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重译计划]钟表馆事件・序幕
写在前面:
重来一世我要夺回新星翻译欠岛江姐的一切。众所周知馆系列在很多年前馆系列就有两个译本存在于国内图书市场,但说实话这两家的翻译质量都堪称惨不忍睹……文字质量且不说,在不少关键情节上甚至有错漏(具体有什么错漏可以看我的馆LOG)这就很说不过去了,因此谋划了很久拉上了友自己动手译一个民翻版本。
(如果新星再版馆系列的时候有意收编此版本我也非常乐意,请联系我x)此版本想做的唯一一件事是尽可能诚实地依照原意译出零食老师的原文,不增不减不歪曲不脑补不“发挥”,我们一直觉得最好的译本就是看不见译者的译本,所以这个版本也会尽可能地以最准确合适的中文进行翻译,也许会和读者朋友们从前读的感觉有很大的不一样,请相信我们这才是零食杏仁老师笔下的馆世界。
这可能是一个超长期工程,但我们会尽量完成它。
中原也行&请觞
*主要登场角色(括号内的数字为一九八九年七月时角色的周岁。已故者标注为享年)
古峨伦典…………“钟表馆”前任家主。古峨精仪社前董事长。已亡故。(63)
时代…………其妻。已亡故。(28)
永远…………其女。已亡故。(14)
由季弥………其子。“钟表馆”现任家主。(16)
足立辉美…………伦典之妹。由季弥的监护人。(58)
马渊长平…………伦典的挚友。(70)
智……………其子。永远的未婚夫。已亡故。(22)
野之宫泰齐………深受伦典信任的占卜师。(84)
伊波裕作…………“钟表馆”的用人。已亡故。(40)
纱世子………其妻。“钟表馆”现在的管理负责人。(46)
今日子………其女。已亡故。(9)
寺井明江…………护士。已亡故。(27)
光江…………其妹。(32)
长谷川俊政………古峨家的主治医生。已亡故。(52)
服部郁夫…………伦典的下属。已亡故。(45)
田所嘉明…………“钟表馆”的用人。(55)
*
小早川茂郎………稀谭社发行的杂志《CHAOS》的副主编。(44)
江南孝明…………同部门新入职的编辑。(24)
内海笃志…………稀谭社摄影部摄影师。(29)
光明寺美琴………灵媒。(32)
瓜生民佐男………W某大学超自然现象(Mystery)研究会会长。(20)
㭴早纪子…………同会成员。(20)
河原崎润一………同上。(21)
新见梢……………同上。(19)
渡边凉介…………同上。(20)
福西凉太…………同上。(21)
鹿谷门实…………初出茅庐的推理作家。(40)
本作插图由小野不由美绘制。
《钟表馆事件》
──谨以此书献给平野优佳女士,向她致以谢意──
序幕
1
为躲避倾盆大雨,江南孝明冲进了好不容易找到的那栋建筑。随后,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了一块怀表。这是两年前过世的外祖父留下的遗物,自那以后他便不再戴手表,专爱用这枚怀表。
时间显示为下午四点半。
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十分钟。
出门时明明预留了充足的时间才对,然而,他毕竟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这座城市,光是换乘电车之类就花费了不少时间,再加上他刚下电车,大雨就仿佛算准了时机般下了起来。买伞又耽误了时间,按照别人指点的路线走过来也费了好一番工夫,最终结果就是迟到了这么久。
明明是久别重逢,自己却一上来就迟到,着实令人脸红不已。
不过嘛,对方应该不会为了这种程度的事情不高兴的——江南这样安慰自己。如果是那个人,即使三十分钟变成了两个小时,他也一定会笑着原谅我吧。
他一边甩掉折叠伞上的水滴,一边环顾起这栋光线昏暗的建筑内部。
这里是东京世田谷区上野毛一处安静的住宅区,名为“格林海茨”的公寓的入口大厅处。(※译注:即Green Heights,原文为假名)
他快速浏览着右手边墙面上排列的银色信箱,急切搜寻着即将拜访的人的名字,确认了房间号。
409——四楼九号室。
那张阔别三年未见,令他怀念的面容,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瘦削浅黑的脸上有着尖削的下巴。高挺的鹰钩鼻配上略微下垂的凹陷眼睛。当他眉头紧锁,抿紧嘴唇时,活脱脱就是一副阴郁又不好相处的模样。但实际上,江南知道他是个极其开朗健谈的男人,江南尤其喜欢他偶尔流露出的,一如纯真少年般的笑容。
