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江/火有/御石]アカイイト・下篇・新枝
哨向paro的日推三对CP(岛江/火有/御石)的Crossover系列文
阅读前提示:
江南君叫鹿谷老师火村老师有栖川老师均写作老师读作さん,请读者朋友们自行脑内替换一下。
火村叫有栖川日语写假名アリス的地方中文会直译为“爱丽丝”,其他人叫有栖的时候日文写汉字有栖,则中文同写为“有栖”。
参照原作,在哨向世界观下为原作中的几位推理作家设置了“推理小说爱好者”和“业余会进行推理创作”的背景,因此虽然是哨向AU但鹿谷门实和岛田洁两个名字都会使用。
上篇主岛江,火有打辅助。下篇主岛江/火有,御石打辅助。御石线的主线将在姊妹篇《アオイトリ/青鸟》补完。
那么阅读愉快!
越野车一路颠簸,穿过深秋的荒野。野草枯黄了一半,在傍晚的秋风里瑟瑟发抖,发出干枯的摩擦声。
火村一边开车,一边通过后视镜观察了一下后座的两个人。江南孝明抱着一把微冲,警觉地看着车窗外,一只栗色的雷克斯兔蹲在他腿上,也警觉地竖着耳朵。人和兔子的表情看起来微妙地一模一样,这让火村紧绷的嘴角忍不住稍稍放松了一些。
江南旁边,有栖川有栖侧头靠着窗玻璃,看起来情绪不高。他刚刚和江南换了班,正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发呆,微微皱着眉头。
就算是对有栖川来说,这两天也有点太勉强了,火村想。江南的精神力评级只有外勤向导的平均水平,相对来说不够稳定,也不可能像有栖川那样长时间警戒,今天他们已经赶了不少路,有栖川和江南都累了,该在天黑前找个安全的地方扎营。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焦躁情绪,坐在副驾驶位的石冈有点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指了指前面——傍晚的薄雾已经漫上了荒野,一座小丘陵浮现在朦胧的视野的远处。
“我们可以在那边的山脚下扎营。”他低声说,因为沉默了太久而声音沙哑,“背风坡,找一片平地,或者最好有山洞。”
火村点了点头,稍稍校准了方向。即使已经脱离前线多年,石冈也曾是经验丰富的一线作战人员,在座的四个人里,石冈才是现场经验最丰富的那个。
这是一行人离开塔的第三天,也是鹿谷门实失去联系的第六天。四天前,塔收到了一封来源不明的信件,单薄的信纸上记录了一个位于无人区森林里的坐标,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枚断了一半的身份牌,牌子上的名字只剩前半个姓氏。
那个姓氏是“SHISHIYA”。
指挥部在焦头烂额讨论这是陷阱还是鹿谷的求援信号,刚好陪火村过来的有栖川倒是皱着眉头看了片刻那封信,接着非常确定地表示……“这上面留着御手洗前辈的信息素”。
会议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片刻后有人低声问:“那个失联六年的御手洗?”
“我闻到了红茶,混合了一点香烟,还有摩托车的机油味。”有栖川肯定地说,“这封信可能是御手洗前辈送来的。”
高层们面面相觑。但有栖川是塔最近五年来精神力最强的向导,如果他说是,出错的概率很小。
虽然被要求了保密,但当天晚上,有栖川还是忍不住把事情向江南透了底——鹿谷毕竟是和江南绑定的哨兵,无论有什么消息,江南都是最有资格知道的人。
江南坚决不肯等塔的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那个坐标确认情况,有栖川不放心,拉上火村跟着一起去了。
但当他们凌晨开车绕开监控系统摸出去时,却发现……另一个意外的人正等在路上。
石冈和己。
自从六年前御手洗不打招呼就离开了塔、失去联系下落不明,石冈就一起离开了前线。火村上一次见他,还是御手洗失联之前的最后一次联合行动。那时候火村站在阵线上,看着耳廓狐被渡鸦带着掠过天空,无形无质的精神力像一张温柔的网,覆盖了整片交战区域,来自敌方的精神力干扰被全数隔绝了出去。
那时候,石冈才是塔最强的向导。但自从御手洗离开,没有人再感知到过石冈的精神力,也没有人再见过那只耳廓狐。石冈本人拒绝了高层重新适配哨兵的提议,转向后勤方面的工作,从此淡出了火村他们的视线。
而眼下,这位曾经的最强向导就独自站在深夜的路边,打手势拦停了火村他们的车。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非常有礼貌地俯身到车窗边询问:“可以带上我一起吗?”
总之,火村就这样……带着三个向导上路了。
严重违规,等回去有写不完的检查和开不完的座谈会。他一边苦笑着想,一边和有栖川一起抖开睡袋,在避风的小山洞里搭起营地。石冈已经点好了酒精炉,正用小军刀把午餐肉一片一片切进汤里煮,山洞里弥漫着食物的温热香味。
一只虎猫从山洞外进来,风一般从石冈旁边掠过,停在有栖川身前。它压低肩膀低下头,朝有栖川轻轻叫了一声。有栖川停下手里的事,摸了摸小猫的头,接着看向同伴们。
“它说周围没有危险,也没有大型食肉动物,过夜应该没问题。”他一边低声说,一边和江南一起把防潮垫铺平,“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留人守夜?这里距离坐标位置已经不远了。”
虎猫从有栖川身边离开,贴近火村蹭来蹭去,试图把头往火村手里蹭。火村失笑,把小猫托起来趴在自己肩上,这才拍了一下有栖川的肩膀。
“我来守。”他说,“你和江南君先休息。”
“后半夜我换你。”石冈轻声说,他仍然在缓缓搅动小锅里的热汤,而另一边自热包上的便当已经开始散发出香味,“有栖川君今晚好好睡一觉,你的精神力波动有点紊乱了。”
其他三人都抬头看向他。这是出发以来,石冈第一次主动说起和精神力相关的话题。之前三人都不敢多问,眼下石冈却自己提了出来。
显然注意到了同伴们的迟疑神色,石冈愣了一下,摇头笑了。
“虽然不知道你们具体听了什么传言,不过我的精神力还在,精神图景也还算稳定。”他低声说,“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的精神体消失了,也几乎感知不到其他哨兵和向导的信息素。”
他顿了顿,接着苦笑了一下。
“这种状态显然不适合再待在前线,我除了添麻烦,也帮不上大家任何忙。”他慢慢地说,“如果不是……”
石冈没有再说下去,但谁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如果那封信不是御手洗送来的,他也不会来麻烦后辈们带着他一起出这趟外勤。
午夜之后,风变得潮湿了起来,云层遮掩了仅剩的天光,山洞里的取暖炉成了唯一的微弱光源。
石冈醒过来的时候凌晨2点刚过。空气里满是冰凉的湿意,他缓慢地眨着眼睛,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周遭的声音是什么——外面的雨下得又大又急,急骤的雨声响成一片,填满了夜晚本该寂静的空气。
山洞里响着轻缓的呼吸声,另两个同伴都没有被雨声惊动。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睡得着了,石冈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向洞口。
火村正坐在那里,一只手抱着枪,另一只手悬在大腿上方,像是在抚摸什么——虽然已经不再看得到精神体了,但石冈知道,多半是有栖川的虎猫正卧在火村腿上。石冈拍了拍火村的肩膀,在火村旁边坐下了。
“石冈前辈?怎么了吗?”火村轻声问,“换班的时间还早。”
石冈朝他摇了摇头。
“睡不着啦。”他轻声说,尽量确保自己听起来足够轻快,声音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我来换班,你去多休息几个小时吧,这几天也很辛苦了。”
火村没动,神色里多了点担忧的意味。石冈于是朝有栖川那边示意了一下:“如果我们都醒着就太浪费了,不是吗?去吧。有哨兵在身边的话,你的向导也会睡得更安稳一点。”
这次火村没有再拒绝,稍稍迟疑之后,他把枪放在地上,接受了石冈提前两个小时的换班。石冈一直等到山洞里重新安静下来,才无声地叹了口气,拿起火村留下的枪扣在手里,把精神力向山洞外铺开。他一边捕捉着雨夜里的各种动静,一边习惯性地将无名指习抵在扳机后面避免误触——
这个习惯还是很久以前御手洗教的。石冈没来由地想。
那时石冈才刚刚通过外勤考核,而御手洗几乎已经是行业里最强的哨兵了。虽然石冈的向导能力评级很高,但他和御手洗的精神力契合度事实上只有平均水平,按理说,如果不主动申请,塔是不可能让他和御手洗搭档的——契合度不够的搭档没法在实战里发挥全部实力。
如果御手洗没有在那次任务里恰好救了石冈的话。
即使是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石冈仍然清楚记得……那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天。他站在大雨里,全身都湿透了,茫然地举枪指着前方。而十几秒前正朝他一拥而上的敌人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一只毛色油黑的渡鸦在他头顶上盘旋,发出浑厚的低鸣声。
接着那个男人出现了视野里。御手洗没有撑伞,只是穿过雨幕,踏过满地横七竖八的敌人尸体,走到石冈面前。明明和石冈一样全身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他却显得非常从容,似乎这场雨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困扰。
他在石冈面前停下来,伸手托住石冈握着枪的手,把右手中指垫在了扳机后面,接着把保险推上了。
“不开枪的话,手指要垫在这里,免得误触了扳机。”他对石冈说,“你的老师没教过你吗?”
