丝毫不为所动。
“那我先出门了。”
十年来,石冈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各种反应,并不再为御手洗的这些行为感到困扰——或许在石冈和己的大脑中,御手洗洁就像一个来自太阳系之外的外星人:外星人的行动是不需要缘由的,他们自有一套逻辑,而这套逻辑不需要地球人石冈来理解。
“晚饭前我会回来的。”
石冈用歌唱般的语气快乐地说。
“哦。”
御手洗在心里草草复述完石冈和己著《御手洗外星人说纲要》,含糊地应了一声。
回答他的是石冈哼着小曲的声音,以及小曲远去后房门关上轻轻的一声“砰”。
接着,公寓里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御手洗死死盯着沙发表面某一条磨损的痕迹,蜷缩着身体,像是被定住一般保持着石冈离开前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料想石冈应该已经走上大街后,御手洗突然像是被拧上了发条一般,毫无征兆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从玄关处抓起一件外套,气势汹汹地跟着出了门。
这不是御手洗第一次企图破坏石冈和己的约会。倒不如说,这十年间,御手洗隔三差五就要破坏一次石冈的约会。
有时候他也抱怨这样的日子就像是西西弗斯滚石头,无休无止的几乎看不到尽头。他埋怨石冈为什么每次都能对陌生的年轻女性付出巨大的真诚和信赖,即使他们才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而对方显然(显然!)另有所图;也懊恼石冈为什么每次出门约会都要瞒着他——瞒着他,还要轻易地被他看出来。
但最令他厌恶的恐怕还是自己,御手洗想。他已经对这个把戏太厌倦了,对这个随随便便就被石冈和己牵着走的自己也太厌倦了。可一想到石冈脸上那种天真烂漫的笑容,御手洗洁又可悲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抑制那种掺杂了心痛与怜惜的感情。
御手洗在路口站住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条石冈爱走的约会路线简直习惯到了轻车熟路的地步。他甚至根本没有动用“思考”,就立即知道了石冈一定会带他最中意的女性去哪一家餐厅。
啊啊,之后就是一起散步。石冈君会聊起他喜爱的历史学,听那名女性恭维他的博学多才……石冈君会在散步中提议去山下公园走走,他已经一连几天都沉醉在与她交换一个带着晚风的甜蜜之吻的幻想中。
御手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第一次对自己过于快速也过于清晰的思维产生了某种强烈的抵触情绪。
他讨厌重复,如今却在石冈和己身上一再地重蹈覆辙;他讨厌失控,如今却与以往的无数次一样,一边沿着宽敞的马路一路快步下行,一边沉浸在某种近于残酷的情绪里,冷眼旁观着自己的失控。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的无数次相比,似乎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风的味道……
前方的人群不知为何躁动了起来,远处有人发出了几声不甚清晰的惊呼声。
御手洗在人行道上停下了脚步。
他皱起眉头,稍微吸了吸鼻子,立即闻到了风里那股说不上来的……微妙的苦酸味。
某种不祥的预感在御手洗心头微微一跳。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异样感,就在这时,御手洗的终端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火村英生。
“御手洗前辈,你在哪?紧急情况……”
“我知道。我在附近——200米以内。”
“啊?”
“我先过去,再联系。”
“好,我和爱丽丝正在路——”
没等火村说完,御手洗这边就收了线,他神色紧绷着疾走了几步,到后来直接跑了起来。
他强硬地拨开围观的人群,又掠过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最后在有人高声警告他,试图阻拦他进入现场时,御手洗忍无可忍地用比对方更高的音量吼道:
“都让开!我的向导在里面!!”
回忆到此为止——不远处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将记忆里仍旧鲜活的画面撞得烟消云散。御手洗回过神来收敛了心绪,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茂密的树林间惊飞了一群栖鸟。
而铺天盖地的精神力攻击随即压了下来——不用想也知道,多半是那几位私自行动的后辈触发了防御系统。
御手洗明白,就算心里有再多情绪,现在也不能继续沉浸在回忆里。对江南丢下一句“待在那辆车里,维持好精神屏障”之后,他头也不回地朝爆炸声传来的方向赶了过去。
而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再能腾出手来思考自己和石冈之间那些问题,已经是鹿谷问他“御手洗前辈,能麻烦搭把手吗”的时候了。
把现场收拾停当后回去的路上,御手洗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表现得异常沉默。好在火村和鹿谷都是聪明人,没有不识趣地找他搭什么话。
御手洗伸手准备帮着两位后辈把有栖川和江南抬上车厢,不想火村和鹿谷眼神一碰,然后默契地抱着各自的向导后退了一步,齐齐看向他。
这两人的目光都带着体谅和担忧,还有一点不甚明显的……同情。
这同情让御手洗多少有点恼火。
但御手洗心里又非常理解两位后辈的意思。他欲言又止了几个回合,最后还是无语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一步跃上了车厢。
让他措手不及的是,石冈居然醒了。
御手洗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来不及思考自己一瞬的迟疑有没有被石冈察觉,只迅速地关上车厢门,把刺眼的阳光隔绝在外。光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御手洗居然手心出了一点汗。
他倚在门上,尽量地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尽量地……让那些分别的岁月像是不曾存在过。
御手洗在心底默默地深吸一口气,接着望向石冈,嘴角牵出一个笑:
“好久不见了,石冈君……真没想到重逢的舞台是这样的。”
他自认语气足够平静柔和,可再轻柔的语气似乎都无法阻止石冈猝然滚落的泪水。御手洗在石冈的眼泪面前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让他心神震动的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在一片混乱里御手洗只能本能地向着石冈靠近,然后向石冈伸出手——
“见到我不是该高兴吗?”
把石冈发抖的身体搂进怀里时,御手洗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怎么会这么伤心呢……
石冈的身体在他的怀里猛地挣了一下,接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忍耐着某种伤害。
“石冈君?”
御手洗下意识地把这具身体搂紧了一些,石冈的喉管里滚出一声虚弱的呜咽,那声音听上去痛极了,在御手洗听来几乎是一种呼救,又像是一种无望的乞求。御手洗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石冈从他离开起就在忍耐着、现在依然在承受着的漫长的伤害,让御手洗自己疼得厉害。
御手洗的心一下子被极端的伤心填满了。他感受着怀里的身体一点点地失去力气,除了把石冈搂得更紧些,御手洗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缓解这种伤心——他已经分辨不清这伤心究竟来自石冈,还是发自他自己的心脏。
视线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白雾。在一片混乱的感受里,御手洗只来得及捕捉到落在他耳边的,石冈茫然的控诉——
“御手洗,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说完这句话,石冈就像是再也受不住一般昏死过去。御手洗抱着瘫软在他怀里的石冈,怔怔地想着——
原来疼到了极点,人是会忘记该怎么疼的。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上高速,至此,事件终于彻底结束,一小队人在清晨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里,踏上了名为“回家”的行程。
火村和鹿谷开着那辆厢式货车在前面开路,显然是顾忌两辆车上都有伤员,车速不快,开得很稳。御手洗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事态平息之后,方才被打断的回忆画面,此时又渐渐地重新从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发生在石冈和己那次约会途中的突发事件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在大部队介入后迅速走入了收尾阶段。唯一的一则插曲是最后围捕已经穷途末路的主犯时,就在御手洗决定下令不再等待直接破门的当口,被他救出的石冈带着恳切的表情扯了扯他的衣角,说:“就让她去试试不行吗?”
这个“她”指的是石冈今天的约会对象,同时也是这起事件主犯的前同事及爱慕对象。在御手洗决定破门前,她向御手洗提出由自己去和主犯交涉,被御手洗一口回绝:
“你有九成的可能被他当做人质,剩下的一成则是被当场灭口。理世小姐,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他可远不如你身旁这位石冈君对你来得忠诚。”
“御手洗,你这样说得太过了。”
石冈到底没忍住出声,替姑娘求了情。御手洗一下转过头来望着他,脸上闪过一种说不出来的错愕——如果石冈没有在那一刹那看错的话。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就让她去试试不行吗?”
御手洗盯着石冈看了好一会儿,石冈几乎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那双眼睛的深处要涌出一股可以被称之为恼火的情绪,又被御手洗迅速强压了下去。
然而御手洗毕竟是身经百战的首席,这微妙的情绪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像是从未存在过。他没有对石冈说什么,只是转过脸去,将视线转向另一位当事人。
“既然石冈君都给你说情了……五分钟。”御手洗的语气冷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我只给你五分钟,之后无论你有没有说服他,我都会让火村君直接破门突入——石冈君,这样你满意吗?”
御手洗说完,也不等石冈回复,站起身低头确认了一下时间。石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直至事件结束,他都没有再看石冈一眼。
混沌的、晦暗的、苦涩的黑暗里,石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在梦里看到十六年前的自己,茫然地站在大雨里,而雨幕对面,御手洗闲庭信步一般向他走来。
他看到御手洗那套公寓里,他们在漫长的夜里抱着吉他合奏,御手洗朝他看过来的目光,仿佛能一直看到他心底。
他看到公寓窗外的每一次日出,马车道上的每一缕余晖,同居人朝他露出的每一抹笑容。他听到任务现场的每一声枪响,晚餐时分的每一声轻笑,会议室里的每一句分析。
他也看到了……越来越频繁的争执,越来越浓重的猜疑,越来越难以消解的失望,越来越难以忍受的不安和焦虑。
那些争吵、误会、指责和互相伤害,时至今日,仍然一字一句地留在他的记忆里。难以言明的情绪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慢慢积累,直到那一天。
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石冈最后一次和女性约会——约会途中发生了意外事件,如果不是御手洗就在附近,及时赶来控制了事态,很难说事情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
石冈记得,那天他们回到家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把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
“石冈君,你要不要喝一杯红茶?”御手洗将杯子放到了石冈面前,然而石冈并不领情,反而把杯子推开了一点。
“你少在我面前摆出那副看穿一切的表情。”石冈垂头丧气地说,“你等下肯定就要说,被关在那种狭小的空间里,肯定就要亲嘴了吧?”