只是——
虽然江南的确为与他重逢感到欣喜,但此刻他也无法完全否认,自己心底的角落确实萦绕着些许犹豫,或者说胆怯。
至于这份心结从何而来,他再清楚不过。
说到底,他恐惧着与这个人见面。但并不是害怕这个人本身,而是害怕与他接触后,自己会不可避免地被唤起三年前那起事件的记忆。这三年里,自己一直没有主动创造与他见面的机会,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份恐惧作祟吧。
江南也明白,自己不该一直沉湎于那样的过去。
三年前夺走了江南许多友人性命的那起事件,给江南造成的精神打击非同小可,也令他之后的生活发生了剧变。不过这三年间,他自认为总算勉强走出来了。
已经发生的过去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无论多么渴望,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了。除非、没错——除非拥有操控那从过去到未来不断流逝的时间本身的能力……
是因为这场令人厌烦的大雨吗,江南的内心仿佛都被浸透了,情绪突然就要沿着阴暗的斜坡滑向深渊。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极力拦住自己行将滑落的情绪,举步朝大厅深处的电梯走去。
他甩掉伞上残留的水珠,伸手去按上下按钮。然而,他的指尖还未触到按钮,电梯门便打开了,一位女性从中走了出来。
那是位穿着淡紫色衬衫配本色亚麻西装,身材高挑的女人。
她茶色的蓬松短发齐肩剪齐,装饰着白皙颈项的金色项链闪闪发光,晃得人一时目眩。潮湿的空气中飘来某种仿佛要诱人陷入沉眠般奇特的香水味。
女人低着头与他擦身而过。瞥见女人的脸庞时,江南在心里“哎呀”了一声。
她化着浓妆,戴着黑色大太阳镜。年龄约莫三十岁左右。尽管因为太阳镜的缘故看不清确切的面容,但无疑属于美人的范畴。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江南有这样的感觉。
倒也不是在现实中打过照面,感觉大概是看到过照片之类的……
江南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目送着女人的背影远去。
女人查看了江南刚才确认过的“409”相邻的左侧信箱,从中取出了几封信件。将其放进包中,然后径直走向了玄关玻璃门。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江南随后将视线转回她查看过的信箱。
信箱编号是“408”。正是他马上要去拜访的房间隔壁。接着是──
光明寺美琴。
看到名牌上写着的姓名,江南吃了一惊。他离开敞着门等人搭乘的电梯,朝信箱的方向走近几步,将底板上排列的文字重新确认了一遍──没有错。
那里确实写着“光明寺美琴”。
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与此同名同姓的人,那么这想必就是那位光明寺美琴了吧。如果是这样,那江南觉得她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也就理所当然了。
真是奇妙的巧合啊,江南带着半是愕然的心情乘上电梯。轿厢里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按下四楼九号室的门铃后,门几乎立刻就开了。
那位穿着修身牛仔裤配一身皱巴巴的黑色T恤出现在他眼前的人,面容与三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别无二致。
“哎呀,小南。”
同三年前一样,此人把江南的名字读作“小南”。
“你可算来了呢。”
“您好,好久不见了。”
江南怯生生地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对方微微歪了歪头,“嗯?”了一声。
“我们约的是四点吧?”
“是的。”
“那不是没有迟到嘛?”
“啊?”