一边这么说着,他一边轻巧地将那把枪从石冈手里摘了下来,顺势收进了自己怀里。渡鸦从半空俯冲下来,在两人头上稍作盘旋,落在了石冈肩上。
御手洗充满警告意味地看了渡鸦一眼,接着俯下身,从石冈脚边捞起了一只全身湿透、在大雨里瑟瑟发抖的耳廓狐,把它裹进了自己的外套里。
“啊……那是我——”
“是你的精神体,我知道。”御手洗回头,向石冈笑了一下,“但我的精神体好像是打算站在你身上,我就带着你的精神体吧。你还不走吗?我正好要回塔那边,可以顺路把你捎回去。”
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御手洗是怎么想的,石冈当时不明白,塔的高层们更不明白——总之,一向自诩“我不需要向导”的御手洗,自己打了报告,点名要和石冈搭档。
对石冈来说,那大概是他人生里最珍贵的十年时间,和御手洗在一起的每一天,似乎都是有阳光的日子。
而现在……
山洞外的大雨接天扯地,石冈安静地听着雨声。御手洗走后,他已经习惯了注视这样的长夜,并不觉得无聊和难熬,反而是难得的能让心里安静下来的时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一趟。离开的六年里,御手洗音信全无,偶尔石冈会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但明信片也只是明信片而已,背面只有收信人地址和寄件人所在城市的邮戳,御手洗偶尔会写一句诸如“要按时吃饭”的问候,大部分时间则是什么句子都不写。
石冈也并不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就能见到御手洗,但……即使只是一线微末的希望,他也很难说服自己视而不见。
只是想见到那个人而已。石冈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管。只是想看一看那个人。他没有想问御手洗为什么离开,更不打算问对方还会不会回来——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御手洗当然有权决定不被任何哨兵向导的关系绑定。就算抛开契合度不说,一个失去了精神体的向导,对御手洗来说显然也只会是拖累了。
但或许我还欠御手洗一句道歉,如果他还想听的话。为之前所有的误会和错位,为同处一个屋檐下却没能彼此看见,为……我不足够好,没能跟上他的脚步。
一股轻缓的精神力停在了身边,石冈分辨出那是江南孝明的精神力波动频率,低头看向腿边的地面。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感知到……那只雷克斯兔现在就在自己腿边。
“你来了吗?”他轻声问,朝山洞外的黑夜笑了笑,“别担心,我没事。”
大雨在天亮前停了,天边隐约泛起了青白色。石冈站起身,熄灭了取暖炉,去把同伴们依次叫醒——天气不好,目的地的情况也不明朗,最好还是早一点启程。
雷克斯兔蹲在江南身边,一只后腿焦躁不安地不断敲击着座椅。江南本人看上去状态也说不上好,年轻的向导咬着下唇,手指因为攥得太紧而关节发白。
越野车走得很慢,越是接近目标地点,火村就越显得谨慎,几乎每隔几公里就会停下来和石冈对着地图商量一阵。但对江南来说……越接近目标地点,时间就变得越煎熬,他急迫地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来回拉扯的情绪像一把钝刀,不断切割着本就绷得太紧的神经。
江南是鹿谷的第二任搭档向导——还是鹿谷自己去和塔申请的。因为精神力评级差距太大,鹿谷似乎很是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上面批准了这个申请。但他们搭档的第一个任务就出了大问题,江南至今都不敢仔细回想那段经历,鹿谷事后帮他请了长假,暂时避开了外勤任务——也避开了与之相关的回忆。
不,我当然没想一直逃避。江南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解释。就只是那起任务带来的创伤没能马上愈合,他暂时处理不了那些情绪,只能先请假离开作战前线,给自己一点空间让伤口重新生长。
但当伤口终于开始愈合,他终于觉得自己能重新回到和塔有关的任务里的时候,却被告知鹿谷正在单独执行机密任务,暂时无法联络,再之后……传来的就是鹿谷门实在任务中失联的消息了。
是……因为我吗?那些无法入睡的晚上,江南总是忍不住这样想。是因为我太软弱,迟迟不肯回来,鹿谷老师才不得不独自去执行任务吗?如果事发时鹿谷老师身边有向导跟着的话,事情是不是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鹿谷老师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就都是我的错——这样的念头像个可怕的恶魔,一寸一寸吞噬着他的情绪。最初的两天里,除了等在通讯部门口,江南几乎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还是有栖川听到消息赶过来,把他从通讯部那边带走的。
而御手洗寄来的那封信,显然也不能提供什么额外的安慰。身份牌的坚硬金属被外力拦腰折断,上面的焦痕和磨损都很严重,很难想象御手洗是从什么地方找到这枚身份牌的。
万一这不是一封求援信呢?一个声音在江南心底小声说,如果这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那些可怕的猜测都压下去。不会的,不是这样的,鹿谷老师一定还活着。
“江南君?你还好吗?”
江南愣了一下,转头看到有栖川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小虎猫挤过来,正把一只前爪搭在兔子身上。兔子闻闻猫爪,向旁边挪了挪给虎猫腾了点地方。
“我没事。”江南低声说,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试图对同伴笑一下,“抱歉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的。”
这话显然没什么说服力,有栖川皱着眉头,像是有点欲言又止。但越野车突然停了下来,两人跟着转头向前看去。
荒野已经到了尽头,道路被河流阻断,而河流的另一边,树木逐渐茂盛起来,连缀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我们到了,就在里面。”
火村低声说,抬手指向那片森林。
山谷和荒原里的无人区,远离公路和村庄,头顶上没有民航航线,最近的军事基地远在两百公里之外,只看一眼石冈就知道,这是个非常理想的秘密基地选址。
事实也是这样,只要稍稍探出精神力就能感知到,森林深处埋藏着巨大的地下空洞结构,从他们当前的距离上探知不到更多内容,但那显然不可能是什么天然形成的洞穴。
火村带着有栖川去查探情况,留下石冈和江南一道坐在越野车里,谁也没有说话,各怀心事地沉默着。越野车安静地停在一人多深的杂草中,完全被茂盛的植被遮盖了起来。江南仍然在警戒,但石冈非常明确地知道……这年轻人只是在硬撑。
他明显感觉到了紊乱的精神力波动。向导们从入学就接受和精神屏障相关的训练,而能够通过塔的外勤测试的向导都有足够稳定的精神力,很少出现这么混乱的波动。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江南的精神图景很可能已经不足以支持他稳定地继续使用向导能力。
“江南君。”他低声说,在对方向他看过来的时候抬手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先把精神力收回来,休息一下吧。我们现在是伪装状态,如果有人经过时感知到了你的精神力,反而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江南愣了一下,像是慢了几秒才听懂石冈在说什么,忙一边低声道歉一边把散出去警戒的精神力收了回来。
“你……”石冈皱着眉头看他,迟疑片刻还是轻声问,“你还好吗?”
江南垂下目光,大概是在看窝在两人中间的雷克斯兔。石冈看不到那只兔子,但是单看江南的状态也能知道,兔子多半也没什么精神。
“我没事的。”江南低声说,听上去不像是回答石冈,反而像在说服自己,“我没事。”
石冈轻声叹了口气。
“那天,御手洗被高层叫去开会,指挥部那边的同事过来找我,说有个正在执行的任务出了点问题,向导负伤,问我能不能去现场帮忙。”
这个话题大概跳转得有点突兀了,江南茫然地看着石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石冈也没有等他说话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个任务很轻松,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御手洗的电脑,衣物和日常用品都从家里消失了。而我在任务过程中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联系,只有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御手洗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归期不定。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前辈……”
石冈摇了摇头,朝对方笑了笑——他感觉自己大概笑得不怎么好看,于是很快又把那个笑容收了回去。
“啊,让你觉得困扰了是吗?抱歉,说得有点多了,我不是要说这个。”他轻声说,“之后没过几天,我发现我的精神图景出了问题,绿洲枯萎了,湖泊也慢慢干涸,它没有办法再给我的精神力和精神体提供足够的支持。最后我不得不切断大部分已经失去功能的精神图景,只留下一小部分支撑基本的精神力,精神体也在这个过程里跟着消失了。”
他尽量确保自己说得简短又平静——至于切断精神图景时仿佛撕裂心灵的疼痛和悲伤,就还是不要让年轻孩子知道了,石冈想。
但即使这样,江南还是瞪大了眼睛。年轻人显然听懂了石冈的意思,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退下去了,看上去慌乱又无措。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石冈前辈,我……我的精神图景也……”
“我能看一下吗?”石冈半哄半劝地问,试探地送了一束精神力过去,堪堪停在江南额角,“虽然只有精神力能用,但做一点精神疏导还是可以的。”
至少能让你撑到找到他。石冈想。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突然失去哨兵的痛苦,也比任何人都希望……江南能把自己的哨兵找回来。
江南稍稍迟疑,接着点头同意了——但下一刻,尖锐的精神力突然隔空刺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那道精神力径直从两人之间窜过去,穿过越野车的车厢,消失不见了。
石冈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什么都没说。江南一脚踢开车门,抱起枪跳下了车。
“收起精神力,精神体也收起来,离开那辆车。”石冈跟着下来,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拉着江南向后退,两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了茂密的灌木中。他按着江南伏低身体,紧张地注视着周遭的动静。
“我们被发现了吗?”
“不确定,也可能只是对方的例行巡逻,精神力刚好从这里扫过去。”石冈应了一声,一只手按在江南肩上,另一手推开了手枪保险,“他们目前应该还没有发现我们,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继续等在车里了。”
“那我们——”
江南问到一半,自己停了下来。石冈和他一起转过头,看向他们身后的那片森林。
荒野上没有有效掩体,如果想要隐藏踪迹,最好的方法显然是……进入森林。
昨晚刚下过雨,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腐殖质特有的气味混在一起,冰凉黏腻地充斥着胸腔,连呼吸都变得有点滞涩。岩石上的苔藓又湿又滑,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天空,阴天的昏暗光线让判断时间变得困难,茂密的树木隔绝了穿过荒野的风,偶尔一只岩松鼠从树冠之间跳过去,接着消失在另一丛灌木里。
有栖川稍稍有点走神。他的精神力正无声无息地在四周铺开,四处的细小动静在不断顺着精神力网络传回来,让集中注意力变得有些困难。
他第三次因为踩到苔藓而脚下打滑的时候,火村拉住了他的手腕,没有再松手。
“注意一点脚下。”他的哨兵轻声提醒道,把他拉近了一些,“我们已经很接近核心区了。”
确实,这里已经离那座地下建筑相当近了,脚步落向地面时,有栖川能通过精神力感觉到地面下的巨大工事。大概是为了防备探测,这座地下设施铺设了隔离层,精神力无法穿透,也探知不到具体的情况。
但是……
“我觉得不太对。”他低声说。
听见这话,火村稍稍侧过头,有栖川莫名觉得这人嘴角好像还带着点笑意。
“嗯,怎么说?”火村问。
有栖川:“……”
这人肯定已经看穿了什么东西——他立刻从火村的语气里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现在火村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在等着跟他对答案罢了。
“你这家伙要是知道了什么就快说。”有栖川不客气道,“现在可不是猜哑谜的时间啊。”
火村轻声笑了笑,把有栖川又向自己那边拉了拉。现在两人几乎紧挨在一起了。
“不管这座地下建筑是什么,我们几乎都已经摸到它门口了,但是走到这里都完全没有遇上任何防御设施,没有人巡逻,连个岗哨都没有,甚至没有任何东西触发你放出去探测的精神力,你是想说这个吧?”火村问他,指了指自己前方,“看那里。”
有栖川跟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从这个角度,透过灌木的缝隙,刚好能看到……前方的地面一路向下倾斜,大概是常有人走动,低矮的野草倒伏着,隐约能看出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那条“路”一直延伸到一片岩壁,而岩壁上……有一扇紧闭的厚重铁门。
“那个就是……”
“嗯。”
江南觉得有点冷。
不是身体感觉层面的冷,足够厚实的作战服完全能隔绝湿冷的空气,事实上,因为先前和石冈一起躲进森林时走得太快,他甚至稍稍有点出汗。
但他仍然觉得……胸腔里灌满了凉意。那种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的寒意沿着神经一寸一寸冻结了思绪,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凝滞在肺里,越来越抑制不住的恐惧像凝结在窗玻璃上的霜花,连同过去的快乐回忆一并封冻——
“江南君!”
压低了声音的呼唤在他耳边骤然炸响,江南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石冈已经拉着他停了下来,正一脸担忧地注视着他。
而他的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精神图景里跑出来了,这时候正缩在他脚边。
“我……抱歉,我刚才……”江南支支吾吾地想解释,却也不知道怎么和石冈描述这个状态,“我不是故意……”
但石冈朝他摇了摇头,表情看上去相当复杂,似乎是理解,又像是悲伤和无奈。
“嘘,没关系。”他安抚地说,指了指不远处一丛相当茂盛的灌木,“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稍微放松一点。”
直到被石冈领着在灌木丛后面的空地上坐下来,江南才意识到,石冈看起来也相当紧张。这位前辈同样脸色发白,显然状态并不比他好多少。
御手洗前辈已经离开六年了啊。江南愣愣地想。今天是鹿谷老师失联的第五天,仅仅五天,他都不知道这一百多个小时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那……石冈前辈呢?这六年里,石冈前辈是用什么心情在面对每一天的?