“还没有亲。”明明只隔了几步的距离,御手洗的声音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你的脸上写着呢,可怜的石冈君。你想着怎么把姑娘带到理想的初吻地点,人家想的是怎么利用你甩掉讨厌的追求者。”
石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犬科动物,睁大了眼睛瞪着御手洗。
然而御手洗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石冈感到一阵灰心,干脆破罐破摔地冲御手洗叫道,“她想怎么——我想怎么做,说到底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御手洗像是触电般愣了一下,嘲笑的表情霎时僵在了脸上。这反应在他和御手洗的相处中绝不多见,石冈心里不禁涌出了一丝报复成功的快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御手洗的嘴唇,对从这双嘴唇里吐出的任何字句严防死守,提醒着自己绝不能被御手洗的冷嘲热讽打倒。
然而,御手洗只是抿了抿唇,将头转向一边,说:“也许正是那样吧。那看来我和石冈君也只好各过各的了——石冈君不愿意喝我的红茶,我大概……也吃不到石冈君的青花鱼味噌煮了吧。”
御手洗说到最后,甚至还对石冈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实在说不上好看。
说完御手洗站起了身。出于某种直觉,石冈忽然意识到,御手洗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好像”这个词用得有点奇怪。他和御手洗认识这么多年,平时御手洗有点什么动静,他光是听就知道这人下一秒要干什么;可到了真正要紧的时刻,他和御手洗之间又好像完全没有了相处十年的默契,如果御手洗不开口,石冈根本就不可能明白对方为什么不高兴。
是因为自己忤逆了御手洗吗?可在过去的十年间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如果御手洗不愿意,他根本不会给石冈半句多余的话;是因为自己瞒着他和女性约会了吗?石冈倒是非常清楚御手洗讨厌女人这件事,可没道理连他也要受御手洗的连累,这辈子不和女性来往吧?他和御手洗又不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
石冈还没想明白,御手洗的背影让他一下慌了神,他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了御手洗的手腕。
御手洗要离开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头望着石冈,石冈在这个时候突然福至心灵:御手洗望向他的眼睛里,除了生气之外,好像还有一点……难过。
又是“好像”——石冈的确没有办法肯定自己的判断,但他又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自己因为御手洗可能的难过,心里有一点抽疼。
这好像是一种他没有办法控制的本能。
他现在脑子里乱得很。他想和御手洗大吵一架;他又极端恐惧着御手洗会和他吵架。两种矛盾的心情在他的身体里打架,石冈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各种思绪在纠缠发酵,可他抓不到任何结果。石冈只能一瞬不瞬地盯着御手洗,像是生怕眨一下眼,御手洗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接着他慢慢地站起身,靠近御手洗,然后在御手洗的注视下,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御手洗的脸颊。
两个人都被石冈的举动吓了一跳。石冈像是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手足无措地站着,连牵着御手洗手腕的那只手也忘了放开,就这样维持着一个……仿佛是在挽留御手洗的姿势。
御手洗的眼神却一下变得锋利起来,像是某种嗅到了猎物的猛禽。
他迎着石冈的视线,盯着对方的眼睛,微微侧了侧头,也在石冈的侧脸……落下了一个吻。
那动作比起试探,更像是挑衅。
石冈被御手洗的气势逼得退后了半步,感觉脑子里更乱了。可不知为什么,他退半步的时候唯独忘了松手,以至于被御手洗反过来握住了手腕。御手洗稍微一用力,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增反减。石冈像是被御手洗的气势摄住了,一时没了更多的反应。
于是御手洗第二次吻了他。
这一次,这个吻落在石冈的唇上。很轻很短,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石冈的脑海里甚至冒出了一个念头——御手洗吻得很小心。
这个念头把他吓住了。
他彻底搞不明白御手洗想要做什么了。如果是纯粹为了戏弄他那倒好了,他有的是办法对御手洗表达不满。控诉御手洗的不良行径也好,威胁御手洗今后再也吃不到他做的青花鱼味噌煮也好,甚至就像御手洗说的那样,他们就这么各过各的,也不失为最后的一种抗议手段。
可御手洗出乎意料的吻把石冈吓得魂飞魄散,什么反抗都做不出来了。
让石冈意外的是,他的“不反抗”,反倒让御手洗的眼神软下来了一点。
御手洗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温和地说:“石冈君,如果不愿意的话,要把拒绝好好说出来才行。”
这算什么?
御手洗想要什么?
——石冈不禁感到了一种愤怒:到了这种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居然还是御手洗想要什么。
而且御手洗这个态度是什么意思?!
他承认,刚才自己的行径虽然是脑子一热的冲动,但多多少少算是对御手洗的一种示弱,一种安抚,他只是想表达一点……
一点什么呢?
不等石冈从这种自尊受伤的愤怒里想出个所以然,御手洗第三次吻了下来。
这一次,御手洗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再没了半点顾忌。在石冈反抗之前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撬开石冈的齿关,像是国王巡游他的领土一样在石冈的口腔里攻城略地。石冈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但在恐惧无法抑制地腾起的瞬间,他忽然察觉到了……御手洗在安抚他。
御手洗并没有争抢他的氧气,反而是给他渡了一口气,又在他的脊背上反复抚摸了一会儿。
这让石冈和己渐渐地,忘记了恐惧。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御手洗是在向他做出某种告白——某种御手洗并不想伤害他的告白。
也是在这一刻,石冈忽然明白了,他其实很害怕被御手洗伤害。
他的心好像终于回到了和御手洗认识的最初。那只压迫感十足的渡鸦飞掠了无数断壁残垣向他俯冲而来,最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翅膀抖掉了雨水,然后悠然落在了他的肩头。
而传说中的御手洗洁就这样向他走来,与他视线相接的瞬间,御手洗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倏地亮了一下。
那时的石冈还不明白,和御手洗的这场不期而遇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十年里,太多的感情一笔一笔地涂在名为石冈和己的画布上,欣赏也好尊敬也好恐惧也好逃避也好,他对御手洗的感情已经没有办法用简单的喜欢或讨厌来评判了。他和御手洗之间拥有过的时间太漫长,拥有过的幸福和幸福背后的失落也太漫长,以至于石冈几乎要忘了那个命运的起点。
忘了御手洗曾经也是一个能让他觉得安全的人。
如果是御手洗……
石冈不知道御手洗是什么时候松开这个吻的,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心里那根快要崩断的弦,在御手洗这个吻的安抚下,一点一点松了下来。
石冈望着御手洗的脸,怔怔地想着——
自己会不会,其实,只是很想要御手洗呢?
一路走高速的话,他们距离塔其实并不算远,临近中午,行程就已经过半了。接近服务区的时候,高速稍稍有点拥堵。御手洗放慢车速汇入排队的车流,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撑在车窗边,漫不经心地将回忆继续了下去。
他一边想,一边有些苦涩地意识到,离开马车道的家之后,他不是没有回忆过自己和石冈之间的点点滴滴,但唯独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御手洗甚少回忆。
就算偶尔想起,他也会很快转移注意力,把那些画面重新压回记忆深处——没有别的,就只是,御手洗不喜欢那种仿佛会错了意的失控感,也不喜欢那种无论如何都没法触及到那个人的无力感。
但在当时,从石冈的眼睛里清晰地读出了这一点“石冈很想亲近他”的亲近欲时,御手洗确实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一种幸福。甚至在御手洗想明白这份久违的幸福究竟来自哪里之前,他已经顺着自己的直觉,去请求石冈的允许——“请求”这个动作对于御手洗来说其实是非常陌生的,但此时此刻,他又做得无比自然。
“石冈君,这是只能和最亲密的人做的事情。”御手洗的语气难得认真而耐心,像是教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真的可以吗?”
石冈大概是被他弄得有点恼火,干脆在御手洗的肩上咬了一口。御手洗有一点惊讶,但随后他就笑了。
在御手洗眼里,这意思是说:都已经到这份上了,还废话什么。
因此御手洗也没有任何不快,他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可思议。
对于御手洗这样的人来说,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摸透自己对一个人的所有想法。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很清楚什么东西是石冈愿意给自己的,又有什么是石冈给不了他的。他甚至明白石冈对自己的不满来自哪里,而这些不满中又有多少是针对他作为“御手洗洁”存在的本质,绝无可能因为石冈的不满而有半点的更改。
这恐怕是御手洗在与石冈和己长久的相处中,最为无力的一件事。
平心而论,御手洗对石冈绝非没有欲望。他知道世人所谓的“幸福”具体包含了什么样的反应,却极少在直接的情感层面上自己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但最为接近的一次,御手洗想,应当是他刚把石冈带回这间公寓不久的时期。那时的他刚刚当上首席不久,各种事务忙得他十句话恨不得压在一句里说,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宁的时刻就是任务结束回家,看见家里亮着灯的那一刻——
有时赶上饭点,石冈会在厨房的料理台前忙碌,有时则只是坐在茶几前安静地看书。偶尔御手洗回来得晚了,也会看见石冈就在家里的沙发上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睡着,显然是等他回家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但无论如何,御手洗知道,只要自己推开门,石冈一定会在那里。
他曾经觉得那就是他的人生中最接近于“幸福”一词的形态,他甚至笃定地对石冈说过,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的生活。
他没有对石冈说的是,对他而言,幸福就是他从石冈身上感受到的,属于人类的温情。
他期待石冈看他时带着赞许与崇拜的目光,懊恼每次旁人误会他们的关系时石冈都会一本正经地撇清,不满石冈对陌生人的无防备,对自己的不信任,可归根结底,这些东西都可以归结在同一个愿望之下——
他想在寂寞的时候,有石冈陪着他。
那是御手洗仿佛已经实现,又好像从未有过实现可能的欲求。
十年后的现在,他的欲求依然没有改变吗?御手洗对此有过怀疑,但就在石冈出于冲动——他能从石冈的脸上看出来,石冈的情绪对他来说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好懂——亲上他的那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了。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来自石冈的依赖了。
石冈表现出来的亲近欲,允许他靠近、允许他触碰的姿态,甚至超越了生理欲望本身,让御手洗体会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或许应当被称之为“无可奈何”的柔软。
理解或是不理解,接受或是不接受,喜欢或是不喜欢。他的幸福他的失落他无法对石冈宣之于口的欲求。
好像全都无所谓了。
唯有一个温柔的念头在御手洗的脑海里无比地清晰——
他很想对着石冈吻下去。
翌日上午,御手洗理所当然地赖了床,然而让御手洗有点意外的是,一向早醒的石冈也迟迟没有起床的动静,他贴在御手洗的怀里,一只手环在御手洗的腰上,在冬季微冷的空气里静静地睡着。
御手洗带着一种奇妙的心境,盯着石冈的睫毛看了好一会儿,石冈的睫毛偶尔扑闪一下,就在御手洗心头扇起一点小小的风。
他心里好安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石冈轻微的呼吸声。
饶是御手洗也不禁希望时间稍稍改变一下流逝的速度,让这短短的片刻长久一些。
当然,这个想法也不过是一点不切实际的愿望。那只毛茸茸的耳廓狐跳上床来亲昵地蹭他的脸时,御手洗叹了口气,轻轻挪开石冈的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御手洗自认不算什么很有责任心的人,但……让石冈在事后第二天醒来就饿肚子,总归还是违背他的原则。
这种时候,要吃点热乎乎的东西才行。
渡鸦在御手洗身边悠哉悠哉地踱着步,伸长了脖子和御手洗一起检阅了一番冰箱。御手洗把萝卜、马铃薯和咖喱块拣了出来,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又拿走了两只苹果。
咖喱里加入苹果的话,会有一点清爽的甜味,石冈君应该会喜欢吧?