这次轮到江南歪起了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怀表。
“那个,可是现在已经过了四点半了。”
“这就奇怪了。我家的钟可还没到四点呢。”
或许是刚起床没多久,这人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回头看向房间深处。
“你看,那个钟。”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只古旧的八角时钟。的确,钟的指针似乎正指向不到四点的位置,不过……
“哎呀,怎么回事。居然不走了吗。”
在江南指出前,对方已经发现了这点。他用右手的五根手指挠了挠自己看上去软软的卷发。
“这可头疼了……不瞒你说啊,这钟可是我前几天在旧物店淘来的呢。”
“——这样。”
“昨天下午明明刚上过发条啊,是哪里坏了吗?”
他一脸苦恼地歪着头,模样有些滑稽,江南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算啦,这种事情无所谓吧。”
他转身看向连忙咬住嘴唇忍笑的江南,重新打起精神说道。此人——新锐推理作家鹿谷门实,本名岛田洁——向江南露出一个与三年前别无二致的纯真笑容。
“哎呀哎呀,你真的来了,真是太好了。都变这么帅了呢。总之好啦,快进来吧,小南。”
2
江南孝明与岛田洁的初见,是在一九八六年的春天。三月二十六日——就连那一天的具体日期,江南都清晰地记得。当时,江南二十一岁,是九州大分县O市的K某大学工学部三年级的学生。
一切始于那天江南收到的一封信。
寄件人署名中村青司。
中村青司是一位在业内颇有名气的建筑师,他在大分的角岛上建造了名为“青公馆”“十角馆”的奇特建筑,过着半隐居的生活。然而,他本人已在半年前——也即一九八五年的九月——死于非命。为了解开这封“死者来信”的谜团,江南前往青司的弟弟——中村红次郎家中,并在那里偶然碰见了来红次郎家作客的岛田。
岛田是寺庙主持家的三儿子,平日里游手好闲,有着不输江南的旺盛好奇心。他对那封以中村青司名义寄出的信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同时,他也是个狂热的推理小说爱好者。似乎仅仅是听说江南曾一度加入大学的“推理小说研究会”社团,他就已经喜欢上了江南。
那之后的几天,江南与岛田一起,花费了大量时间追查“死者来信”之谜,甚至进一步调查了半年前青司之死的谜团。详细过程在此略过不表,最终,两人竟阴差阳错地卷入了一起杀人事件——受害者正是江南那些恰好在同一时间造访角岛十角馆的朋友们。换言之,这就是所谓的“三年前的那起事件”。
与岛田的交往,在这起事件后仍持续了一段时间。而他们两人之所以逐渐疏远,一个原因是江南忙于毕业论文和研究生入学考试,过得异常忙碌。最后一次见面,记得是那年七月吧。
至于岛田,在那之后似乎仍闲来无事时就到处游荡,介入到各种事件里,偶尔联系时,他也会将这些近况告知江南。江南清楚地记得,在电话里听他随口提起在冈山县深山中的“水车馆”——据说这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之中发生的杀人事件,是那年十月的事情。当时自己虽然嘴上没说出口,但内心却想大叫“这种血淋淋的话题我实在受够了!”的心情,江南记忆犹新。
毕业后,江南进入工学部研究生院深造。但那时,他与岛田的联系已经几乎完全断绝。
完成研究生院两年的硕士课程后,江南入职了东京的大型出版社——稀谭社。这是今年四月的事。就这样,在离开九州一段时间后,江南才终于下定决心——久违地给岛田家中打个电话吧。然而他却惊讶地得知:对方去年就已移居东京。直到这时江南才知晓,岛田正以“鹿谷门实”为笔名,作为推理作家活跃于文坛。
“不过说真的,真是吓了我一跳啊。没想到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作家了。”
江南说着,岛田领着他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岛田像是害羞般眯起了眼睛,说道:
“我才是吃了一惊呢。工学部出身的你居然进了出版社,而且还是稀谭社。真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我本来是抱着随便试试的心态去应聘的,没想到居然被录用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实在是不可思议——虽然有点迟了,但我已经拜读了《迷宫馆事件》。如果早点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更早拜读的。”
去年九月,作家鹿谷门实的出道作《迷宫馆事件》正式出版。当江南得知这本书的出版社正是稀谭社时,也不禁感慨自己与他真是太过有缘。
“我也给你寄了一本呢,不过因为地址不明被退回来了。你什么时候换的住处?”