江南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图景在缓慢地坍塌。最初只是边缘的一小片天空,随后是他很喜欢的那片小树林,再接着是整座丘陵消失在意识深处。而现在,坍塌的部分已经成了一片黑洞,仿佛蹲踞在精神图景边缘的黑色巨兽,正一点一点把他的精神图景蚕食殆尽。
再这么下去,我也会失去精神体和信息素吧?如果我也失去了精神体,是不是就再也没办法作为鹿谷老师的向导站在他身边了?如果……是不是下一次鹿谷老师需要的时候,我甚至会失去搭档的立场,再也不能去现场找他?
或者,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他心底说,鹿谷门实已经回不来了,你已经失去他了。江南被这声音里的恶意刺得抖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些没有根据的猜想连同突然升腾起来的恐惧一道压了下去。
还不是时候,江南孝明,你得振作一点。他对自己说。火村老师,有栖老师,石冈前辈,还有送来消息的御手洗前辈,他们都在帮鹿谷老师脱险,你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最先陷入绝望。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石冈突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得相信他,江南君。”石冈轻声说,他没有看江南,而是看着眼前的茂密灌木,但他的视线似乎并没有落在实处,而是穿透了那从灌木,像是在看着遥远虚空里的什么东西,“你是他的向导,如果连你都不相信他会回来,谁来相信他呢?”
江南看着他。那……石冈前辈你呢?你还相信吗?他想,因为突如其来的强烈共情而觉得胸口闷痛。石冈前辈,这六年里的每一天,你都还在相信他会回来吗?
“我吗?”石冈轻轻地说,“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我希望吧。”
江南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但还没等他道歉,石冈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似乎也并没觉得这个问题冒犯。
“我啊,我到底已经不年轻了。”他慢慢地说,扯了扯嘴角,像是苦笑了一下,“比起‘相信’,还是‘希望’更轻松一点吧。如果他愿意回来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江南却莫名觉得,石冈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更像是觉得御手洗就是不会再回来了。
但还没等他尝试从混乱的思绪里找出一句话来安慰对方,石冈突然缓缓坐直了身体。
“前——”
石冈抬起手对江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皱起眉头看向灌木丛的另一边。接着江南也听到了……从远处隐约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战术靴踩在草地上的声音。
“有密码。”有栖川低声说,手指沿着铁门缓缓叩击,“不知道还能不能运作,我试试看吧。”
火村点点头,端起枪转身警戒。有栖川凑近铁门,精神力密集地探出去,将整个密码盘严密地包裹了起来。感知力被他拉到了最大,密码盘上的每一点细节都逃不过精神力的感知——
金属按钮有不同程度的锈蚀,有一些按钮表面还留着不太明显的指印,显然近期还有人用过。有栖川闭上眼睛,将精神力凝聚成极细的丝,顺着按钮边缘探进去,仔细查看每个键位的磨损情况。
“液晶屏上需要输入的密码有六位,密码盘上常被使用的按键也是六个,运气不错,密码里没有重复数字。”片刻后他低声说,“但我们得一个一个试了。”
火村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七百二十个哦?”
“唔,倒也没那么多。”有栖川笑了一声,指指那些金属按键,“有的按键上留着指印,从指印的清晰程度可以判断哪些数字更可能在前面。不过……大概还是得花点时间。”
火村应了一声,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专心操作。有栖川深吸一口气,抱着要在这里花掉一两个小时的觉悟,在密码盘上按下了第一组数字。
前半个小时他都毫无建树,密码盘旁边的指示灯始终闪着红光,提示密码错误。他们到达的时候是下午,眼下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再试十五分钟。”火村在他身后轻声说,“十五分钟后如果还找不到密码就先回去跟江南君和石冈前辈会和。石冈前辈和江南君那边只有两个向导,不太安全。我们也尽量不要天黑之后还留在树林里。”
“嗯。”有栖川应了一声,手指仍然在飞快地敲击键盘,“我觉得应该就快——”
密码盘旁边亮起了绿色的指示灯,打断了他还没说完的话。几乎同时,铁门后面传来了机械结构缓慢运作的声音,铁门慢慢开启,大概有些缺乏维护,门轴转动时发出了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你看,”有栖川得意地转头看向火村,“我说就快了吧!”
一切都发生在那个瞬间。他看到火村也向他露出了笑意,而几乎就在同一刻,呼啸声从耳边掠过,他没来得及收回的精神力被拦腰截断。有栖川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束尖锐的精神力已经笔直地钻进了头颅。因为探测密码盘而开到最大的感知能力没来得及调低,精神屏障也没能完全张开,陌生精神力侵入导致的剧烈疼痛被成倍放大,有栖川张了张嘴,但叫不出声,抽气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尖锐的啸鸣。
他再也没法保持平衡,踉跄着栽倒下去,随即被有力的手臂一把捞在了怀里。
“当心!”
那之后的事情有栖川并不特别清楚。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剧烈晃动的模糊色块,他隐约记得自己被火村抱在肩上,对方的肩关节刚好卡在他胃部,反胃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随后是厚重金属撞击的巨响——那似乎是火村关上了门。视野变得漆黑一片,光线和闯进他脑子里的精神力被一并隔绝了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知觉终于渐渐回归。有栖川小口喘着气,终于从先前的剧痛里慢慢缓过神,意识到自己被人抱着坐在地上,身侧靠着熟悉的胸膛。
不远处点着一只便携酒精炉,跳动的蓝色火光映亮了周围的一小片空间,有栖川抬起头,接着抱着他的手臂稍稍收紧了。
“已经没事了,先别乱动。”火村轻声说,“好一点了吗?”
“嗯。”有栖川轻轻应了一声,仍然觉得额角跳着疼,索性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酒精炉的火苗,“刚才那是什么?你没事吗?”
“是这里的防御设备。”火村低声说,“对哨兵和向导进行精神攻击。我没事,你早上刚给我做过精神梳理,它对我影响不大。但它的攻击范围太大了,我只能先带你进门,这个地下设施有屏蔽层,能把精神攻击挡在外面。”
有栖川哼了一声,只觉得这件事完全不讲道理:“那我输错密码的时候它怎么不触发?这地方的防御设备专门攻击自己人吗?”
“它应该不是你触发的,只不过它被触发的时候你刚好打开了门。”火村在他头顶上轻声叹了口气,“其他地方肯定还发生了别的事。”
对面一共三人,两个向导一个哨兵,都带着热武器,向导身上还背着一把狙击步枪。透过灌木的缝隙,石冈看着那三个人从远处走过来,离他们的藏身处越来越近。
但是……对方越接近,石冈就越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他本以为来人应该是巡逻人员,但就巡逻来说,这些人身上的装备未免有些太多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哨兵身上带了三把枪,背包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没有拿枪的那只手里还拎着一个手提箱。走在后面的两个人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身上也挂满了行李和武器。
这三个人看上去不像巡逻,甚至不像要出外勤,从衣冠不整和神情紧张的程度来说……石冈挑选了一下措辞,觉得用“逃难”来形容更合适一点。
他放出去的精神力同样印证了这个推测,对方三个人的情绪状态都不稳定,精神力绷得很紧,即使还隔着一段距离,石冈仍然明显感觉到了对面的焦虑、紧张甚至……恐惧。
显然注意到了同样的事,江南稍稍偏过头,和石冈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脚下突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石冈眉头一跳,低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只感觉到一股精神力已经贴到了近前,就停在他们脚边。
江南跟着低下头,盯着同一个位置困惑地自言自语:“田鼠……?”
石冈立刻抽了口气,只觉得心脏都跳漏了一拍——那不是什么野生动物,是精神体!它太小了,绕过了石冈放出去的所有精神力,在石冈和江南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摸到了两人身边。
如果是精神图景没出问题的时候……这种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但眼下显然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石冈抽了口气,在对方出声喝问“谁在那里”的同时,一把抓住江南,把对方拉倒在地上,自己也跟着扑倒下去。
就在同时,枪声怒吼起来。对面的三个人在没有任何交涉的情况下直接朝石冈他们的藏身处开枪了,密集的枪声惊起了一片栖鸟,石冈眼看到一枚子弹擦着江南的脸颊飞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走!”
他一边朝江南喊,一边用力扯了一把还在出神的年轻人。两人保持着匍匐姿态尽快后撤,很快离开了原先藏身的地方。
灌木后面是个小斜坡,坡度很陡,茂密的植被遮挡了视线,站在坡顶看不到坡底的情况,但流水的声音清晰可闻——坡底多半是个小河谷。
石冈看了江南一眼,年轻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苍白但神情坚决地向他点了点头。
对面的三个人带足了武器,其中还有一个哨兵,如果正面冲突的话,他和江南两个向导无论如何都不是对手,顺着斜坡下到河谷是他们唯一的逃生机会。
身后传来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零星的枪声。江南先跳下斜坡,石冈紧跟着一跃而下——但灼热的疼痛突然洞穿了他的右腿,石冈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失去了平衡,从坡顶摔了下去。
眼前的景色因为剧烈的翻滚和碰撞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色块,石冈听见有江南惊慌失措地叫他的名字,也隐约听见了头顶上被惊动的鸟群在尖锐鸣叫——
那声音听起来莫名带着几分熟悉,像是……像是遥远记忆里渡鸦的鸣叫声。
但那当然只是错觉。这座森林所处的地区并不是渡鸦的栖息地。
压缩饼干有点噎人,有栖川实在没什么胃口,只觉得咀嚼的动作都带着头疼,他啃了几口就停止了进食。火村也没说什么,劝着他喝了点水,接着收起了食物。
“过来这边。”
他低声说,揽着肩膀把有栖川拉到自己身边——有栖川顺势靠过去,在他肩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铁门后面的是人工开凿的小山洞,只有几米见方,山洞内侧有一座通往地下的旋转楼梯,不知道具体有多深,一眼看不到头。
这多半是这座地下工事的一处备用出入口。考虑到门外的密码盘靠太阳能独立供电,而内部的楼梯完全由钢筋和铁板构成,不涉及任何用电的设施,这多半是个供紧急情况使用的安全出口。
有栖川的状态太差,火村坚持不同意贸然顺着楼梯向下探索,两人已经在山洞的狭窄空间里待了几个小时,就着酒精炉的火焰吃了简单的晚饭。
“不去找江南君和和己前辈真的没问题吗?”有栖川低声问,“只留他们两个向导在外面……”
火村拍了拍他的手臂。
“别太担心。”他低声安抚道,“就算之前六年都在内勤岗位上,石冈前辈也是我们里面前线处置经验最丰富的人,如果真的有什么情况,他会做出正确判断的。”
“可是——”
“如果你还是不放心的话,再告诉你另一件事吧。”火村说,“刚才,那套防御装置被触发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渡鸦。”
有栖川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猛地推开他坐直了。
“你说什——你看见了什么?这个地区可不是渡鸦的栖息地,那个该不会是……”
“嗯。”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早点说啊!”有栖川忍不住抱怨,一边说一边皱眉捂着额头,“你这个人……嘶。”
他因为再次尖锐起来的头疼停下了话头,火村把他拉过来,让他重新靠回自己身上。
“慢一点,不要动作那么大。”火村提醒道,“如果御手洗前辈在这里,那江南君他们那边应该不会出大问题。所以现在我们这边是你最优先了。比起让你这种状态硬撑着回去找他们汇合,不如我们在这里休整一下。”
火村说话的时候,有栖川突然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他闻到了烟草、咖啡和新书的油墨味,里面还零星夹杂着诸如书架上灰尘的味道,须后水的清爽气味,以及猫罐头的香味……所有会让他联想起火村的气味。
他知道那是火村放出了信息素。包裹在周身的、来自哨兵的熟悉气息让他逐渐安定了下来,原本混乱波动的精神力也变得平稳了一些。
小虎猫现出身形,垂着尾巴慢慢走过来,蹭进了火村怀里。火村一手摸摸小猫的头,另一手把有栖川搂紧了一些。
“睡一觉吧。”他说,“睡醒就会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栖川总是觉得,当火村放低声音、用带着些哄劝意味的语气说话时,声音总有一种奇妙的温和感,带着熨帖的温度从耳边流过去。他放松下来闭上眼睛,放任意识再一次沉进睡眠的深渊里去。
陡峭的山坡仿佛是在临近河谷底部的位置被巨大外力一刀截断了,变成了直上直下的锋利山崖,而江南速度太快,完全来不及抓住什么,只能毫无办法地摔出去,甚至来不及调整姿势,就重重地砸进了谷底的小河里。
肩背最先入水,即使高度落差并不算大,剧烈的冲击还是让江南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冰凉的河水呛进气管,窒息感终于拉住了他几近涣散的神志。他用力蹬了几下水,浮上了河面。
河水又深又急,他一边挣扎着保持平衡,一边尽可能向岸边靠近——但紧接着,更大的恐惧击中了他。
石冈前辈……石冈前辈呢?