石冈揉着眼睛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锅子正发出好听的咕嘟咕嘟声,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苹果香气。御手洗心情极好,朝着已经穿戴整齐的石冈兴高采烈地扬了扬汤勺:“石冈君——昨晚睡得好吗?我正在——”
“御手洗。”
石冈突然打断了御手洗的话,听上去有些紧张。
御手洗愣了一下,然后扔下勺子,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他像是对石冈语气中的异样有所察觉,微微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呃,我是说,昨晚——”
石冈语无伦次地支吾了一会儿,接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一句一句往下说:
“昨晚的事,我会当作没有发生过的。
“说到底这种事也有我自己的、问题,我已经好好反省过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也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说话的时候,石冈的目光始终避着御手洗的方向。因此他也就不会发现,御手洗在最初的怔忪过后,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
御手洗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不懂日语。
但很快,他的大脑就自动完成了语音字词的收集排列和处理,将它们对应的意思返回给了御手洗。
御手洗只是,僵住了。
石冈大约是觉得漫长沉默的气氛太压抑了,于是又低声补了一句:“……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今天还有约,先出门了。”
石冈近乎落荒而逃地往门外走,御手洗此刻终于反应过来,脱口叫了一声:“石冈君。”
这声呼唤听上去甚至有些茫然,全然不是御手洗一贯的口吻。
石冈站住了脚步,但始终低着头,不去看御手洗。
御手洗放轻了声音说:“我想这中间可能有一些误会……”
“我没有误会!”石冈高声反驳了一句,接着他的语气又一下软了下来,变成了某种请求,“我会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全部忘掉的……你就饶过我吧,御手洗。”
御手洗很难形容这一刻的心情。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他站在河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装着小猫的纸箱在暴风雨中漂得越来越远。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御手洗下意识攥紧了手。
“啊,原来是这样。”他听见自己两片嘴唇之间吐出了连御手洗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刺耳的话语,“原来对于石冈君来说,这种事也是想忘就可以忘掉的吗,那可真是厉害啊。”
不是这样的!御手洗在心里大声叫着,我想对石冈君说的根本不是这个。
石冈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瞪大了眼睛条件反射地想还嘴,然而他张了张口,终究是把对御手洗的讥讽咽了下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苦笑着对御手洗说:
“御手洗,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九十九。
御手洗下意识计了一次数,石冈朝他投来茫然的一眼,御手洗才有些失措地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把心里想的数字念出来了。
不过石冈看上去已经没有兴趣也没有心力去回应御手洗了,他气若游丝地重复了一遍“我今天还有约”,埋头走出了公寓的房门。
门“砰”一声关上后,御手洗才猛地注意到空气中的焦糊味。他连忙回到灶台前,关上了火。
御手洗沉默地盯着眼前已经糊得不成样子的苹果咖喱,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九十九。
御手洗低垂着视线,在心里苦涩地又数了一遍。
……九十九。
而在那之后……御手洗一边开车一边想,一旦做出了决定,一切流程就都顺理成章地推进了下去——毕竟,只要摆出“御手洗洁”这个名字,系统里的每个分支部门都会愿意向他递出橄榄枝。
准备工作做起来,其实比御手洗预想的还要简单得多。
他赶在圣诞节前递交了所有的调职材料,挨个给有必要知道他的去向的友人打了招呼,寄走了五箱需要带在身边的重要资料,到了只剩下最后一点随身行李需要收拾的时候,御手洗才终于生出了一点不舍。
书房已经收拾了大半,最后一箱书已经封箱装好,就在御手洗站起身,准备把箱子抱走的时候,他忽然被书架上一本白色的小书吸引了视线。
这个是……
他伸手把这本文库本大小的小书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他当然记得这本小书——那是大约三年前的夏天,后辈鹿谷门实在参加完推理小说研究会的聚会后顺路给他带来的。
“都是些虚构的故事。”鹿谷不无调侃地说,“不过这本写得比较有意思,御手洗前辈没准会有兴趣吧?”
御手洗记得自己当时直接把后辈的调侃归结为了不怀好意的捉弄,因此收下的时候多少有点不屑一顾的敷衍。
然而,当天晚上御手洗就通了个宵。
倒不是因为这书写得有多长。实际上,御手洗看完它也就用了短短两个小时不到。可在看完之后,御手洗想也不想就把书翻回到了开头,立即仔仔细细地读起了第二遍。
这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他和石冈和己的故事。御手洗很明白书里的“御手洗洁”与“石冈和己”并不是他们,但阅读期间,无数御手洗自己都要忘了的,他和石冈相处的碎片又的确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这让御手洗既有些惊异,又充满了莫名的怀念。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喜欢这本小书的。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御手洗时不时就要把这本小书翻出来津津有味地看上一会儿,尽管里面的情节由于他太过熟悉,早已失去了最初设置好的悬念,尽管他非常清楚,这个美好的故事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因此在石冈问起时,御手洗也只是笑笑,回答道:“你就当是一些美好想象吧。”
绘着白色洋桔梗的封面已经因为频繁的翻阅有点皱了,但烫银的书名依旧泛着温柔的光芒。
《白花》。
御手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不自觉地染上了一点笑意。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把这本小小的文库本揣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留下一点念想,还是为了一点虚无的安慰。
他把箱子拖出书房,推到了玄关——那里已经靠着一个大号的行李箱。御手洗直起身拍了拍手,思索着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他必须带走的。
——毕竟这一次如果没带上,他大概也没有机会再请石冈千里迢迢地替他寄过去了。
他的视线穿过通往阳台的过道,落在自己卧室门口挨在一起的两把吉他上。
啊……这个啊。
御手洗微怔了一下。
“那应该是御手洗最宝贝的东西了,我曾经听他说过,这是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舍弃的东西。”
大约一个半月前,石冈因为瞒不住御手洗,只好把和他约会的女性带回了家中,介绍给御手洗认识。在对方对卧室门口的吉他表现出好奇后,石冈极有风度地向她解释:“不过,就连我也不知道它们身上有什么故事值得御手洗这样重视——你可以直接问问御手洗,也许他愿意告诉你呢?我是问不出来了。”后半句是轻巧的玩笑语气。
御手洗只记得,当时自己莫名发了火气,相当不客气地瞪着石冈说:“你不知道?”
石冈的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我应该知道?”
“哈!”御手洗冷笑道,“那你这辈子也别想从我这里问出来了,你带来的人也一样。”
石冈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让自己如此难堪的话来,一时涨红了脸,一副要和御手洗吵起来的样子。
然而御手洗连一句话都懒得给他,扭头回了房间,“砰”一声干脆地摔上了门。
把满脸莫名其妙的石冈甩在门后,御手洗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一种极致的心灰意冷。
——他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而不久后,到了御手洗终于下定决心把出走计划付诸实施的那一刻,他只思考了不到五秒,便决定将那把小吉他一并带走。
反正石冈也不记得。御手洗心想,他不记得他们相识之初那场行云流水的合奏,不记得这一大一小两把吉他在他们的手上发出过怎样美好如天籁的声音,不记得那是他被御手洗救下后,第一次褪去那种无助得令人揪心的神情,对御手洗露出真正天真纯粹的笑脸。
——他当然也不会记得,看着这个单纯到让人心痛的笑容的御手洗,在数曲终了后毫不犹豫地伸手牵住石冈和己的手,然后把那把不插电的小吉他塞进石冈怀里,开心地笑着说:
“送你啦!——我说石冈君,你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向导?”
当时的石冈惊慌失措地抱怨了一通御手洗的出手大方和没常识,但最终……他没有拒绝御手洗的礼物,也没有拒绝御手洗的邀请。
那时的御手洗想,这会是他们两个人永远的宝物。
而现在,还牢牢地记着这件往事的人,只剩下了御手洗一个。
……石冈君甚至已经不记得这两把吉他中间,有一把名义上属于石冈和己。御手洗怔怔地想道。
他于是做了一个决定。
2094年1月2日。御手洗洁就这样,抱着他的书,拖着他的行李,背上背着一把吉他,坐上了去往北方的列车。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地向后退去,御手洗看着窗外雪亮的天空,心头忽然浮现出很久以前——那个他尚未认识石冈和己的时代——自己曾读过的一首小诗。
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离别,是一点点的死亡,
C'est mourir à ce qu'on aime:
是将所爱就此断轭:
On laisse un peu de soi-même,
我们留下一点点的自我,
En toute heure et dans tout lieu.