“刚进研究生院的时候换的。原先那栋公寓楼拆掉了。我忘了去邮局办理转寄手续,所以就没有收到。本来应该联系您的,但一拖再拖,结果就这么耽误了——对不起。”
“好啦好啦。毕竟我这边也是乱七八糟的各种事,忙得团团转嘛。”
“可是……”
“你今天都特地过来了嘛。我没有任何要抱怨的话了。”
岛田说着,自顾自地“嗯嗯”点着头。江南望着他的面容——
这个人早已体察到了他的内心——江南明白了。
这个人理解了自己渴望从内心深处抹去三年前那起事件的记忆,因此才在那之后拼命埋头于毕业论文与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心情;也体谅了自己对于联系岛田这件事,虽然并非故意,却仍不由自主地怀有一份“恐惧”的感受。
谢谢——这句话,不知为何,江南却因为害羞,没能说出口。
“话说回来,岛田大哥。”
江南找到桌上一个脏烟灰缸,点燃了香烟。
“寺庙那边,放着不管没关系吗?”
在厨房隔断的柜台边,正在设置咖啡机的岛田停下了动作,轻轻耸了耸肩。
“我家老爷子还是老样子呢,精神得很。看来短时间内,住持的位置还轮不到我这个当儿子的。”
“您来东京,果然还是为了工作方便吗?”
“唔,这边确实比较方便,不过,这也不一定就是首要目的吧。”
“——这样。”
“该怎么说呢,就是忽然想在距离这座世纪末的城市最近的地方静静地看上一阵子吧。乡下的健康日子也差不多过得有点腻了。”
“喔。”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江南果然还是这么觉得。
他的确有四十岁了吧,但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他却连装也不装一下。他是不是从来没考虑过结婚呢?江南心中产生了这样的疑惑,但他没能问出口。
江南把烟灰弹进烟灰缸,环视了一下房间。
这是一间铺着木地板的宽敞客厅,他原本想象这里会更杂乱些,结果这里收拾得异常整洁,完全不像是单身男人独居该有的样子。
“相当不错的房子呢。这里的房租应该很贵吧?”
“应该是吧。”
“‘应该是吧’是什么意思?”
“这栋公寓的房东是我的老朋友嘛。他同情我这个事业刚起步的作家囊中羞涩,所以就以很便宜的价格把房子租给我了。”
“诶……”
“他是我大学时在这边租的公寓的房东儿子,和我同年。他当时也住在那里,所以和我关系很好。那栋公寓就叫‘绿庄’。”
“原来如此,所以这里的名字……”
“格林海茨”——也即“绿庄”。
“嗯。就是因为他继承了家业,重建了这栋公寓啦。”
这时,江南注意到桌子的一角放着一个有趣的东西。那是一只用黑纸折成的复杂形状的折纸作品。
“这就是那个‘恶魔’吧。”
江南指着它说道。
“是在《迷宫馆》里出现过吧?您现在还沉迷于折纸吗?”
“算是吧。”
岛田拈起那只“折纸作品”,放在摊开的手掌上。这只折纸从耳朵、嘴巴、手脚到翅膀尾巴一应俱全。
“那本书出版后,意外地反响不错。设计‘恶魔’原型的某位折纸专家还给我寄来了信呢。虽然我也是读过他的书才学会的折法,不过这个新设计‘改良型恶魔’可是他直接教给我的哦。请看吧,这里。旧版只有五根手指。”
江南接过他递来的“恶魔”,仔细端详起来。原来如此,原本是五根手指的地方,现在分成了七根。
“这是‘七指恶魔’吗?”