江南记得自己听到枪声回头,只看到石冈失去平衡从坡顶摔下去……所以石冈前辈受伤了吗?现在人在哪?
但无论江南怎么四下环顾,视野里都只有湍急的河水和两边岸上茂密的植被,哪里都没有同伴的身影。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江南咬着下唇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留任何余力,把所有的精神力一口气全放了出去。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还没有这样大规模用过精神力。相比其他外勤向导,江南更擅长精神疏导和建立精神屏障,而不是探测和感知。但过分紧张的情绪和飙升的肾上腺素在这个时刻将他的能力推到了极限,席卷而出的精神力织就了一张看不见的网,以江南为中心密密实实地铺展出去,覆盖过周边的河流、坡道和山崖。没过多久,江南就定位到了熟悉的精神力波动——
石冈就在下游不远处。
身体冷得有点僵硬了,江南甩脱了外套,努力调动起四肢,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在先前探知的方位,他一把抓住了已经在缓缓沉向河底的石冈,从身后架着对方,艰难地重新浮上水面。
“前辈……石冈前辈?”
但石冈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了。江南叫了几声,石冈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江南挣扎着把人托高了一点,让石冈的头能浮在水面上。他一边撑着石冈,一边尽力踩着水靠向河岸——这一次运气站在了他这边,越向下游漂流,河面就变得越宽阔,水流也平缓了起来。江南很快设法抓住了一根伸到水面上的树枝,拽着树枝把石冈拖上了河岸边的浅滩。
他自己也已经筋疲力尽,放下石冈之后,跟着踉跄几步摔了下去。河边的鹅卵石硌得膝盖生疼,但他完全不想处理。他趴在河滩上浅浅的水里,半闭着眼睛急促地小口呼吸,只觉得四肢用不上一点力气,想要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不行。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还不是时候。不行。
江南咬着下唇,强迫自己重新起身,向石冈那边靠过去——
浑厚的低鸣声撞进了耳膜。江南陡然一惊,最后一点恍惚烟消云散。他抬起头,看到逐渐暗下去的天空中,一只黑色的大鸟正盘旋着鸣叫。
那是……那是一只渡鸦。
跟渡鸦一起出现的,是压迫感十足的精神力,随着渡鸦盘旋下降,精神力也变得越来越强。江南刚刚勉强自己做了一次大范围搜索,眼下已经完全力竭了,根本没办法跟这样霸道的精神力抗衡,勉强支起来的精神屏障几乎刚刚跟对面接触就被撞得粉碎——
但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下一刻,对面的精神力倏地撤了回去,渡鸦的鸣叫声变得柔和了一些。不远处的树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一个人拨开灌木,从树林间钻了出来。
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江南腿一软坐了下去,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
“怎么搞的?”御手洗洁站在河滩边,对着狼狈万分的江南和石冈直皱眉头,“塔是已经没人了吗?”
有栖川再醒过来的时候,酒精炉已经熄灭了。他仍然靠在火村肩上——后者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换了个姿势,把他完全圈进了怀里。
“醒了?”他稍一动,火村立刻有了反应,稍稍松开手臂低头看他,“好点了吗?”
头疼已经消失了,除了稍有些眩晕,精神力已经完全恢复到了正常水平。有栖川揉了揉额头,从火村身边退开一点,伸手接过火村递过来的一条巧克力。
“应该没什么事。”他咬着巧克力,说话的声音有点含糊,“我睡了多久?现在几点了?”
“晚上9点半,你睡了大概三个小时。”火村回答,站起身活动着右侧的肩膀和手臂,看上去是有点被压麻了,“摸黑出去可不是什么好策略,我们今天晚上恐怕得在这里面过夜了。”
他朝小山洞尽头的旋转楼梯点点头。
“往下走,地下设施的空调系统应该还在运作。”
有栖川起身走到楼梯旁边,站在楼梯顶端向下看去——金属踏脚和护栏都有些生锈了,但看上去并没有被腐蚀的迹象。他放出几束精神力检查了一下,确定这架楼梯可以正常使用,这才朝火村点点头。
“没问题,我们可以往下走一点。楼梯能用,应该没有……嗯?”
某些微妙的熟悉感击中了他。有栖川愣了愣,转头重新看向旋转楼梯,又多放了几束精神力出去。火村走过来,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跟他一起向下看着楼梯深处:“怎么了?”
有栖川收回了精神力,抬起头看向火村,虽然该算是好发现,他却只想叹气:“鹿谷在里面,至少也是进来过。唉,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怎么说?”
“下面的楼梯扶手上,”有栖川指了指,“有一束精神力留在那里。波动的频率很特殊,是专门调整的。这个频率是……”
他迟疑了一下。
“读书的时候,我们学校的推理小说读书会和鹿谷那边的推理研究会联合组织过一个短篇推理创作活动。”他说,“当时鹿谷在他那个故事里面写了这样的桥段——陷入困境的侦探调整了自己的精神力波动频率,伪装成完全陌生的精神力,骗过凶手并且留下信号,引导后续来调查的同伴找到了他。”
火村扬起了眉头。
“我当时对鹿谷说,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自己的精神力波动完全改变。鹿谷说为什么不可能呢,这又不难——然后他当场做了示范,真的做到了。”有栖川说,他想起来当时的场面,忍不住想笑,“结果那天的社团活动取消了所有内容,因为大家都开始尝试伪装出完全不同的精神力波动。不过到最后也只有鹿谷能做——喂,你在干什么?”
有栖川停下话头,无言以对地转向火村,放出两束精神力,把火村的精神力拦住了:“不是,你不要在这里尝试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啊!”
火村笑起来,把精神力收了回去。
“留在那里的精神力,”有栖川接着说,指了指那段楼梯,“和鹿谷当时伪装出来的精神力波动是完全一致的。巧合的可能性不大,应该就是他。”
“嗯。”火村点头认同了这个说法,把有栖川向自己身后拉了拉,“走吧,我们下去看看,跟在我身后。”
有栖刚想说好,手里一沉,被火村塞了一把枪。
“小心一点。如果鹿谷只是需要给营救人员留下找到他的线索,那他没必要伪装自己的精神力。既然他做了只有你能认出来的伪装,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这里恐怕不怎么安全,留下记号的同时,他一定也在躲避敌人的搜索。”
江南跟着御手洗,在逐渐暗下去的森林里七拐八绕走了十几分钟。初冬傍晚,气温在飞快下降,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脚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牙关止不住地颤抖。御手洗停下脚步的时候,江南甚至没反应过来,差点一头撞在对方背上。
“专心点。”御手洗轻声笑了,稍稍侧身让开,好让江南能看到前面的情况——树林间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厢式小货车。
江南:“……”
这是怎么……这里怎么会有车?
“是基地的补给车,被我半路拦下来了。上车,去把暖气打开。副驾驶位上有干燥衣服可以换,你再这么下去当心要失温了。”
御手洗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朝驾驶位扬扬下巴这样交代了一句,就自己背着石冈钻进了后车厢。江南哆哆嗦嗦地爬上驾驶位,完全冻僵的手指使不上力气,反复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动车子,把空调打开了。温暖的空气扑在他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坐在驾驶位上愣了片刻,直到身体终于不再无法控制地发抖了,这才离开驾驶室绕到后面的货厢:“御手洗前辈,需要帮忙……吗……”
最后几个字卡在喉咙里,几乎是全靠本能说完的。
御手洗在处理石冈腿上的伤口。在这之前,江南只顾着拼尽全力把石冈从水里拖上岸,后面也是御手洗背着石冈,黑色的作训服完全掩盖了石冈腿上那道可怕的枪伤,也掩盖了从伤口不断涌出的鲜血。
而现在……御手洗已经剪开了石冈的裤腿,他手边还放着一个急救箱,正在埋头处理伤口。止血、清创、消毒,每个步骤都异常熟练。
显然是因为受伤后落水,伤口周围的皮肉被河水泡得发白,但仍在不断出血。血液漫过苍白的皮肤,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江南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明明穿着干燥的衣服、站在足够温暖的货车车厢里,却难以抑制地感觉到寒意正顺着后背蔓延上来。温热黏腻的触感纠缠在手指间,令人窒息的铁锈味堵满了喉咙。
他眼前发黑,已经随着时间淡化的恐惧仿佛卷土重来,随时会把他吞没——
一声鸟鸣在他耳边炸响,尖锐的疼痛突然狠狠刺了一下他的小腿。江南条件反射地惊跳了一下,眼前的幻象烟消云散。一只毛色油亮的大渡鸦正张开翅膀站在他面前,半张着嘴——看上去还打算再咬他几口。
江南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冷静一点,这里很安全。”御手洗在不远处说,他正就着战术手电的光束给石冈缝合伤口,说话的时候头都没抬,“如果你在这里失控,就算鹿谷君再有意见我也只能先打晕你了。”
“抱歉,我……”
“去那边坐下。”御手洗说,“休息一下,如果你需要,架子上有食物。”
虽然说着“那边”,御手洗却完全没有给出任何方位上的指示。江南环视了一圈,觉得对方说的应该是角落里固定在墙壁上的一排椅子,于是过去坐下了。他没什么胃口,完全不想吃东西,只是一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一边看向石冈。
御手洗快要完成缝合了,现在那道伤口已经完全止了血——江南从来没觉得伤口缝合线是这么让人安心的东西。御手洗切断缝合线开始包扎的时候,渡鸦踱着步子走过来,跳上了江南的膝盖。
江南向后仰了仰,但这大鸟似乎不打算再咬他了。它咂咂嘴,像是有点不耐烦,用鸟喙使劲顶了顶江南的手,又抬头看向架子顶部。江南跟着抬头,这才意识到渡鸦正在看着架子上的一床毯子向他示意。
他于是起身把毯子拿下来,走过去送到御手洗手边。后者刚刚给石冈换了件衣服,顺手接过毯子把人裹严实,在睡袋上安置好。
渡鸦跟着过来,凑过去用头挨在石冈脸颊边轻轻蹭着。御手洗停了停,终究还是没把那只鸟赶走。他伸出手放在石冈额头上,慢慢地送了一些精神力过去,显然是在安抚昏迷的向导。
江南嗅到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红茶香味,似乎还夹杂了一点别的气息,让他想起盘踞天空的、秋天的风。
那是御手洗的信息素吧。
石冈紧皱着的眉头放松了一些,江南听到他喉间溢出一声喘息。接着石冈偏了偏头,稍稍睁开了眼睛。
“石冈前辈?”