每个角落,无时无刻。
C'est toujours le deuil d'un vœu,
这是誓言中恒久不变的哀伤,
Le dernier vers d'un poème;
是诗歌的最后终章;
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离别,是一点点的死亡,
C'est mourir à ce qu'on aime.
是将所爱就此断轭。
Et l'on part, et c'est un jeu,
我们离别,恰如一场赌博
Et jusqu'à l'adieu suprême
直到最终永诀的时刻
C'est son âme que l'on sème,
我们将灵魂散播,
Que l'on sème en chaque adieu:
散入每一句诀别的诗行:
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
离别,是一点点的死亡。(注1)
御手洗在心里念着这首小诗,把吉他抱在了胸前,将额头抵在了琴盒上。
他想,既然石冈君什么都不记得,那我就算把属于石冈君的吉他带走,石冈君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那是在诀别之际,御手洗洁所能做出的,最大的报复。
注1:这首小诗叫《永别的短回》,作者是艾德蒙·阿罗古尔。它会出现在这里,其实是因为《漫长的告别》里引用了这首诗里的那句"离别,是一点点的死亡"。所以我们原诗翻出来看了一下,当即惊为天人,这真是太适合御石,遂引用。
话虽如此,这首诗的中文版翻译属实一言难尽,我实在说服不了自己把官方中译本直接拿来用,所以自己动手翻译了一版……
以下是翻译注解:
短回体是一种法语短诗歌格式,四行诗+四行诗+五行诗,第一节的第一句在第二节第三句和第三节末句复现,第一节的第二句在第二节第四句复现,全诗只有两韵。翻译的时候也尽量保证了只押两组韵脚。
“断轭”是基督教用语。“轭”原指用一根杆子,套在两头以上的牲畜的颈和肩上,使们能一起耕种。在圣经里,“轭”象征神祇与信众的关系——信众要膜拜神祇,而神祇有义务要保护信众。因此"轭"代表两者间的连接和束缚关系,例如神祇与信众、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主人与仆人、丈夫与妻子等的关系;双方互相连结,负有应尽的责任。断轭的意思就是斩断契约的束缚。对应原文的mourir a(抛弃,断绝),这个短语在法语里也是个日常里用不到的宗教用法。
临近傍晚时,他们已经离目的地很近了,按照这个速度,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到医院。御手洗停止了回忆,一边专心开车,一边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一下后座的情况。
后座的靠背被完全放平下去变成了一张床,石冈被安全带安稳地固定着,仍然睡得很沉。但看一片苍白的脸色和始终紧皱着的眉头也能知道……他在昏迷中恐怕也在忍受痛苦。
御手洗觉得有点烦躁,眼前仍然是先前石冈被他抱住时的反应。
是……会这么疼吗?只是看到我,都让你这么痛苦吗?
太阳正在慢慢西斜,道路前方隐约开始出现城市的轮廓,前面的火村他们稍微加快了车速,御手洗也跟着踩下了油门踏板——
接着他突然愣住了。
一股精神力蛮横地从他耳边窜了过去,接着浓得有些呛人的信息素在车厢里蔓延开来。
御手洗闻到了红茶的香味——那是鲜奶和红茶在小锅里慢慢炖出来的、火候正好的香味。但随即,御手洗注意到这香味里还夹杂了一些陌生的味道,是他之前从来不曾在石冈的信息素里闻到过的。
那气味又苦又咸,像是不小心呛进喉咙的咸涩的海水,也像是……眼泪的味道。
知道一定是出了问题,御手洗打开双闪,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的应急车道。火村他们显然没能注意到后边的突发情况,厢式货车几乎眨眼就消失在了御手洗的视野里。
御手洗没有再注意同伴,他绕到后座,朝石冈俯下身去,轻轻把手搭在石冈的额头上。
车厢里的精神力已经近乎横冲直撞了,石冈的精神力显然正在失控,不管不顾地向四周飞散出去。御手洗轻轻按着向导的额头,精神力席卷而出,在两人周围盘旋缠绕成了一个无形无质的、透明的茧,将整辆车都严密地裹了起来,把石冈失控的精神力也一并裹在了里面,一丝一毫都漏不出去。
外面是高速公路,如果放任失控的精神力在路上蔓延,对过往车辆来说就实在是太危险了。
做完了这些,御手洗才又分出一点点精神力,搭着石冈的额头送了过去。
“石冈君?”他轻声唤道,小心地晃了晃石冈的肩膀,“石冈君,醒一醒。”
但石冈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而失控的精神力变得越发急躁了,它们在御手洗设下的屏障里不断冲撞,再这么下去,很难说石冈本来就不稳定的精神图景还能不能撑住。
御手洗叹了口气,反手将车门关上锁好,接着小心翼翼地托着肩膀将石冈抱起来靠在自己胸前,低下头去,同石冈额头相抵。
虽然已经分别了六年,石冈的精神图景仍然没有对御手洗设防。哨兵轻易地穿过了意识的边界,缓缓沉向潜意识深处的那片沙漠绿洲。
沿着金黄色的沙滩一直走下去,海岸线会有尽头吗?
不会的。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海岸线不会有尽头,就像大海不会有尽头一样。
石冈沿着金黄沙滩铺就的海岸,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走着。他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但并没有回头去看。
这里并没有其他人,石冈非常明白这一点。直到肩膀被人用力抓住,他不得不顺着那人的力量回过头去——
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御手洗。
那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御手洗,久到他总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御手洗会露出这样复杂的表情吗?会用这样苦涩的目光看着他吗?
这大概只是个梦吧,或者是我的幻想。以前偶尔……也会出现的。
“你要走到哪里去啊?”幻想里的御手洗问他。
我要走到哪里去?石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答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于是他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打算继续向前走——被御手洗一把拽住了。
“你得回去了,石冈君。”御手洗对他说,“我知道你……但你一定得相信我,你真的不能继续走下去了。”
石冈看了御手洗片刻。那仍然是他最熟悉的眉眼和声音,仍然是他最喜欢的面容,也仍然……只是他的一个梦。
但他还是回答了这个“梦里的幻象”。
“我能回到哪里去呢?”他低声问,“我能回去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了。那个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我就算走得再远,也……见不到他了。”
握着他肩膀的手指骤然收紧了。石冈抬起头看着对方,平静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也是我的一个梦。我以前也梦到过你。”
这句话的话音落下,站在对面的御手洗像是再也忍不住,他用力把石冈拉过去,收紧手臂将石冈牢牢抱住了。
“石冈君,我不是你的梦呀。”
御手洗低声说。拥抱的手臂太过用力,石冈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对方揉进身体里了。但御手洗只是微微低下头,凑在他耳边。
“你能感觉到的。”
熟悉得让人想要落泪的精神力突然蔓延上来,包裹在了两人周身。那些精神力像春天新发的藤蔓,细密地缠裹着,丝丝缕缕地勾着石冈的每一束精神力,仿佛要就此融为一体。
那是御手洗的精神力,那是……
海浪的声音大了起来,石冈怔怔地转过头。他看到这片从出现以来就从未改变过的海滩,正在……退潮。
碧蓝的海水飞快地向后退去,露出湿润细腻的沙地,以及散落在沙地上的……
那不是贝壳。
石冈看到了熟悉的唱片包装袋,是那张《永远的草莓地》,是御手洗给他弹奏过的曲子;他看到了散落的茶杯茶壶,那是他和御手洗同住之后买的第一套茶具;他看到了用旧的电饭锅,以前他曾和御手洗用它做了很多次橘子蛋糕;他看到了并排放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把吉他,木质表面光洁如新;他看到了他们一起研究过的占星术书籍,他们争论谁做饭时用过的围裙,御手洗那张去北欧的行程单,亮晶晶的巧克力包装纸,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光球,在潮水退去之后散发着柔和迷人的金橙色光芒。
石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着没来由地,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他和御手洗傍晚时分沿着马车道散步时,看到过的温柔的落日余晖。
散落在这里的,是他和御手洗曾经有过的快乐回忆。石冈本以为它们早就已经被遗失在了坍塌的精神图景里,而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发觉……原来他从来没有舍得丢弃它们。
那些回忆被无边无际的海水层层掩埋,仿佛宝藏一般沉睡在了海底,直到如今海浪终于退潮,它们才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我不是梦,石冈君。你相信我一次,我……不会骗你的。”
压低的、微微颤抖的说话声落在石冈耳边。石冈顺着御手洗的力量,茫然地回过身去——
眼前的景象模糊了。
御手洗的精神力从他身边席卷而出,不远处的大海、天空和海岸线变成了一团揉在一起的、流动的光影。它们彼此纠缠又分离,接着向四周散了出去。石冈看到……就在他眼前,无尽的海岸现出了尽头,那里有一片熟悉的葱茏森林,树木间隐约能看到明亮的反光,石冈知道那是一汪小小的、湛蓝的湖泊。
那是他原先的沙漠绿洲。
一只渡鸦从树丛间飞出来,它冲上天际,再收拢翅膀俯冲下来,重重地落在了石冈肩上。
“石冈君,跟我回去吧。”
这是石冈在这片温柔的天空、沙滩和大海之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天旋地转,一切仿佛都漂浮在风口浪尖上。石冈头晕得稳不住身体,本能地抓住了手边最近的东西。
那似乎是谁的衣角。
“石冈君。”
有人在他耳边低声呼唤,石冈艰难地偏过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御手洗的面容。
这是另一个梦吧。他想。
但怀抱的温度和耳边的声音都太过于真实了,石冈微微发抖地收紧了手指,用力攥着那一小片衣角,希望这个梦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御手洗……”混沌的睡意里,他低声唤着那个在心底盘桓了六年的名字,循着本能,说出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愿望,“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我?”