“对呀。你读过亚瑟·C·克拉克的《童年的终结》对吧?这似乎是有意模仿那部小说中的‘超主’而设计的。”
“好厉害啊。这竟然是用一整张纸,不作任何剪裁折出来的。”
“是哦。”
“折纸的世界,真是精深呢。”
江南变换着角度,久久凝视着那个奇异的造型。两周前读过的《迷宫馆事件》的内容,鲜明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该不该告诉岛田呢——在抵达这里之前一直在纠结的某件事,此刻在他心中抬了头。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果然还是说出来好了。
“说起来,岛田大哥——不,还是称呼您鹿谷先生吧。毕竟我好歹也是稀谭社的编辑了。”
“怎么叫我都好啦,但‘先生’可饶了我吧。”
“那,鹿谷老师。”
(※译注:江南一开始称鹿谷为“鹿谷先生”,此“先生(sensei)”为恭敬、郑重的敬称,用在鹿谷身上有将其视为大作家的毕恭毕敬感;鹿谷推辞后江南改称“鹿谷さん”,“さん”可用于亲朋好友、同事同学等一般关系,较为亲切随意,本重译版中,“鹿谷さん”均译为中文里口吻较为亲近的“老师”。)
江南稍微端正了坐姿。
“其实呢,该怎么说好……这件事真的是有些因缘。”
“因缘?是什么事呢?”
“那个,就是——”
江南顿了顿,匆匆向上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八角时钟。指针同刚才一样,依旧停在四点前的位置。江南伸手取来桌上的烟盒,开口说道:
“您知道镰仓有一座叫作‘钟表大宅’的建筑吗?”
“钟表大宅?”
岛田洁——不,鹿谷门实的反应非常明显。他浓密的眉毛猛地一挑,眼神锐利地重新打量起了江南的脸。
“不会吧,小南。”
“正是如此。”
江南带着一种近乎豁出去的心情,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那座建筑也被称为‘钟表馆’。正如您猜到的,那似乎是中村青司所设计的建筑之一哦。”
3
“真想听听具体细节啊。”
鹿谷门实向着台面,将滴滤好的咖啡倒入杯中,接着轻巧地一旋身,看向了江南的方向。
“你究竟是从哪里弄到这些消息的?应该不是你自己调查出来的吧。不如说,你应该早就不想再和‘中村青司’这个名字扯上关系了吧?”
“嗯。”
江南将新点燃的烟叼在嘴角。
“所以才觉得真是‘有些因缘’——啊,谢谢您,那我喝了。”
他边往端来的咖啡里放入砂糖搅拌,边偷偷抬眼观察坐回沙发的鹿谷的表情。对方则将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一脸严肃地凝视着他。
“我今年春天调职的部门,上次电话里跟您提过吧?”
“啊,是的。”
作家厚厚的嘴唇微微抿起,点了点头。
“说是调去了《CHAOS》编辑部对吧?”
“您看过吗?那本杂志。”
“算是草草翻过几页吧。毕竟这个领域我也不是完全不感兴趣。”
杂志《CHAOS》是稀谭社三年前创办的月刊,正如其故弄玄虚的副标题“ULTRA SCIENCE MAGAZINE”所示,杂志以心灵感应、超能力、UFO等所谓超自然现象为主题,主要读者群为十五岁以上至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虽然创刊初衷是迎合在时下年轻人中兴起的神秘学热潮,但该杂志却获得了超乎预期的反响。明明已有多家同类刊物先行问世,但《CHAOS》的发行量却至今仍在持续攀升。
“我在《CHAOS》编辑部负责了一个‘特别企划’,这个企划呢,叫作《直击镰仓钟表大宅的亡灵》。”
“亡灵……”
鹿谷眉头紧锁,手指抚摸着瘦削的脸颊。
“那座大宅,还有这种传闻吗?”