但石冈显然完全没有清醒,他的视线毫无焦点地落在半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又昏沉地睡过去了。
“石冈前辈他……”
“这里只能做急救处理,他的伤口需要正规的医疗手段。不过他会好的。”御手洗回答,在这个晚上第一次把视线投向江南,“初次见面,你就是江南吧。我听鹿谷君提起过你的事。”
“什么……?”
“我以为塔的高层至少会有点但当,不把消息漏给当事人家属。”御手洗不太耐烦地抱怨道,“他们是不是没人了,居然把你和石冈君派过来?”
江南迟疑了一下,觉得事到如今,大概只能说实话:“他们没有……我们是擅自行动的。”
御手洗叹为观止地看着他:“……应该不会只有你们两个吧?其他人呢?”
“还有火村老师和有栖老师,我们走散了。”
御手洗大声叹气,摇了摇头,像是不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石冈君又是怎么回事?他的精神图景为什么对我没有反应?”
“呃。”
江南哽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他们说话的时候,御手洗的手指一直放在石冈额头上,显然在用精神力安抚对方。但一个连精神体都消失了的向导……怎么可能对哨兵的精神力再做出任何反应?
只是……
“前辈你……不知道吗?”
御手洗看起来有点烦躁了:“我该知道什么?”
江南迟疑着没有说话。他不确定……消失的精神体,被切断的精神图景,这些事石冈想不想御手洗知道?想在什么程度上让御手洗知道?他总有种莫名的直觉,石冈多半是不想告诉御手洗的。
就像江南自己也在把精神图景的问题瞒着其他人,如果鹿谷老师在这里,他多半也会连鹿谷老师一起瞒着。
但是隐瞒真的对吗?他在心里问自己。石冈前辈已经等了六年,真的可以这么下去吗?如果我什么都不说,让御手洗前辈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再次离开了,那真的是正确的吗?
江南还记得自己刚入学的时候,那时石冈已经是一线最强的向导。他看过石冈和御手洗组队的表演赛,也见过耳廓狐爆发出惊人的精神力,一切都在那样的精神力下无所遁形……他还记得那时候穿着白色衬衫和浅灰色毛衣马甲、站在御手洗身边、在训练场的阳光下露出笑容那个石冈和己。
不论自己和鹿谷老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江南都想要石冈像以前那样微笑,而不是叹气摇头,对他说“我希望他能回来”。
不该是这样的。江南想,抓住了那一点点突然从心底升起的勇气。如果这是我能做的事,那就算……就算石冈前辈会生气也没关系,以后会被责备也没关系,我来替他说。
“石冈前辈已经没有精神体了。”江南低声说,觉得说出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他没有具体说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的精神图景出了问题。”
旋转楼梯很快走到了尽头,昏暗的光线有些影响判断,但火村觉得他们应该已经下到至少30米的深度了。和之前预计的一样,这座设施的电力供应还在运行,照明、供暖和换气设备都在正常运作,苍白的灯光有些刺眼。
离开楼梯之后,他们穿过一条窄窄的走廊,随后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这显然是个办公区。大厅里整齐地摆着桌椅,很多工位带着明显的私人使用痕迹,被靠垫、颈枕或不同风格的桌面收纳装饰着,显然,在这里还有人的时候,这是个规模相当大的地下机构。
但是眼下……
越是深入,火村就越觉得心惊。到这里为止,他和有栖川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没有工作人员,没有巡逻人员,甚至连一个保洁人员都看不到。而凑近了看,大厅里的这些工位也都不是正常状态,椅子七零八落地歪在一边,不少办公用品掉在地上。有一些手机和电脑没被主人带走,就随意扔在桌上。
看上去,这里似乎发生了一场惊慌失措的撤离,人们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时间收起自己的财物。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个办公区,沿路顺走了几台电脑和手机以便日后调查,接着进入了后面的另一条走廊。
走廊两侧的房间都是玻璃隔墙,站在走廊上,就能清楚看到每个房间里的情形。只踏进走廊一步,火村立刻停下来,转身后撤,试图把有栖川从走廊推出去——但是太晚了,有栖川已经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走廊里的情形,愕然地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玻璃隔墙后面的房间似乎是各类实验室,摆满了各种复杂陌生的设备。这些房间里同样没有人,只是……房间里和玻璃隔断上满是飞溅状的、已经干涸的血迹,一眼看上去,甚至有种走廊两侧的玻璃墙都被涂成了暗红棕色的错觉。
好在密封的玻璃墙隔绝了血液的气味,换气系统也仍在运作,走廊里并没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味道。
但仅仅是视觉上的冲击力,也足够让本来就紧绷的情绪越发动摇了。
火村稍稍挪了一步挡住有栖川的视线,抓着手臂把自家向导拉到身前,轻轻抱了一下,拍了拍对方的背。
“还好吗?”
“没事。”有栖川咬着牙回答,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把他推开了一点,“刚才是太突然了没防备,我没问题。”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火村也没有再松开手,而是牵着有栖川的手腕,放轻了脚步沿着走廊慢慢检查。离近了才发现,几乎每个实验室的地板上,都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尸体碎片,现场没有搏斗痕迹,从尸体的状态看,更像是……死者的身体从内部爆炸了。
“他们这里什么情况……”
火村听到有栖川在身后小声嘀咕,但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做出回答。
现在他开始后悔离开塔擅自行动了。这样大规模的地下设施,这样的硬件配置,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过相关部门的,唯一的解释大概是……这本来就是官方的机密设施,只是因为某些变故,眼下已经彻底失控了。
所以这个任务才会以高级机密的形式派到鹿谷一个人头上,恐怕鹿谷也只是来做前期探查的。
模糊的脚步声拉回了火村的注意力,他停下脚步,把有栖川拉向自己身后。同样察觉到了有人靠近,有栖川的精神力倏地放了出去,眨眼就席卷了整片走廊,精神屏障将两人严丝合缝地裹了起来。
火村偏头跟有栖川交换了一个目光,两人各自推开了手枪的保险。但随即,他就听见有栖川“嗯?”了一声,接着把几乎已经严密铺满整条走廊的精神力都撤了回去。
“怎么?”
有栖川只是放下枪,松下了紧绷的肩膀,朝走廊另一侧的自动门扬了扬下巴:“你看。”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自动门发出一声轻响,向一侧滑开了,站在门边的……是跟塔失联数天的鹿谷门实。
“好久不见。”鹿谷说,眯起眼睛朝火村和有栖川笑了笑,“我刚才还在想你们会不会来,转了个弯就感觉到了有栖的精神力。”
一条银环蛇从鹿谷身后探出头,甩甩尾巴全当打招呼。
“所以这本来就是官方机构,那些实验设备也本来就是……”
“嗯。这个项目的本意是对精神力进行人工增幅,再通过特定设备传播。”鹿谷回答,“我调查的时候看过相关论文,如果这个构想能实现,理论上,一个向导就能独自支援一个哨兵行动小组。这种实验难免涉及实地作战,所以才选在了无人区。”
他们正坐在一间小仓库里,周围的储物箱收纳袋里放满了各种谷物、脱水蔬菜和水果罐头,风干的肉类整齐地码放在真空袋里。
三人围坐在小酒精炉周围,鹿谷脱了半边上衣,方便火村替他处理从那道从肩胛延伸到后腰的伤口。
虽然在用非常轻松的语气说这话,但仔细看看就能发现,鹿谷这几天绝对说不上轻松。S级哨兵身上有不少伤口和淤青,大部分都是小伤,稍微清创消毒就没什么问题,比较棘手的背上的刀伤,又深又长的伤口几乎纵贯了整个背部,这个位置鹿谷显然没法自己处理,眼下伤口已经明显有点发炎了。
火村皱着眉头消毒清创,把伤口仔细缝合好,固定好敷料,又塞了两片消炎药给他。
“结果实验出问题了?”
鹿谷冷笑了一声,就着水果罐头把消炎药吞了。他一边重新套上衣服,一边朝外面示意了一下:“你们过来的时候不是看见外面的情况了吗?实验失控了。”
“怎么说?”
“具体情况不确定,通讯系统被破坏了。试验负责人在出问题的第一时间封闭了基地的所有出入口,整个基地都和外界失联了。”
“所以你才被派过来查看情况,明白了。”火村低声叹了口气,“还有呢?你发现了什么?”
“这里没有活人。能逃的人都逃出去了,没逃出去的也都已经……”鹿谷轻声说,最后一点笑意也被收了起来,“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失控的哨兵。从状态来看,很像是被超过承受极限的向导精神力摧毁了理智,完全变成了战斗机器。其他实验室的人体自爆现象你们也看到了,我怀疑……”
他顿了顿,火村于是补完了这个结论。
“首先失控的是参与实验的向导,是这样吧?”他低声说,“失控的向导精神力被这里的设备放大,所以配合实验的哨兵首当其冲,几乎都成了受害者。高强度精神攻击完全超过了人体极限,所以才有那些像是自爆的尸体。至于侥幸活下来的哨兵……也完全失去了理智,意识里只剩下了被向导精神力强加的‘战斗’这个指令。”
“就是那样。好在侥幸活下来的哨兵也只有一个,人再多点你们就未必还能见到我了。”鹿谷半开玩笑地说,“我在这里和他周旋了好几天,不过看上去他短时间内是不会体力耗尽饿死自己的。”
“有这么强吗?”有栖川问,因为嚼着肉干而听上去声音含糊,
“S级哨兵都打不过他?”
鹿谷指指自己背上的伤口。
“他的能力已经被完全激发了,我看不到他的极限在哪,也不建议你们和他正面交手。”他低声说,“你们先遇上我是运气好。”
有栖川嚼着食物,转头递给鹿谷一个困惑的表情:“那你为什么不撤,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没怎么费力气,他们真的认真封锁了吗?”
“这不是很好想吗?我刚才就觉得你的精神力波动不对,你们进来的时候遇到精神攻击了吧?”鹿谷反问道,“那个防御系统就是这个项目的第一期成果,被成倍放大的向导精神力攻击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屏障,谁也出不去。”
“啊,所以那个是……”
鹿谷“嗯”了一声:“原本确实是用来防御的,不过出事之后好像是被改写了触发条件,现在只要打开任何一个出入口,那套系统就会被触发,是为了不让这里面的家伙跑出去。至于我为什么不撤……这不是很明显吗?”
火村看他一眼,心里了然。他本以为是别的情况触发了防御系统,现在看来,当时触发防御系统的就是有栖川。事实上,如果不是今天早上有栖川刚给他加固过精神屏障,火村也没有自信能从那种强度的精神力攻击里全身而退。但鹿谷显然没这么好的运气,他是自己来的,向导没有在身边,只好和那位失去理智的超级加强版哨兵一起被关在了这个基地里。
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鹿谷向火村抱起手臂。
“所以塔的后援什么时候到?如果不打算把这个地下设施整个炸平了事,那以对面的实力来说,我们至少需要一个行动小队协同作战。”
话是这么说的,火村总觉得鹿谷的表情看上去就是想说“不然我们把这个地下设施直接炸了吧”。他和有栖川交换了一下目光,两人都忍不住苦笑起来。
“坏消息,没有后援。”有栖川说,“我们是擅自行动,偷跑出来找你的……啧。”
鹿谷没好气:“怎么?”