他没有听到回答,睡意随即就将他重新拉进了虚无的黑暗里。
烤箱发出的嗡鸣声填满整个房间时,御手洗拍了拍手,轻轻松了一口气。
从医院到马车道的家,车程大约四十分钟。御手洗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很快地在心里做了一个计算——他出门前确认过石冈的各项生理指标,估摸着如果返程直接上高速,应该能在石冈醒之前赶回去。
幸好还能进屋。御手洗不无得意地哼起了小曲——这一路太匆忙,他到了门口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再随身携带这间公寓的钥匙,而石冈的钥匙……应当还在医院病房的某个角落。
不过这对御手洗来说算不得什么大麻烦。
他抬起手勾在门框顶部边缘仔细摸索了一会儿——这是他们家惯用的藏备用钥匙的地方——很顺利地在一处缝隙里摸到了一个金属物件,那是一把已经有些磨损的卡片钥匙。
十六年前,在他刚把这个年轻的向导从战场上救回来,领进这间公寓大门的那一阵,石冈还未从战场的创伤里恢复过来,三天里出门,能有两天忘记带钥匙。那时御手洗已经是塔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哨兵,没可能天天跑一趟回来给这位小他两岁的年轻向导开门。于是在石冈第三次把自己关在门外又不敢通知御手洗,只能硬生生在门外蹲了一宿后,御手洗当着石冈的面掏出了一把备用钥匙,甩进了门框上面的缝隙里。
看来石冈还没有改掉这个习惯。这让御手洗莫名地有些……安慰。
他拉开公寓的门,巡视起了这个他六年没有回过的家。
很奇妙地,御手洗甚至没有一丝陌生的感觉,仿佛他离家的时间不是六年,而是区区两个星期。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是为什么。
石冈把这里收拾得很好,对于一间单身汉生活的房子来说,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干净整洁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御手洗走前的状态。
他的宝贝唱片——整整齐齐叠放在唱片架上;他的立体声音响——石冈之前总嫌这东西碍事,但在御手洗走后,他终究没有把它们挪走,依旧任它们矗立在原地。音响顶部被仔细擦拭过,一尘不染。
唯一让他觉得有一点不协调的是自己卧室的门口——那里本该靠着他心爱的一大一小两把吉他,如今却只有一把大吉他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御手洗难得晃了晃神。
他盯着那空荡荡的卧室门口,在那种熟悉的不甘心浮上心头的同时,久违地,有了一点心软。
也许是因为他在石冈的精神图景里看见了吧,看见了两把吉他原本应有的样子。
它们还是放在一起比较赏心悦目。
御手洗绝不会说自己后悔了——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成年人,他的每一个选择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御手洗清楚地知道,以当时他和石冈的状态,再继续互相折磨下去,只会给双方都带来更深的伤害。
石冈需要一个转变的契机,他也需要。
在那种情形下,他其实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结束这种看起来永无止境的痛苦。这是御手洗对自己的客观认知。
但这些都无法抵消他现在的……心疼。
就在他猝不及防地看见石冈出现在那里的时刻,御手洗悲哀地发现,他这几年频繁地参与各类高危长线任务,较劲一样地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安排得满满当当——这是他找到的唯一能让自己不想起石冈和己,以及石冈与自己之间漫长的、宛如他赖以呼吸的空气一般的回忆的方法——其实全都是白费工夫。
只一瞬间,他的身体和灵魂就整个地背叛了自己,全线倒向了那个脸色惨白,浑身湿透,小腿还在淌血的青年。
六年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为石冈心疼。
御手洗深吸一口气,绕到被屏风隔开的小厨房,那是石冈过去为他泡红茶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小柜子,从前是堆酒的地方。虽然石冈一直拒绝承认,但御手洗知道,他在柜子里藏了一瓶很不错的红酒,心情十分郁闷的时候,就会躲着御手洗在厨房悄悄喝一点儿。
六年前,御手洗离开的时候,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把这瓶葡萄酒一并塞进了行李箱。而原来藏酒的地方,御手洗放上了一把巧克力。
他记得石冈是喜欢这个牌子的,因此每逢有机会去海外执行任务,都会想方设法带点回来补充库存。
当时他是在期待什么呢?希望石冈想念他的时候看到这些能感到一点安慰吗?但恐怕以石冈君的性格,很久都不会发现吧……甚至没准要等石冈君终于遇到了合适的伴侣,决定搬出去和她同居,于是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才会发现也说不定。
但本来,很多事情也不一定非要为了达成什么目的才能做。
于是他把剩下的巧克力库存全摆在了这里。
时隔多年,御手洗将手放在这个小柜子的把手上时,竟然有点紧张。
他拉开柜门,柜子里只零星放着几罐啤酒,巧克力自然是已经——他顿了顿,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将手伸到柜子的里侧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看起来不大,掂在手上倒是沉甸甸的。看见盒子的瞬间,御手洗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他罕见地犹豫了一瞬,才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密封的盖子。
六年前放进去的那一把巧克力,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中央。
而在巧克力旁边,放着一支电子设备。
只一眼,御手洗就认出了型号——
那是他在离开后辗转找了内勤部门著名的“伽利略君”帮他改装的,只能接通一个加密频道的通信终端。
他当然接到过这个终端的来电,但只有一次。那是在他离开大约一年左右,石冈曾经通过这个频道联系他,请求他帮忙发求援信号。那时御手洗正在任务中,可通知音响起的瞬间,他连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脱队不脱队的,他根本不想管也管不上了——他等这通电话等太久了。
那一次石冈的声音还算平稳,说的内容也都是公事。御手洗当然知道石冈正在参与的任务,事实上,任务进度几乎是同步到他这边来的——因此他没有过于紧张,只是尽量鼓励石冈说,你没问题的。
这也是他的真心话。他和石冈搭档了十年,如果要客观评价石冈的实力,除了御手洗,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给出更准确的答案——石冈和己从来无愧于“首席向导”的头衔。这个支援任务御手洗事先做过详细的考察,完全在石冈的实力范围之内,想来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石冈事后的确发来了一条感谢的信息,很短,很正式……看不出任何对他的私人感情。
这让御手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之后御手洗辗转了好几个长线任务,设备换了一代又一代,但这个私人频道,始终是御手洗的“最高优先接入”。
只是他再也没有等到一个来电。
……锁在这种地方,电池应该早就耗尽了吧。
御手洗无声地苦笑了一下,伸手把它掏了出来。他随手按下电源键,想试试还能不能强行点亮屏幕。
可出乎他的意料,设备并没有关机,屏幕瞬间就亮了起来。右上角的剩余电量显示着:31%。
有那么几秒钟,御手洗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呼吸。
他猛一下把盒子扣上,“哒”一声扔在了厨房台面上。
他的大脑反应太快,直接指向了那个唯一可能的解释,甚至没有给御手洗自己拒绝这个结论的机会。
御手洗说不清,这一刻自己是伤心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仿佛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他像是在观看一卷已经损坏的录像带。摇晃的视界中,深深的蒙尘与划痕挥之不去,有如走马灯一般闪过一幕幕他熟悉又陌生的影像;传到他耳边的声音也如同浸在水中一般沉闷而失真,他努力地分辨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解读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究竟是什么含义。
在这一切的感觉之中,唯一真切的是温度。
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的,将他的全身包裹的温柔的暖意……是谁呢?
他拼命地睁开眼,被层层昏暗笼罩的世界像是裂开了一道缝隙,终于有一线光亮带着他梦中的声音从裂痕之间照了进来——
“石冈君。”
这是我的名字吗?
“石冈君……”
这个声音……为什么听起来如此地、让他心痛呢……
身体的每一寸感官都仿佛因为这个声音复苏了。石冈像是溺水的人突然获得了氧气一般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几乎要把他的身体撕裂的剧痛让他无法抑制地痉挛起来。然而,没等石冈痛呼出声,那股暖流就温柔地将他包裹了起来,蛮不讲理地填满了他心脏的每一道裂痕,将难以忍受的痛楚一点一点镇压了下去。
“石冈君,你相信我一次。我……不会骗你的。”
那个声音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痛楚,竟也染上了一点颤抖。
啊啊……他想起来了。
这个声音的主人,这个曾经将他从阳光、空气和水中硬生生地撕下来的人,此刻又不管不顾地把阳光、空气和水重新塞进了他生命……
或许从一开始,那就是石冈和己的阳光、空气和水其物本身。
“御手洗……”
他本能地,向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唯一一个名字呼救。
而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了回应——
“石冈君,跟我回去吧。”
……好。
去哪里都……跟你走。
如果这是梦的话,请让我睡得再久一点,不要那么快醒来吧……
温暖的黑暗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将石冈拖入了甜美的深渊。
石冈猛一下睁开眼。
他盯着眼前的虚空,意识空白了好一会儿。四周安静得吓人,他怔了片刻,下意识想抬一抬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像是被人捶打了一遍,没有一块肌肉不是酸软的。
头好晕。
呼出来的也全是热气。
我这是……发烧了?
御手洗呢?御手洗在哪里?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一出现,石冈的意识顿时清醒了一点,之前的记忆终于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那不是梦。石冈微微瞪大了眼睛,抬起了一只手挡在眼前,几乎要分不出涌上自己心头的究竟是滔天狂喜还是巨大的悲伤。
他真的见到了御手洗本人——他的精神图景,海水退去后那一片美丽的沙漠绿洲明白无误地昭示着御手洗洁其人的存在。
石冈几乎要苦笑出声。
就连再会也这么不讲道理……就这么闯了进来……
可御手洗不就该是这样的吗?不讲道理地、天神降临一般地擅自闯进他的生命,又毫无征兆、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就将他丢下——
石冈轻轻闭上了眼睛。明明全身上下都因为发烧而变得滚烫,心口的寒意却怎么也驱不散。
御手洗不在这里,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再一次地被抛弃——
思绪突然被手上的触感打断。
有什么钻进了石冈的手掌下。
那触感顺滑而柔软,像是……鸟类的羽毛。
石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连忙向自己手掌的方向望去,一只漂亮的黑色大鸟正大摇大摆地蹭着他的掌心。
御手洗的渡鸦……
可是,怎么会?