“我也是听说了才知道的,不过据说在当地相当有名。”
江南答道。
“据说那座宅邸,原主人叫古峨伦典,自从九年前他去世前后,那里就频频有人死亡。随后附近流传起了各种说法,传得最广的说法是有少女幽灵从大宅中现身,在周边森林游荡——据说那就是古峨伦典早夭的女儿……”
“古峨伦典,这名字似乎在哪听过啊。”
“是位名人哦,他是日本数一数二的钟表制造商的前任董事长。”
“啊,是了。古峨精仪社的古峨伦典啊。哼哼……所以叫钟表馆么。”
“似乎是座相当奇特的建筑。有座造型怪异的钟塔,构造复杂的宅邸里堆满了古峨氏收藏的古董钟。”
鹿谷目光扫过停摆的八角时钟,“唔”地低声沉吟了一声。江南继续道:
“听到‘奇特的建筑’,我虽然想着‘不会吧?’,但还是询问了一下策划这个企划的副主编。结果他说,设计者好像就是那个专造怪房子,叫中村什么什么的建筑师。”
“原来如此呢。‘因缘’吗,的确如此呢——不好意思小南,我抽一支可以吗?”
“您请。”
鹿谷从江南递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小声念道:“今天的一支。”三年前相识的时候他就曾告诉江南,因肺部出过毛病,所以他下定了决心一天只抽一支烟。这戒律看来至今未变。
“所以,那个‘特别企划’具体是什么样的呢?”
鹿谷悠悠地吐着紫烟,开口问道。
“这个啊,嗯,要说有趣,也确实是一个有趣的企划,不过……”
话说到句尾就含糊了起来,江南的视线朝玄关外的走廊瞟去。
“怎么了吗?”
鹿谷立即问道。而江南只是说着“啊,没什么”,摇摇头收回了视线。
“那个啊,岛……鹿谷老师。”
“看来叫得不太顺口呢。”
“没有关系,很快就能习惯的。”
“好啦,不必勉强自己用那个笔名称呼我也可以的。”
“这可不行,身为作家,得尽快让笔名成为自己的身份标识才行——那个,对了,鹿谷老师,408室就是您隔壁的房间吧?”
“这个嘛,毕竟这里是409室,自然是了。”
“您认识那边的住户吗?”
“隔壁房间的?”
鹿谷带着怀疑的表情眨了眨眼。
“我记得,是一位姓光明寺的女士来着。”
“光明寺美琴。”
江南报出了全名。
“这个名字,您有什么印象吗?”
鹿谷“唔”地歪了歪头:
“这位女士,也是位名人吗?”
“这个,应该也算是名人了吧。毕竟最近似乎经常在电视上露面。”
“我几乎不看电视呢。是艺人之类的吗?”
“算是这一类的人吧。”
江南回忆着方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人的面容。
“是最近崭露头角的所谓‘灵媒’。”
“灵媒?”
鹿谷惊得瞪大了双眼。
“你说的是真的吗?”
“宣传说她是‘拥有罕见的强大灵力的美女灵媒’。我们杂志似乎也做过好几期她的专题报道呢。所以就……我刚才在楼下偶遇时,立刻认出她是谁了。”
“完全看不出她是有特异能力的人呢。不过我也只在走廊偶遇过她几次,只能算是打过招呼而已。”
“上电视的时候,她总是一身漆黑,化着死人一般的苍白妆容,营造出一种非常之神秘的氛围哦。”
“对于那类超自然现象,小南是什么看法呢?赞成派还是反对派?”
“以前我是完全否定这类现象的。不过,现在做了这份工作,被迫读了不少资料,也做了些采访,多少就觉得,那个……或许也可能存在吧。当然了,那种杂志报道九成都是骗人的把戏,这点是确凿无疑的啦。”
“是吧。而剩下的那一成,也不必完全否定。”
“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光明寺美琴女士的能力,你怎么想?”
“我也不好评论呢——她是一个人住吗?”
“似乎是呢。不过好像偶尔会有位仁兄来访。”
“这样啊。”
“我遇见过几次。看上去是个年纪挺大的男人呢。看着不像是父亲,所以多半是情人之类的吧。就算说是灵媒,但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嘛。对吧,小南?”