“我们三个,没有后援,困在一个秘密地下设施里,和外界联系不上。你虽然看着挺稳定,其实精神力已经快见底了。”有栖川隔空朝鹿谷点了点,怎么听都像是忍着笑,“我怎么觉得这个场面这么眼熟呢?”
鹿谷:“……”
“不会过一会儿江南君就找过来了吧……啊。”有栖川顿了顿,向鹿谷露出了抱歉的神色,“说到这个,刚才忘记跟你说了,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江南君和和己前辈也来了,他们就在外面。”
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秒,接着鹿谷大声叹息,捂着胸口向后一倒,靠在了后面的架子上。
有栖川从牙缝里抽了口气:“你伤口!”
“你先别说话。”鹿谷有气无力地说,“没有伤口的事,我现在心口疼。”
“把你的精神力收一收。”御手洗对江南摆了摆手,“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本质上没有敌人,也不太危险,你不用这么紧张。”
江南没动,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一时没能理解御手洗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让他撤回防御。石冈仍然没有醒,因为伤口感染而有点发烧,御手洗半个小时前刚刚给他喂过消炎和退烧药。
无论怎么看,江南都不觉得这是一个“没有敌人也不太危险”的局面。
就算御手洗已经给他简单讲过情况,也确认过那个最危险的失控哨兵现在正被关在地下设施里出不来,但江南还是觉得……先前他和石冈遇到的袭击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当作没发生过。
“唔,袭击你们的应该也是那个地下设施的工作人员,多半是事发时侥幸逃脱的。”御手洗接着说,“他们只是有点,嗯,应激了,所以才会不确认身份就直接攻击。知道附近有那种怪物存在的话,确实很难不紧张,是吧?”
江南没有再说话,只是按御手洗说的收回了精神力。雷克斯兔跟着放松下来,恹恹地走过来贴在他腿边。江南低头看了看它,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兔子的身体变得有些透明了。他能透过兔子搁在身前的前爪,隐约看到下面深色的地板。
我的精神体也会……像石冈前辈那样吗?他的左手用力握住右手,努力抑制手指的颤抖。如果我的精神体也消失了,鹿谷老师……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想下去,焦虑和悲伤只会加速情况的恶化。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也会像石冈前辈那样不得不从鹿谷老师身边离开,想到鹿谷老师身边可能会站着另一个向导……细碎的疼痛漫上胸口,车里的空调明明开得很足,江南却只觉得手脚冰凉。
“杂物箱里还有一个睡袋。”御手洗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江南终于回过神,茫然地抬起目光看过去。御手洗向他耸了耸肩:“这里不需要两个人守夜,你也累了吧?去睡觉吧。”
江南站起来,照御手洗说的在地上铺好了睡袋。他不怎么想睡觉,只是多少希望手头能有些事可以做——但他这一天也确实消耗太大,即使怀着重重心事,疲惫终究还是占了上风,没过多久,他就在空调轻微又单调的嗡鸣声里睡沉了。
但安宁的黑暗并没持续太长时间。
意识到的时候,江南发现自己正走在一片海边。天空和海水都很蓝,沙滩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浅浅的金色。周围的一切都因为颜色饱和度很高而显得非常鲜明,但不知道为什么,江南站在这样的天海之间,只觉得孤独。
天空在向远方无尽延伸,大海也在向远方无尽延伸,就连海岸线都一眼望不到尽头。无限渺远的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他一个人,就算用尽力气呼喊,也激不起半分回音。
接着江南看见了,前方不远处还有一个人,正沿着海岸线慢慢向前走着。只是……那人明明在做出“行走”的动作,他和江南之间的距离却始终没有变。
江南拔腿追上去,跑到近前才认出了那个背影。
“石冈……前辈?”
石冈偏头看了他一眼。江南心头一跳,总觉得对方的眼神平静得有点让人害怕——那不是什么“平静”,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更像是……“死寂”。
“这是哪里?”江南问,跟在石冈旁边追着对方的脚步,“前辈你要去哪里?”
“嗯?”石冈应了一声,他没有看着江南,只是继续沿着海岸线向前走,时不时看一眼碧蓝的海面,“要去哪里啊……大概,就只是往前走而已吧。”
江南没来由地心慌起来,一把抓住的石冈的手臂。他突然有种莫名的直觉,好像再不停下来的话,石冈很快就会走到某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了。
“御手洗在前面。”
石冈轻声说,抬手向前方指了指——但除了延伸到天际的海岸线,江南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是走不到他那里的。就算能走到,等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也已经去更远的地方了吧。”他轻声说,“但我……总是要往前走一走的。”
江南愣在原地。海面风平浪静,但悲伤像巨浪一样拔地而起,把他兜头淹没。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情绪是自己的,还是石冈的。
也可能……两者都有吧。
“就这样一直走,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说不定也会走出很远呢?说到底,我也只能一直走而已。”石冈说着,朝空旷的大海露出了一点笑容,“如果有一天,那个人会回头看看我的话,我也可以跟他说,你看,虽然走不出这片大海,但是我也用我剩下的时间走到了这里呢。”
不……不是这样的。江南想。但直到石冈把他的手从自己手臂上轻轻拿开、继续向前走去,他都没能发出声音。
不是这样的,御手洗前辈就在这里啊!江南想要这样说,但语言都被卡在了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南……喂,江南……江南!”
陌生的呼唤像是从天空的另一边响起的,江南恍惚了一下,抬头看去时,大海、天空和沙滩却一并消失了,黑暗席卷而来,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清醒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将梦境一刀切断,江南猛地翻身坐起来,险些和凑近的御手洗撞上。
“喂,怎么了?”御手洗皱眉问他,“你做噩梦了吗?”
我在……做噩梦吗?江南抬头四顾,四散的理智终于回笼,他想起自己还在小货车的车厢里,而身边规律的呼吸声来自石冈。万幸御手洗已经熄灭了灯光,一片漆黑里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江南愣了片刻,接着突然发现意识到自己睡着时无意识地把精神力散出去了,眼下有一缕精神力正勾在石冈那边,连接着石冈的精神图景。
不是梦。江南想。不是我的梦,而是我通过精神力共享了……石冈前辈的梦。那些情绪不是来自我,那是……
那是石冈前辈始终无法宣之于口的、铺天盖地的、寂静的悲伤。
胸口的钝痛变得鲜明起来,江南再也忍不住,抱着膝盖蜷缩起身体,低下头去,把脸埋在膝盖之间——下一刻,涌出的眼泪打湿了衣料,而他只能尽量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但整个车厢就那么大空间,御手洗还是个哨兵,啜泣的动静无论如何都是瞒不过去的。年长的哨兵显然有点无措,重新点亮灯光后皱着眉头打量他。
“怎么回事?”他问,谨慎地朝江南靠近了一点,“你怎么了?”
江南花了点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用力做了几次深呼吸,胡乱抹掉了脸上的水痕,抬起头看向御手洗。
“我……刚才睡着的时候,通过精神力连上了石冈前辈的精神图景。”
他低声说,声音又低又哑,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但他接着说了下去,一半是告诉御手洗,另一半是在说服自己。
“我知道这些话由我来说非常冒犯,如果石冈前辈现在醒着,他一定会阻止我吧。但是,御手洗前辈,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如果就这么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定……一定没法原谅我自己的。”
我一定是还在做梦。
有栖川想,他被护在后方,近乎本能地撑着精神屏障。火村和鹿谷已经和对面交上了手,密集的枪声叠在一起撞进鼓膜。弹片在不算宽敞的餐厅里四处迸溅,有栖川不得不缩在一辆移动餐车后面,免得被前线的战局殃及池鱼。
至于所谓的敌人……有栖川实在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应该用“人”称呼对方。那人又高又壮,短袖短裤紧绷在身上,而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了——肌肉和血管都在他的皮肤下面鼓胀了起来,透过被撑得几近透明的皮肤,有栖川能清楚看到肌肉组织的纹理和血管的脉络,甚至能看到粗壮的血管随着心跳不断弹动。
如果不是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下,有栖川大概真的会吐槽一句“这看起来像是一具生理课教室里的人体模型”。
但眼下他是没有多余精力想这些的,即使是他,同时兼顾支援两个S级哨兵也实在有点吃力了。何况对方的精神力如鹿谷所说,实在强得离谱,每一次精神力对撞都像是直接撞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不过片刻交手,有栖川已经被精神力冲撞震得额角生疼。
他实在想不出来鹿谷是怎么在没有向导支援的情况下独自和这个哨兵——他花了点力气说服自己不使用“怪物”这个词——周旋的。
火村翻身闪过一记侧踢,抬手封挡对方的手臂,接着矮下身去,拧腰扫腿,把对方绊倒在地上。鹿谷从另一侧摸上来,毫不客气地将一把菜刀照着对手的头颅插了下去——
失去理智的哨兵以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姿势从地上挺身而起,一手将火村向后用力推开,另一手捏住了鹿谷握着刀的手腕,像甩一个布偶似的把鹿谷也甩了出去。
鹿谷重重摔在食堂桌面上,之后顺势滚下去藏在桌子后面,火村则撞飞了两张餐桌,贴地滚翻,停在了有栖川旁边。
“还好吗?”他一边喘息一边低声问有栖川。
“还能坚持。”有栖川回答,他仍然盯着对面的哨兵,提防着对方的精神力突然发难,“你们怎么样?”
“暂时死不了。”火村回答,“但继续和他正面交手不是办法,我们打不过的。”
哨兵再次向鹿谷逼近,有栖川一边把精神力调配过去支援,一边扯了一下火村的手臂,抬手指向天花板:“那个。”
火村只瞟了一眼就心领神会,拍拍有栖川的肩膀从掩体后面站了起来。他接住鹿谷百忙中丢过来的眼神,一手向鹿谷打手势示意对方过来汇合,另一手抬起枪,毫不犹豫地……朝天花板上的一排自动灭火设备扣动了扳机。
一串枪声密集地响过去,灭火装置当即被触发,铺天盖地的干粉从头顶上兜头盖脸喷射下来,一时间粉尘四起,整个小餐厅都失去了视野。
这种烟雾弹一般的效果确实有效争取了脱离战团的时间,就算是视觉再怎么强化过,站在这样的粉尘里也不可能看得见什么东西了。
有栖川捂着口鼻,被粉尘呛了一下,忍不住想咳嗽。但随即,他就被火村抓着手臂从地上拉了起来。他完全看不见东西,只能眯着眼睛,任由火村拽着他往外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在这种环境里判断方位的。
不知道跑了多久,火村终于慢了下来。有栖川后半程几乎是被火村半拖半抱夹在身侧,两人一起跟着鹿谷在走廊里飞奔。直到鹿谷和火村停下,有栖川才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了一间仓库里——或者说得准确一点,这是一间车库,车位里停了不少厢式货车和越野车,乍看上去,布局和所有写字楼的地下车库没什么区别。
鹿谷也在旁边,灭火器被触发的时候他就在正下方,被干粉喷了个正着,看上去比火村和有栖川要狼狈得多,这时候正一边拍掉头上身上的粉末,一边朝火村大皱眉头。
“下次要这么搞麻烦提前说一声。”
“对不住。”火村笑起来,“实在是情况紧急。”
“我们甩掉那家伙了?这是什么地方?”有栖川问,回头看着车库门,“这地方还有车库?”