像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渡鸦趾高气昂地张开翅膀歪了歪头,似乎是在不满石冈没给它应有的欢迎。
石冈忙顺着它的脑袋摸了摸。渡鸦这才满意地收了翅膀,两步蹦到石冈眼前,低头蹭了蹭石冈的脸颊。
在高热带来的轻微的眩晕里,石冈只觉得一片茫然。
不过,没等石冈想明白,外面就传来了一阵隐约的骚动——渡鸦伸长了脖子静了一会儿,看了看石冈,又扬起半边翅膀,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石冈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渡鸦等了一会儿,似乎是不耐烦了,扑了扑翅膀腾空而起,在石冈上方盘旋了两圈。
然后,不等石冈挽留,它头也不回地飞出了房间。
过了不知多久……仿佛只有几分钟,又仿佛比一个世纪更加漫长,房门一声“吱呀”的轻响,终于把石冈和己的心神重新带回了现实。
石冈艰难地抬起眼皮,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一个身影轻手轻脚猫进了病房。
这身影他太过熟悉,熟悉到近乎本能地认出了来人;可他现在最不相信的就是自己的本能。
这是谁呢,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吗。石冈和己想着,推开这扇门的,无论如何不该是御手洗洁才对。
可如果不是御手洗,他又为什么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他看见御手洗正想呼出一口气,接着像是注意到了石冈灼灼的视线,关门的动作略微停滞了一瞬。
不知为什么,石冈下意识咬住了唇,宁愿自己立即烧得昏过去,也不要被御手洗发现。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
然而这显然是徒劳,即使已从首席的位置上卸任,御手洗作为哨兵,依然是全塔上下无人能企及的存在。
“喔……石冈君,你已经醒了吗?”御手洗放下行李,眼神闪躲着摸了摸鼻子,“我以为你还——”
说到一半,御手洗忽然叹了一口气,咕哝了一句什么,提上一个小盒子走了过来。石冈没听清,正在心中疑问的当口,御手洗将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石冈的床头。
“抱歉,恐怕我来得有点迟……在家里稍微耽误了一会儿。”
御手洗坐下来,仔细端详了石冈的脸好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石冈的额头——那舒爽的凉意让石冈有一瞬间的晃神——然后终于确认了什么一般,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烧好像退下去一点了啊……太好了。”
石冈扭过头,别开了视线,但御手洗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抗拒,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做了橘子蛋糕,这里还有巧克力,石冈君是甜党嘛。唔,虽然没有橘子瓣,只好用了橙皮;巧克力也是店里买的就是了。这个时间,要找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子也不容易呢……石冈君最喜欢巧克力吧?”
说来令人羞愧,即使石冈心里对御手洗的喋喋不休万分抵触,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久违的,带着御手洗独有的轻快与自信的声音,让他……非常怀念。
可能人在生病的时候就是会比较精神脆弱——石冈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他强压着喉管里越来越翻涌的酸意,抽了抽鼻子。
御手洗的声音随之一停。
这让石冈更加难堪,几乎要把脸埋进被子里。
然而御手洗只是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刚才在外面,有栖川君问我,又打算走吗?”
石冈下意识睁大了双眼,屏住了呼吸。
可御手洗的声音仍然不管不顾地钻进他的耳朵:
“石冈君啊,真是交了几位很不错的后辈呢。
“说实话,在被问起之前,我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该说是来不及想呢,还是说,在看见石冈君的那一刻,就根本想不起来了呢……”
石冈总觉得,御手洗似乎是有意把话说得很轻、很慢,让他几乎产生了一种这语气里带着一点苦涩的错觉。
只能认为是错觉吧,今天自己的错觉和幻想未免太多了些——御手洗怎么会对石冈和己产生这样的情绪呢。
然而,御手洗静了一会儿,突然苦笑了一声。
“再怎么想,石冈君现在也应该过得很幸福才对。”
御手洗说道。
一股强烈的不安仿佛荆棘藤一般倏地缠住了石冈的心脏。回过神来,他已经翻过身来,眼前是被一片温柔月色包裹着、面目却模糊不清的御手洗洁。
石冈连呼吸都忘记了。
“不用再勉强参与你不喜欢的任务,不用再忍受我的冷嘲热讽,买偶像唱片的时候不用再偷偷摸摸藏到被子下面,和女性约会时再也不用想着怎么躲开我……”
御手洗尽量保持着语气平稳,石冈却注意到——御手洗的声音有些发紧。
“我一直以为,石冈君是过得很幸福,幸福到再也不想理会我这个给石冈君的人生造成了巨大麻烦的家伙了,才会整整六年间,一个问候的电话也不愿意打给我。
“不应该是这样吗?我们在一起的最后那几年,每天看向石冈君的时候,都能看到石冈君越来越忧郁,越来越消沉的脸。即使想带石冈君出去走走散散心,石冈君也会像应激的小猫一样朝我大喊大叫,用充满惊恐和憎恨的眼神痛苦地瞪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个给你带来一切不幸的源头。
“我们吵过多少回的架,你大概不记得了吧?但我每一次都记得,记得石冈君的每一句抱怨,每一点愤怒。嗯……我给自己划定了一个标准,等石冈君第九十九次对我说出‘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我就不应该继续待在石冈君身边了。
“石冈君自己一定没有数过,从第九次到第五十次,你用了六年时间,但从第五十一次到第九十九次,你只用了九个月。
“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石冈君,为什么你就不能活得幸福快乐一点呢?”
最后一句话,御手洗说得犹如喃喃自语般平静、轻柔。可这样平静的一句话,却仿佛一把利刃捅进石冈的心脏,痛得他一时喘不上气来。
以至于,石冈甚至没能第一时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御手洗安静了片刻。他仰面靠在椅背上,动作像是他从前陷入抑郁症的模样,可又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在石冈的视线里,这具身体像是被某种悲哀层层锁住,那是一种石冈从未见过的疲惫。
这悲哀显得太深刻也太沉重,石冈一时看呆了,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虚弱地喘息着。
时间就在这样的空白的虚空里自顾自流淌着,毫不在意两人各自起伏的心潮。
“……你喜欢温柔的女性,对吧?”
长久的沉默后,最终,还是御手洗先开了口。
“虽然我对女性没有那么多的了解,但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半的人口是女性,里面一定存在着石冈君会喜欢的人。运气好的话,她也会很喜欢你,你们会组建一个很好的家庭。
“理世小姐不就很喜欢你吗?”
这个突然出现的名字让石冈愣了一下。
明明是能让御手洗提起的名字,他却在记忆中搜寻了好半天,也想不起究竟是哪一位。
御手洗自顾自地说着:
“她不会用你听不懂的外语折磨你,不会逼你去泥泞不堪的任务现场,会在石冈君上历史课的时候对你说‘好厉害!’,甚至愿意陪你去看喜欢的偶像演出,绝不说半句挑剔的话。
“你会信任她,爱护她,为她做她最喜欢的料理,从不用怀疑的眼神看她——因为不管她做什么,你的心总认为她是正确的。如果有别的男人质疑她、诋毁她,哪怕是你的朋友,你也会据理力争替她说话。因为石冈君啊,就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然后你会搬出马车道的公寓,和她同居。一开始石冈君也许还会时不时想起我这个性格乖僻的友人,出于你淳朴的好心,三五不时地上上门,瞧瞧我是否还活着。但总归石冈君的生活里有了新的、更重要的东西,我会慢慢地淡出石冈君的生活,渐渐地,石冈君会一年里都想不起来一次御手洗洁的名字。
“你们还会有个孩子。或许只有孩子出生,需要起一个名字的时候,你才会想起来——自己曾经有一个因为不幸的名字而在小时候被其他人奚落过的朋友。你会把这件事讲给你的妻子听,并一本正经地告诫她:孩子的名字得好好取才行。
“说完这件事,你的脑海里也许会冒出一个想法:御手洗君最近在做什么呢。不过,等你温柔的妻子把饭菜端上桌,这个念头就会像一道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就是全部的故事。
“石冈君,这就是我看着你们的时候,浮现在我眼前的,石冈君一生的故事。”
这绝不是御手洗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事实上,对于时常发表长篇大论的御手洗来说,这段话几乎称得上简短。
可这却是石冈听得最为漫长,也最为折磨的一段告白。
“这不公平,石冈君。”
御手洗苦笑了一声,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石冈和己的脸,仿佛要透过石冈看尽两人之间十六年来桩桩件件的往事。
“凭什么在看向石冈君的第一眼,我的心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呢?凭什么你只是存在于那里,我的思维我的大脑都不得不听从于你的召唤呢?凭什么你三言两语就可以影响我、扰乱我、统治我,即使到了决心从马车道公寓的大门走出去的那一刻,我的心却还是只能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没有我的石冈君能过得比现在幸福’呢?