“——是吧。”
“那么,”
鹿谷恋恋不舍地把烧到烟蒂的香烟摁灭,然后换上了郑重的语气说道:
“简而言之就是这样吧——为了给那个‘钟表大宅的亡灵’取材,《CHAOS》编辑部决定起用当代首屈一指的美女灵媒。”
“嗯,是这样的。”
他还真是一点没变呀,江南想着,轻轻耸了耸肩。
“所以,刚才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呢。那个光明寺美琴竟然就住在这栋公寓,而且就住在这个房间的隔壁。”
“原来如此。真是令人惊讶的连环巧合呢。”
鹿谷眯起眼睛狡黠一笑。
“不过啊,若干种类型的事件,往往就是这样相互交织起来的。而且,当这种奇妙的巧合接二连三发生时,其中必定存在着相应的某种东西。”
“相应的……某种东西……”
“虽然这是个非常暧昧不清且不科学的见解就是了。”
“企划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江南往下说道。
“从本月三十号傍晚开始的整整三天时间,采访团队要封闭在钟表馆中。在那里,让光明寺美琴担任灵媒,举行多次正式的降灵会,尝试与宅邸中栖息的亡灵取得联系。”
“那个采访团队也包括你喽?”
“是的。有我、副主编、摄影师,另外还请了W某大学神秘研究会的几位学生加入。”
“推理小说?”(※译注:“神秘”与“推理小说”均用了Mystery一词指代,读音相同,鹿谷下意识以为是推理小说研究会。)
“不是推理小说的意思。好像是有个叫‘超自然现象研究会’的社团。他们把它简称作神秘研。”
“这样,真是容易混淆呢。”
“因为一提到Mystery,至今好像还有很多人会联想到灵异或者UFO什么的。其实我都怀疑,我被调到《CHAOS》编辑部,会不会就有一部分原因是哪个环节产生了这种误解呢。”
“不至于吧——话说回来,”
鹿谷说着,紧紧皱起了眉头。
“要整整三天都关在那栋房子里?唔,这我可有点不敢苟同啊。”
“您是这么想的吗?”
“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呢。如果只是普通的鬼屋倒也罢了,但这是中村青司参与设计建造的建筑……”
江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作家欲言又止的神色,问道:
“您是说,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件?”
“嗯……不。就算我这么说,当然也只是完全没有逻辑依据的说法。你就当我是杞人忧天好了。”
鹿谷笑了笑,但眉间的皱纹并未散去。
十角馆、水车馆、还有迷宫馆……想想过去在“中村青司之馆”发生的多起惨烈事件,他会如此担忧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关于钟表馆,还有更详细的信息吗?”
鹿谷问道。仿佛想要驱散心头逐渐蔓延开的不祥预感一般,江南用力地摇了摇头,回答道:“目前还没有。”
“是吗。总之,你要多加小心呀。可以的话我倒是也想陪你一起去呢,三十号的话,就是两周后吗……”
“您到时会很忙吗?”
“我正在写的长篇截稿日期是十天后哦。要是能按时完成的话,倒是应该有时间。”
看他一副没什么把握地抚摸着下巴的样子,稿子的进展似乎不太顺利。
“要不要我帮您问问,看能不能增加参加的人数?如果OK的话,鹿谷老师也一起去。”
“不,没关系。如果有空的话,我一个人也会去拜访一下的。毕竟是青司设计的建筑,不亲眼看看我是不会甘心的嘛。”
说着,鹿谷把双手举高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就轻快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好啦,小南。这附近倒是有家还算安静的咖啡店,你能陪陪我吗?起床以后我还什么都没吃呢。能不能请小南去那儿,把你这音讯全无的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慢慢地讲给我听呢?”
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星期日。
梅雨季节的尾声,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
虽然被鹿谷意味深长的话语煽起了一片莫名的不安,但此时的江南恐怕完全没有预料到,两周之后,在他造访的那座馆中,自己竟会经历那样一场惊天噩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