“当然有车库,这么大的地下机构,如果补给全靠空投,那也太显眼了。”鹿谷回答,朝车库深处指了指,“那边有一个出入口,车可以顺着车道从河谷开出去。”
说到这里,鹿谷停了停,看向火村。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像是达成了什么无声的共识,他们先是一起看向车库深处,接着都朝有栖川这边转过身来。
“有栖,我们得靠你了。”
“怎么?”
“有一个脱身的方法,但对你来说恐怕会消耗很大。”火村正色下来,低声说,“我把计划讲给你,你要准确判断自己有没有体力执行它。不要勉强,如果觉得执行不了,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别的方案。”
江南仰头将后脑抵在小货车冰凉的金属内壁上,试图藉此获得一些冷静和清醒。他已经跟御手洗说完了梦里看到的场景和感受到的情绪,但眼下回想起来,很多细节都显得模糊。他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也不确定有没有把在石冈那里感受到的东西说明白。
等他终于把这些情绪全部摊开在御手洗面前说完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在这之前,江南不认识御手洗,但仅仅通过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这不到一天的接触,他也看得出来,御手洗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更不会像鹿谷老师那样,一眼看出他心里想说的话。但在江南讲述那个过分真实的梦境时,御手洗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过江南。
他只是坐在江南对面,面孔紧紧绷着,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江南磕磕绊绊的叙述。
然后沉默片刻,留下一句“你照顾他”,就离开车厢去外面站着了。
江南也没了睡意,他试了试石冈的体温,发现对方已经退烧了,于是退到墙边靠墙坐着,慢慢地调整着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雷克斯兔安静地卧在他腿上,头钻在他怀里。
他机械地抚摸着兔子背部柔软的皮毛,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鹿谷老师……”
他忍不住轻声念着那个名字,简单的几个发音,却好像能在这样的地方给他一点力量似的,让他稍微稳定了一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小气窗里透进来的天光变得越来越明亮。江南又有了些困意,于是闭上眼睛,打算再稍稍打个盹——
一声巨响在近旁炸开,地面震颤起来,林间的栖鸟被惊飞了一片。江南骤然从浅眠里被惊醒,只觉得心脏猛地缩了一下,心跳又急又快,慌乱感几乎要从胸腔里冲出来。
下一刻,尖锐的精神攻击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江南近乎本能地调动起精神力,堪堪在被击中之前结成了屏障,将厢式货车和同伴们保护了起来。
剧烈的冲击让他眩晕了片刻,胃里一阵翻腾。他顾不上这些,推门跳下车,向站在旁边的御手洗看去:“发生什么了?”
御手洗回头看了他一眼。
“待在那辆车里,维持好精神屏障。”年长的哨兵如此命令道,他看上去仍然神态从容,但渡鸦已经在他身边悄然现形,大鸟出声长鸣,箭一般冲上天空,“我去看看。如果没猜错,鹿谷君他们终于摸过来了——啧,真是比想象的还慢。”
“御手洗前辈,等——”
江南话音没落,御手洗已经动了。他毫不迟疑地几步冲出精神屏障的保护范围,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丛林里。
没过多久,从不远处传来了枪声。
江南咬着下唇,进退两难地站在小货车的货厢门口。一方面,这样强的精神攻击之下,他实在觉得御手洗在没有向导支援的情况下冲上去太不安全了,但另一方面……他自己的精神力确实没有那么强,至少没办法像有栖川那样高强度大面积地撑开屏障。如果他去追御手洗,就只能把仍在昏迷的石冈毫无防护地丢在这里。
但是御手洗也说了……“鹿谷君他们终于摸过来了”。
年轻向导攥着门框,因为用的力气太大而指节发白。精神攻击实在太强,他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做了决定。
他返回货厢,尽可能稳妥地将石冈转移到靠墙的那排长椅上,用安全带把人固定好,接着仔细锁好货厢门,跑到前面跳上了驾驶座。
因为一直开着空调的缘故,发动机本来就在运作,江南挂上档,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他给油太猛,发动机轰鸣着震颤起来,小货车骤然加速,朝交火的方位冲了出去。
车库通过一段长长的上坡道连接向地面,穿过一小片空地之后,有一条深入森林的小路,顺着小路可以驾车穿过河谷,离开森林,最终驶上高速路网。
现在通向地面的坡道已经完全被炸塌了,水泥柱和预制板将整个出口堵得严严实实——被强行打开的出口触发了自动防御,眼下高强度的精神攻击正源源不断地朝这一小片区域倾泻。
出口外的小空地上,火村和鹿谷正跟失去理智的哨兵缠斗。
来自基地防御设备的精神攻击实在太强,两人都是在有栖川的支援下才能勉强保持正常的作战能力。但对手却没有因为暴露在防御系统的攻击下而失去行动力。事实上,这样足够放倒一组精英哨兵的强精神攻击,也只是一定程度拖慢了对方的速度而已,他仍然能在两个S级哨兵的夹击之下游刃有余。
鹿谷和火村交换了一个严峻的眼神。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先将哨兵引出地下设施,再炸毁车库出口。这么一来,防御系统会被激活,而失控哨兵无法再返回地下设施,只能暴露在高强度的精神攻击下——没有向导保护,他不可能支撑太久,很快就会被防御系统击毁精神图景。
但事实不遂人愿,防御系统显然对这样的怪物也没什么用,几人不得不为了阻止失控哨兵进入森林失去行踪而陷入了苦战。
他们都已经用完了子弹,完全陷入了近身搏斗。但再这么纠缠下去,很难说是对面的加强版哨兵先耗尽精神力被防御系统放倒,还是需要同时为两个哨兵提供保护支援的有栖川先支撑不住。
而如果有栖川撑不住精神屏障……那留给他们的大概也只剩下“一起死”这唯一一个结局了。
稍一分心的工夫,他侧身慢了半拍,眼看对面的侧踢已经到了面前,再想躲也来不及了,只好抬起手臂封挡,硬接了这一下——
他被重重地推出去,完全没法控制向后倒的趋势,而对手紧跟着扑上来,横肘撞开了试图阻拦的火村,一呼吸一眨眼的瞬间,拳头已经挥到了他面前。
枪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的。
鹿谷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带着灼热气流从他脸侧掠过去,眨眼瞬间,那枚子弹就近距离洞穿了哨兵的拳头。对方条件反射地向后撤,刚好给了鹿谷脱身的机会——他稳住身体后立刻再次拉开了距离。
鹿谷回过头去——看到离开了六年的御手洗洁正站在自己身后,稳稳举着枪。
“御手洗……前辈?”
他低声问,虽然早就知道这人可能就在这一带活动,但他确实没指望过会在这里真的见到御手洗本人。直到御手洗走到身边了,鹿谷才回过神来——但御手洗显然不打算和他多说,只是把他往后拽了一点,一边继续靠近失控哨兵,一边举枪连续射击。
等一下,不对。鹿谷盯着御手洗,皱起了眉头。他以前跟御手洗有过不少长线作战的合作经历,那时候的御手洗虽然也是这副仿佛什么敌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但从不会在战场上放出压迫感这么强的精神力。眼下从御手洗周身散出来的力量强得没法忽视,鹿谷莫名感觉……御手洗好像是在生气。
随即,轻缓的精神力盘旋过来,从鹿谷身侧经过,环绕在了御手洗身边。御手洗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接着,周身有些失控的精神力被收了回去。
鹿谷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有栖川那边。顶着防御系统支援两个哨兵已经有点极限了,再加上一个御手洗,真的还能撑得住吗?
“有栖别乱来!”显然意识到了同样的事,火村在另一边急声喊道,趁御手洗牵制敌人,他离开原本的位置朝有栖川那边赶过去,“你这样撑不住的!”
鹿谷还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了急刹车的摩擦声——就在他转头的同时,急迫焦灼的呼唤声撞进了他的耳膜。
“鹿谷老师!”
鹿谷:“……”
惊愕之下,他只来得及张开手臂,接住了跳下小货车朝他扑过来的江南孝明。
和失控哨兵缠斗的人变成了御手洗。
“史上最强哨兵”并不是浪得虚名的头衔,无论实力还是经验,御手洗都明显要甩开火村和鹿谷一大截。尤其是,有了有栖川的支援,不再需要分神对抗防御系统的精神力攻击之后,他甚至对对手展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压制力,某种意义上,是在压着对方打了。
但所有这些江南都无暇顾及。直到被对面的人收紧手臂抱在怀里,熟悉的气息迎面罩下来,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找到了鹿谷门实,眼下拥抱他的身体是真实的,怀抱的温度……也是真实的。
“鹿谷老师。”他低声说,声音因为哽咽而控制不住地发抖,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叫着对方的名字,“鹿、鹿谷老师……”
鹿谷老师还活着,而眼下他感受到的心跳和体温,也都是真实的。
一只手扣在他脑后,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
“我在。小南,我在。”他听到鹿谷在他头顶上说,“我在这里。”
许久未曾听见的温和声音落在耳边,江南用力眨掉眼睛里的水意,让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从鹿谷肩上抬起头——和正低头看着他的鹿谷对上了视线。
其实距离上次见面也只隔了不长的时间,江南却觉得他仿佛已经有很久没见过鹿谷了。久到他这才想起来,鹿谷会用这样温柔的神色看着他,会用温柔安稳的语气对他说“我在这里”。
只是这么想着,眼泪就又不受控制地想要涌上来。然而在他想要低下头擦掉眼泪的时候,鹿谷先一步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我在,我没事。”鹿谷又说了一遍,拇指轻轻从江南眼睑下滑过去,把眼泪抹掉了,他无可奈何地轻声叹了口气,“小南怎么又哭得这么难过……”
“对不——”
鹿谷按住了他的嘴唇,把道歉的话挡了回去。他脸上仍然带着情绪复杂的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上次才说我今后不想再让小南难过了,根本没做到啊。”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把江南推开一点,上下打量,“没事吧?受伤了吗?”
江南用力摇头。
“我没事,但是石冈前辈——”
“嘘。”鹿谷再次打断了他的话,神色稍稍严峻了一些,他专注地看着江南的眼睛,“没事就好。小南,冷静一点,听我说。”
江南轻轻抽了口气,他被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注视着,完全没法移开目光。
但鹿谷并没有给他任何指令,只是低声问他:“还有力气吗?”
“还有……?”