“……凭什么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跑得远远的了,却还是常常忍不住思念你,担心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感冒是不是恢复了,甚至盼着你能给我来一个电话,亲口告诉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呢。
“早知道你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马车道……”
御手洗轻轻地、轻轻地笑起来,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石冈君,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空气仿佛都因这句话而凝固了。
石冈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无措。
他听见了御手洗说的每个字,艰难地把它们排列到了一起,被眩晕感侵占的大脑却怎么都理解不了它们的意思——不,他知道自己完全理解,甚至在内心深处,那个最了解御手洗洁、御手洗说第一个字他就知道最后一个字会是什么的石冈和己,本能地作出了判断:
御手洗说的都是真的。
可御手洗的诚实,反而在石冈的世界里产生了巨大的断裂。眼前这个为他难过,被他困住,甚至挂着悲哀的笑脸的御手洗,和自己认知中那个冷漠的御手洗似乎相去甚远。
御手洗不是厌倦了自己才离开的吗?石冈花了整整六年时间反复地说服自己,像自己这样的人,在御手洗眼里恐怕算不得什么朋友吧?他明明每天都在说着对自己失望透顶,恨不得像摆脱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摆脱自己;他明明说过,和狗一起生活都比这要强……
……如果,如果御手洗有哪怕一点想念自己,那在离开的六年里,为什么除了寥寥几字的明信片以外,一点音信都没给自己留呢?为什么自己向他求助的时候,他要用那么无情的语气把自己扔在原地呢?
这不对。不是这样的。
终于,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从石冈的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这个声音太虚弱了,以至于从前它每一次出现时,石冈不是忽略了它,就是根本不愿意相信它。
而现在,在所有的声音都在石冈的世界里静默的此时此刻,只有这个微弱的声音,来自他本能的声音说着:眼前这个御手洗,就是石冈熟悉的那个御手洗,一直都是。
石冈感受着自己灼热的吐息,怔怔地想着:那他到底错过了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呢?
……他转过身,穿过房间走了出去。我注视着门缓缓关上。他走在仿大理石走廊上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沉默吞没。
即便如此,我依然侧耳倾听着。这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我是在期待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来,对我说一句能解开我心中郁结的话吗?
不,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身影……
曾经为了逃避难以忍受的心悸而读的文章,此刻无端地浮现在石冈的眼前。他感到呼吸困难,全身止不住地打战,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斤重的巨石般让他缺氧。书中那个久久凝望着迈奥拉诺斯离开的身影,与此时此刻带着悲哀的笑容,深深地望着他的御手洗洁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或许本就是由无数个误会碰撞而成的幻想……
石冈和己再没办法思考什么了。巨大的情绪冲击下,他唯一能依仗的,就只有自己的本能而已。
他拼命地、想碰一碰御手洗。
他只是很想碰一碰这个让他觉得遥不可及,如今却又坐在他咫尺之侧的御手洗。
“御手洗……”
他挣扎着向御手洗伸出了手。御手洗怔怔地看着他,正要也向他伸出手之际,御手洗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石冈君,别冲动。”御手洗一下变得语无伦次,声音竟有了几分颤抖。他无措地站起来,双手略微下压,摆出一个想要安抚石冈、让石冈冷静下来的姿势,“我没有一定要——你先把精神力收回去,你还在发烧,你现在不能——”
“御手洗,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巧克力。”
石冈的手骤然滑落,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他攥着被单咬了咬下唇,死死盯着御手洗难得茫然的脸,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是因为你收到的巧克力慰问品太多了,你吃腻以后就绝不会再碰,为了避免浪费,我才不得不想方设法把它们吃完。”
御手洗忽然安静了下来。
“我喜欢橘子蛋糕,但我其实不喜欢搅拌原料,觉得黏黏糊糊的,所以每次都只能等你在家的时候才做,这样我就可以使唤你帮我搅拌原料。”
御手洗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啊……”。石冈艰难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笑容是不是有点难看,但他现在脑子里太乱了,身体的高热和过量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在一种过载的状态,他只能勉强自己做出这样的表情。
石冈接着说:
“我讨厌你对我说话毫不客气,讨厌你在我叫你的时候无视我,讨厌你挑剔我的爱好,讨厌你在我兴高采烈地分享读者来信的时候说‘这种无聊的事不要来打扰我’。
“……但最讨厌的还是,在我问起你占星术的事情的时候,你一脸理所当然,看也不看我就说:‘占星术?什么东西?’”
御手洗的表情僵了一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石冈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苦涩的自嘲。
“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感兴趣的时候就会投入百分之一百、百分之一千的热情,废寝忘食爱不释手;等到你看透了,玩腻了,失去兴趣了,立刻就会忘掉。
“明明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明明我非常清楚,御手洗洁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但我却难以抑制地想,迟早有一天,我一定会和占星术一样被你随手置之脑后吧。你已经那么了解我了,早该把我看透了吧?为什么还没有厌烦呢?为什么还能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想带我去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地方呢?为什么还要给我演奏美妙的音乐,说一些让我心跳不已却听不明白的话?
“为什么……我都对你发过这么多次脾气了,你还是会一脸慷慨地满足我所有无理取闹的请求;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告诉我‘石冈君,我对你已经厌倦了,我们从今往后各过各的吧!’让我自生自灭去呢?
“既然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抛弃,让这一天早点到来不好吗?这样我就不必在每个清晨睁开眼时,都要惶惶不安地猜测一番:今天御手洗会不会向我宣布呢——‘我再也不愿意管你了,石冈君,你自便吧。’
“……对不起,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
石冈“哈”地笑了一声,嗓子干涩得可怕。
然而,御手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前,轻轻拢住了他的手。
是因为御手洗的手比他的手要凉吗?石冈因此瑟缩了一下。不知怎的,御手洗碰到他的瞬间,恐惧和无助就像是洪水决堤一般从他心脏的每一条裂缝里淌了出来,怎么堵都堵不上。
“……既然都被你抛弃了,难道还不能允许我留下最后一点无用的尊严吗?御手洗,你还要我怎么做呢?难道要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求你回来,忍受你的羞辱和嘲讽,让我看清自己原来是这样卑鄙可耻又无可救药的一个人吗?
“我已经知道你不会回来了啊……”
石冈攥着御手洗握住他的手。他从来都不知道,人原来可以发出这样哀恸而嘶哑的声音,宛如掉进了布满刀刃的陷阱,越陷越深,遍体鳞伤的小动物。
身上的被子被揭开,石冈正要挣扎,就被用力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御手洗……
石冈和己眨了眨眼,豆大的泪水从他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御手洗洁的肩上。
在石冈眼里,摇晃的世界一下变得好窄好窄,窄到只能容下御手洗的温度、气味和喘息。
仿佛连灵魂都被御手洗拥抱着。这样的实感,石冈做梦都不敢梦见。
他死死攥着御手洗的衣襟,终于允许自己放声恸哭: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御手洗,我尽力了,可我没办法过得幸福快乐,我恐怕是真的、没有你就要活不下去了……”
御手洗“嗯”了一声,收紧了手臂,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御手洗……我知道你是自由的,你不该留在我身边、被我绑住,你应该在世界的大舞台上发光发热,救很多的人,做很多伟大的事。没有我,你一样可以活得很生动、很愉快,你是我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特别的人。可、可是……你为什么要跑得那么远啊……那种遥不可及的地方我怎么可能到得了呢?我该做什……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才愿意回头,到我的身边来呢……
“御手洗,我至少、也能算是一个,让你回想起来有一点美好的回忆……哪怕只有一点美好的回忆的搭档、曾经和你关系不错的友人吧?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你明明已经抛弃我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有那么几秒钟,御手洗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他本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可石冈这个问题问得太疼,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石冈君,石冈君你听我说。”
御手洗静了好一会儿才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开了口,他声音发紧,身体像是不受控制般轻微地打颤。他把石冈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颈窝,头一次觉得说话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我回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石冈君你。我……我放不下你。
“刚才有栖川君问我的问题你还记得吗?他问我还打算走吗。鹿谷君也说,这里最想知道答案的是你。
“我现在把答案告诉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我。
石冈在昏迷前摔在御手洗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此刻又在御手洗耳边响起。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向着什么起誓一般:
“——我不会走了。”
明明是这么短的几个字,石冈却仿佛心脏都停跳了。
御手洗像是以为他没听清,于是把语速放得更慢,一字一顿,异常认真地贴在他耳边,温柔地低声说道:
“石冈君不是问我,你要做什么我才愿意留下吗?现在我回答你,我不会走了。只要石冈君还需要我,愿意让我做你的哨兵,我就绝不会再离开你半步。
“等这趟任务结束了,我就把档案调回来。来的路上我已经给海因里希发去了消息,托他帮我把那边的行李寄回马车道的家。
“不喜欢去海外我们就不去;不想学外语就叫我翻译成日语念给你听。石冈君喜欢吃橘子蛋糕的话,天天做给你吃也可以——唔,虽然天天吃可能会长胖呢;不过只胖一点点的话,也没关系,毕竟石冈君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嘛。
“总而言之,既然石冈君也觉得没有我活不下去……我们不如就一直……一直在一起生活下去,好不好?”
石冈像是没有听懂似的,身体僵硬着,拼了命地在脑海中拼凑着御手洗的意思。等到他终于能从喉管中挤出一声解脱般的颤音,御手洗才终于犹豫着、稍稍松开了一点怀抱。
石冈抬起头,认真凝望着御手洗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反射了月光一般闪着细碎的光。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竟然是御手洗的眼泪。
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睛里有懊悔,有不舍,有心疼,有愧疚,还有石冈从未见过——不,应当是,他从未注意过的,恳挚的请求。
“石冈君……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吗?”
又过了不知多久,等石冈重新把颤抖着发烫的身体埋进御手洗的怀抱里时,御手洗才听见了一句带着哽咽,却又温柔坚决的——
“好。”
2099年12月
石冈对着打印机吐出来的几张表格愣了片刻,接着把它们交到了旁边的有栖川手里。有栖川接过那几张纸埋头核对了一会儿。
“应该没问题啦。”现任首席向导说着,把手里的文件还给石冈,“玩得开心啊,和己前辈。”
他顿了顿,又加上了一句。
“别管火村说什么,那家伙也就嘴上抱怨。”
石冈朝他笑了。
“谢谢你,有栖。”
有栖川摆摆手:“小事,和己前辈不要放在心上。”
密密麻麻的表格正上方,用加粗的字体写着 “Travel Itinerary”,下面的表格里,一行一行排列着日期和行程信息,航班号、酒店信息和每个地点的往返时间都被记录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份……去往芬兰的行程单。
甚至捧着这几张纸,石冈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准备好了所有材料,接下来就可以去递签了。
用英语做一份行程单其实没那么困难,规划出国的行程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有栖川和火村都帮了不少忙。甚至,火村不知道用了哪里的门路,竟然真的帮忙租到了派延奈湖边的一幢小屋。
有栖川显得有点欲言又止,片刻后像是实在没忍住,终于还是问道:“御手洗前辈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吗?你都……”
他指了旁边的写字桌,御手洗和石冈两人的护照正并排放在那里。
石冈迟疑了一下。
“应该不会吧?”他说,“御手洗下周有个长线任务,我看过简报,至少一个星期都不会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应该也已经出签了。他应该,嗯,不会发现我拿走过他的护照。”
应该不会发现吧。石冈想,最近塔这边没有跨国任务,御手洗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出国的需要,怎么会想起来检查塞在抽屉里的护照呢。
他一边这样宽慰自己,一边跟有栖川道别,离开了对方的家。在走上人来人往的街道之前,他小心翼翼地折好那几张行程单,连同护照和其他材料一起,收进了提包里。
明天就可以去递签了。
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石冈却觉得心脏砰砰直跳,撞得他有些心慌。他完全是……擅自做了这一切,擅自预订了去往赫尔辛基的机票,擅自拟好了行程,擅自拿走抽屉里的证件办了签证,擅自……把这场旅行规划到了只要御手洗点头他们就能立刻出发的程度。
那时候,御手洗也会像这样觉得有点不安吗?石冈想,在被我那样拒绝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觉得很受伤呢……
一只手突然落在了他肩上。
“喂,石冈君,走路的时候要看着前面啊。”
石冈愣了愣,这才发现御手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后,他被对方握着肩膀向后拉了半步——刚好和一个踩着滑板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啊……御手洗。开完会了吗?”
“嗯,完全是浪费时间。”御手洗随口抱怨道,又看了他一眼,“你是去找有栖川君了吧?”
“我去,嗯,办一点事。”石冈含糊地说,决定把这件事混过去,“有栖那边有一点之前遗留的工作,我怕电话里说不清,就直接过去看看。”
御手洗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辞,点点头牵住了他的手腕,语气也轻快起来:“既然你也办完事了,那石冈君,我们就回家吧!”
石冈低头,看了看被御手洗握住的手腕。
“好。”
出签那天是个阴天,石冈出门时天色就阴沉得厉害,等取了护照回去的时候,已经开始飘雪花了。
他撑着伞穿过落雪的街道,慢慢走回家去。雪越下越大,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石冈的裤脚已经有点被打湿了。
像是听到了他的脚步,还没等他掏出钥匙,御手洗已经从里面打开了门。
石冈稍稍一愣,随即就被御手洗拉进了屋里——空调开得很足,骤然从寒冷的室外进来,石冈轻轻哆嗦了一下。
而御手洗已经从他手里拿走提包放在一边,把他的手拢进了自己手里。
“壶里有热茶,去喝一点。”御手洗说,把石冈带到沙发上坐下,语气多了点抱怨的成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火村那个会不是中午就开完了吗?”
“啊……是。”石冈支支吾吾地回答,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去处理了一点其他事。”
其实已经不用瞒着了,他想。贴好了签证页的两本护照就放在包里,他已经可以像原本预计的那样,拿出那两本护照,把它们递到御手洗手里,然后问问对方,还愿不愿意再去一次芬兰。
但真的到了要把护照拿出来的这一步,他却犹豫了。
可以就这么去问御手洗吗?御手洗之前六年都在北欧,真的还会想再跟他一起去北欧旅行吗?如果……被拒绝了呢?
只是想想那个场景,石冈都觉得有点受不了。
或者是不是,干脆明天再说?
就在他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御手洗从书桌那边清了清嗓子。
“石冈君,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石冈:“……”
虽然不知道御手洗已经猜到了多少,但是按照他对御手洗的了解……既然对方会这么问,恐怕已经猜得差不多了。他盯着御手洗,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一点情绪,来推测御手洗对于他做的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但御手洗脸上的表情实在太温和、太稳定了,他什么都解读不出来。
似乎是他沉默得太久,御手洗突然朝他笑了。
“那让我先说吧,我也有事想要跟石冈君说呢。”这样说着,御手洗在书桌上的一叠打印纸里翻了翻,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小纸片,拿着它走回石冈面前,在石冈身边坐下了,“这个是石冈君夹在文件里的吧?”
那是一张纸薄薄的白色硅油纸,上面用法语写着一行字。
Il faut tant, et tant de larmes, pour avoir le droit d'aimer. (Edith Piaf)
石冈很是盯着它愣了一会儿,才模糊想起来这张纸条是什么。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天,他从柜子里找到了御手洗留下的一把巧克力,并且拆开了其中一块。这张纸条就是从那块巧克力的包装纸里拆出来的。
他看不懂法语,那时也没心思去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终究还是——出于自己也不理解的心态——留下了这张纸条,把它夹在了书桌上的那一叠文件里。
那之后,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连石冈自己也忘了这张小纸条的存在,直到今天……它被御手洗翻了出来。
他茫然地看着御手洗,不明白此刻对方脸上的微笑是因为什么。
“Il faut tant, et tant de larmes, pour avoir le droit d'aimer.”御手洗一字一句地慢慢把那句话给他读了一遍,“石冈君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我来翻译给你——它是在说,‘要流过很多、很多眼泪,才能获得相爱的权力’。”
石冈:“……”
他用力抽了口气,几乎压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
是……是这样吗?那天他无意中从巧克力糖里拆出来的、完全看不懂的句子,竟然真的像是一句来自命运的指引。原来……在那个对他来说最黑暗的时刻,命运已经温柔地在他耳边念诵过一句指向未来的箴言了吗?
“不过,就算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石冈君还是把这张纸条留下来了呢。”御手洗心情很好地朝石冈晃了晃那张小纸片,“这下要把这张纸条好好留着了。”
我们也已经……获得相爱的权力了,是这样吗?石冈想。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御手洗一字一句念出的这句话,突然给了他一点勇气,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是可以把护照和行程单拿给御手洗的。
没关系的,就算御手洗不想去,他也不会伤害我——就着这样的直觉,石冈深吸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行程单和那两本护照,慢慢地递到了御手洗面前。
那个瞬间,他突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心跳得太快了,他甚至觉自己有点抓不稳护照。
御手洗看了看石冈,又看了看石冈递过去的东西,伸出了手——但他没有去接护照和行程单,而是接住了石冈有点发抖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
“你这几天就是在忙这个吗?”
“事到如今还问什么……你不是都猜到了吗?”石冈低声说,被御手洗这么看着,他莫名就冒出了几分委屈,垂下视线看着一旁的地板,“我办好了芬兰的签证。”
御手洗愣了一下,接着张大了眼睛,握着石冈的手骤然收紧了。
“你还想……去看湖吗?”石冈问,越说越觉得自己是不是又做了多余的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机票和酒店我订好了,但是到了当地,你可能得教我一点英语会话,太复杂的东西我、我可能还是说不了的。”
御手洗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石冈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虚,实在说不下去,匆匆忙忙结束了这个话题。
“如果你已经不想去了,那我们也可以换个地方,或者以后再说。我——”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御手洗突然从石冈手里摘走了护照和行程单。他随便把它们扔在了茶几上,接着用力抱住了石冈。
“石冈君,你可真是……”御手洗抵在石冈耳边说,声音里压着笑意,又微妙地带着些难以形容的情绪,“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愿意去啊?这六年我攒的年假也够多了,明天就去给火村君打请假报告。”
石冈:“……”
什么?
但御手洗还在继续说:“英语就更不用担心了。石冈君已经把最复杂的部分完成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辛苦了。”
石冈愣了愣,莫名就被最后那句话触动了情绪,抬手攥住了御手洗的衣角。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我确实没有猜出来石冈君在做什么。”御手洗接着说,轻轻捏着石冈的后颈,像在安抚什么小动物似的,“虽然我知道你在瞒着我做什么事……但我想,如果石冈君有事不想说给我知道的话,我也不该擅自去调查你。刚才你说你办了签证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呢。”
他把石冈推开一点,凑过来抵着石冈的额头,语气变得雀跃起来。
“现在派延奈湖已经开始下雪了,石冈君,我们去那边过新年吧!”
尾声
2099年1月3日
从赫尔辛基万塔机场出关之后,只需要租一辆车,沿着E75欧洲高速公路一路北上,穿过沿路散落的森林和湖泊,不到两个小时,就能抵达韦克叙——继续向北,就是派延奈国家公园和派延奈湖。
派延奈湖上散落着一片大大小小的岛屿,彼此由公路桥连接。12月的北欧已经被落雪覆盖,小岛和公路桥连缀在碧蓝的湖面上,像一串珍珠。
当然,这段路程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而眼下,石冈站在湖边小屋的料理台后面,看着落地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了,阳光也不再耀眼,变得有些懒洋洋的。派延奈湖、落雪的针叶林和远处的山峦轮廓都被涂抹了一层温暖的橙红色。
石冈从回忆里回过神,找出两个玻璃杯,在里面各放了一条肉桂和一片柠檬,接着把刚刚出锅的热红酒分别倒进两个杯子里。
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有人推开了门。
“我闻到了热红酒。”御手洗人还在玄关后面换鞋,愉快的声音已经飘了过来,“石冈君,你的手艺一点也没退步呢。”
石冈微笑起来。时针刚刚指向下午3点,御手洗出门去见以前在北欧的同事时说会在3点半之前回来——他甚至还提前了半个小时。
“会面怎么样?”
“唔,还不错。但更想回来跟你一起喝热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