江南困惑地重复这个问题,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了——方才四散的理智至此终于回笼,他慢了好几步意识到,这样高强度的精神力攻击下,鹿谷、火村和御手洗身上的精神屏障,都是有栖川一个人在撑着的。
他抽了口气,稍稍侧开一步,越过鹿谷的肩膀,看到另一边一根倒下的水泥柱旁,有栖川半跪着,靠着水泥柱支撑身体,按在地上的手抖得厉害——显然在承受相当大的压力。
“我可以。”江南低声说,转回视线看着鹿谷,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臂,“我可以接手一部分精神屏障,鹿谷老师,我没问题的。”
鹿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别勉强。”他低声说,“把我这边的屏障接过去就足够了,剩下的部分有栖有能力处理。”
江南点点头,鹿谷松开他,转身向火村和御手洗那边赶过去。江南看着对方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在这种情况下从有栖川那里接手鹿谷老师的精神屏障。事实上,眼下只是帮石冈维持屏障,他已经觉得有点吃力了。
但江南也非常明白,如果继续这么超负荷维持三个哨兵的精神屏障,有栖川一定撑不了太久,只是坚持到现在,恐怕也已经超过了一个向导的极限。而到有栖川撑不住的时候……江南不是有栖川那样精神力极强的向导,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只靠自己支援三个哨兵的。
如果变成了那样,所有人都会受很重的伤,甚至可能在这里牺牲。
那是绝对不能被允许发生的事。
江南知道自己的精神图景已经摇摇欲坠了,也知道勉强使用精神力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但是……但是,江南想,缓缓握紧了手指。我的精神图景本来也已经开始崩塌了,无论有没有今天的战斗,我以后可能都没办法再做鹿谷老师的向导。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向导的身份站在鹿谷老师身边,如果这是我作为向导能为鹿谷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我一定做到。
本已经有些枯竭的精神力重新流动起来,先是盘绕在江南周身,接着倏地散开,直朝鹿谷的方向追了过去。
有栖川的精神力和江南轻轻一碰,从鹿谷身边退开了。精神力透支的窒息感终于减轻了一些,有栖川小口喘着气,将原本分配到鹿谷那边的精神力重新归拢整理,拧成两束,近乎孤注一掷地朝对面失控的哨兵送了过去——
这两股精神力仿佛无形的绳索,牢牢卷住了哨兵的手臂,硬生生地将对方前冲攻击的动作拉停了。哨兵怒吼一声,精神力失控一般从周身散出来。有栖川牵制他的两束精神力当即被切断,但哨兵自己也因此向前踉跄了一步。
这拼尽全力争取到的片刻余裕,对三个顶级哨兵来说已经足够了。鹿谷几步抢上去,就着对方踉跄前冲的趋势,扫腿把人放倒,火村从另一侧赶上来,精神力比人先到一步,将对手刚刚放出来的蛮横精神力在半空一一截断。
而方才稍稍后撤的御手洗已经抬起了枪口——数发连射响成一片,大口径步枪的枪口吞吐的火焰在清晨不算明亮的天光里照亮了他紧绷的面容。
这次他击碎了对手的头颅。鲜血在地面上慢慢铺开,对面压迫感十足的精神力烟消云散。
有栖川半跪着,撑着地面的手几乎稳不住身体,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只觉得体温正和意识一起飞快地流失,却咬着牙不敢就此把精神屏障撤掉。防御系统仍然在运作,即使没有了失控哨兵的威胁,精神力攻击仍然不断向他们倾泻下来。
下一刻,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御手洗冲着高空抬起了枪。
也不知道这人都瞄准了什么,数发点射之后,骇人的压迫感彻底消失了,周围横冲直撞的精神攻击骤然消散。有栖川撤掉了精神屏障——氧气终于重新涌进胸腔,空气冰凉得有点呛人,他干咳了几声,总觉得肺里的空气仿佛被自己全都挤出去了。
“就这么躺下去睡一觉”变成了一种甜美的诱惑,有栖川再也撑不住身体,靠着背后的水泥柱慢慢向地面滑下去,随即被人一把托住了。
火村的脸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
“啊……嗯。”有栖川晕乎乎地被火村抱起来,抬起手牵住了对方的袖子。他头晕得厉害,看什么都带着重影,“你还好吗?”
“那是我的台词。”火村一边回答,一边托着他的肩膀把他抱高了一点,手指搭在他额头上,送了点精神力过去,“你还好吗?”
有栖川扯了扯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他已经完全没力气思考了,听火村说话都像隔着一层,但还是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觉得我还……还死不了吧。”他轻轻说着,手指仍然勾在火村袖子上——只抓着这一小片布料就足够他觉得安心了,“应该……还……死不了吧……”
他似乎听到火村低低地笑了两声。
“不会让你死的。”火村说,“已经安全了,睡一会儿吧,后面的事都有我。”
熟悉的气味在周身弥散开来,伴侣的信息素终于让紧绷的情绪松弛了一些。有栖川叹了口气,努力调动最后的控制力想回应对方,但他实在已经到了极限,甚至没来得及把那声“嗯”送出喉咙,就靠着火村睡了过去。
意识消失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远处喊江南的名字,但随后,睡眠就把他拉进了纯黑色的深渊。
在当时,鹿谷无论如何都没想明白,事情是怎么急转直下变成现在这样的。
充满压迫感的精神攻击骤然消失了,鹿谷转头想确认江南的情况,却愕然看见后者笔直地跪下去,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
“小南?!”
鹿谷几步赶过去,把向导倒下去的身体接了个满怀。江南像是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鹿谷把他圈在怀里,几乎稳不住他的身体,不得不抱着人就地坐下。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比起那边已经完全透支了的有栖川,江南反而像是情况更差的那个。年轻向导昏昏沉沉地缩在他怀里不断发抖,脸上看不见半分血色,连唇色都发青。
“小南?”鹿谷又唤了他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醒一醒,
怎么了?”
但江南丝毫没有回应他,只是在他怀里含糊地低语,反复叫着他的名字。
“鹿谷、鹿谷老师……”
那显然只是意识模糊时候的呓语罢了。
“我在。”鹿谷一边说着,一边把江南抱起来一些,所剩不多的精神力几乎全被他送到了江南身边——但仍然没有获得任何回应,“小南,醒一醒,我在。”
那些精神力全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在了江南的精神图景里。
“别……离开我。”江南含糊地说,眉头紧紧皱着,像是陷在什么醒不过来的噩梦里,只是这样不断呼唤哨兵的名字,“鹿谷老师,别不要我……”
“我一直在这里啊,怎么会不要小南呢?”鹿谷说,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江南的肩膀,几乎要把人揉进自己怀里,“小南……江南君!
醒一醒!”
但江南仍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即使在意识昏沉的梦里,他也在无声地抽噎,似乎在经历什么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眼泪不断顺着脸颊滑下去。
鹿谷抱着人,感觉自己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不知所措了。虽然防御系统的精神攻击确实很强,但江南只在最后阶段支援了他一个人,强度不算大,时间也不长,应该是任何外勤向导都能胜任的程度,为什么现在会……
有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鹿谷侧头,看到雷克斯兔出现在了自己脚边——它看上去惶急不安,不断地试图撕扯鹿谷的裤脚——不,等一下。
鹿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雷克斯兔看起来几乎是半透明的。透过栗色的皮毛,他能看到下面的草地。这无论如何都不是正常情况下精神体该有的状态,再联想到刚才他送出去的精神力全都石沉大海……
一个可怕的猜测骤然浮现出来,重重地撞在他胸口。鹿谷拧着眉头,再次低下头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托着江南的后颈,轻轻抵住了对方挂满冷汗的额头。
几近枯竭的精神力再次流动起来,仿佛在虚空中架设的桥梁。鹿谷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意识缓缓下沉,顺着精神力的引导,沉进江南的精神图景——
一如既往,江南的精神屏障丝毫没有对他设防。他轻易穿过了已经摇摇欲坠的屏障,慢慢潜向意识深处,推开思维的门扉,直到踏进最深层的精神图景。
鹿谷倏地顿住了脚步。
他当然来过江南的精神图景。那是一片温柔的树林,树木不算茂密,但是有温和的风和阳光,就连穿过林间的小溪都流淌得很从容,流水声像穿行在风里的模糊童谣。
但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树林了。整片世界几乎都被暗色蚕食殆尽,浓稠的黑暗里,只剩远处一片小小的草地,散发着虚弱的光芒。雷克斯兔的身形在他身边缓缓消散了,但鹿谷顾不上再去关注精神体,只是大步向黑暗里的微光走过去。
是这样啊。精神图景不会突然开始崩溃,在他失联的这六天里,江南的压力和恐惧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阈值。而他该想到的,江南不是有栖川,不是在充满爱和安全感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一般向导面对这种情况都会受不小的影响,遑论江南。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不用想也能猜到,石冈和御手洗的事恐怕在这些压力上又加了最重的一枚砝码。
而最后……最后,是刚才的实战。常规强度的作战对这样的精神图景来说也远远超出了负荷,江南自己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那时候江南是——
思路被打断了。
鹿谷突然意识到,这处近乎全盘崩溃的小小世界,仍然在对他的到来做出回应。明明大部分精神图景都已经消散在了黑暗里,但是鹿谷每一步落下,脚下都会绽出一片微小的绿意,温柔地承托着他的脚步。
冰凉的黑暗渐渐有了些温度,当鹿谷终于踏上那片小小的绿洲时,头顶的黑暗散开了一些,他抬起头,从晦暗天空的缝隙里,窥见了一线湛蓝。
江南就在那里。他蜷缩在一片灌木丛下,茫然地看着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的鹿谷,眼神没有聚焦,显然完全没有认出来人。鹿谷在他面前蹲下身,伸手托起他的脸,轻轻叫了他一声。
“小南。我来了。”
江南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视线终于停在了鹿谷脸上。
“我来了。”
鹿谷又说了一次,揽着江南的肩膀把人拉向自己——江南完全没有反抗,顺着他的力气被他抱在了怀里。他收紧手臂,环着年轻向导的肩膀埋下头去,抵在江南耳边。
“我不会不要你,也不会丢下你不管。这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他一字一句坚定地说,“不要怕。我在这里,不要怕。”
被他抱在怀里的身体突然僵住了,停了片刻,他感觉到江南抬起手臂,用力攥紧了他的衣服。
“鹿谷……老师?”
“嗯。”
鹿谷应了一声,放开江南稍稍后退了一些,重新捧起对方的脸,他看到江南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脸上浮现出慌乱的表情。
“鹿谷老师怎么会在这里……”江南磕磕绊绊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鹿谷的衣角,“这里、我的精神图景已经……我……对不起,我没有想瞒着你,但是——”
他没能再说下去。
鹿谷低下头,轻轻吻上了他颤抖的、冰凉的嘴唇,把年轻人所有的解释和道歉都堵了回去。
这里是意识的最深处。语言是这里最多余的东西。
嘘,小南,不要说话,你仔细听。只要仔细听就可以了,你能听到自己的心,也能……听到我的心。
如果语言说出的承诺没法让你安心的话,那么来听一听,我的心是怎么说的。
江南瞪大了眼睛,鹿谷看到他的瞳孔里映出了头顶缓缓散开的黑暗——和黑暗后面的一小片天空。
那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约定。
必能循着唯一的路径,抵达弥诺陶洛斯的所在。
是小南先找到我的。
……因为小南是我的毛线团。
……
因为小南是我的毛线团啊。
像是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悄然拨动了一根弦。
盘旋的风变得柔和起来,头顶上的暗影倏地散了,暗影之后的天空蓝得有些刺眼。两人脚下的绿地飞快地铺展开,在蓝天下延伸出一片温柔的草原。细幼新芽破土萌发,风送来了枝叶抽条的细碎声音,幼树们很快长成了一片小小的树林——假以时日,一定会重新长成以前的那片森林吧。
江南愣在原地,倒是鹿谷先放开了他。
“你看。”
鹿谷向自己的向导微笑起来,朝两人脚边的草丛点了点头——一只雷克斯兔幼崽从草丛里探出来,跌跌撞撞地凑到江南脚边,啃了啃江南的鞋带。
“小南,我们回去吧。”他说,弯下腰把小兔子抱起来,牵了牵江南的手腕,“该回家了。”
好吵。
石冈想,他只想昏昏沉沉地继续睡下去,但外面嘈杂喧闹的声音一直在往他脑子里钻,拉扯着一丝清醒,不肯让他躲回睡眠里去。
最后,一串枪声彻底炸飞了他的困意,他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对着头顶陌生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他躺在狭窄坚硬的平面上,被安全带牢牢固定着——这似乎是一辆厢式小货车。
这是哪里?之前……发生了什么?
石冈从安全带下抽出手臂,摸索着解开了安全带的卡扣,撑着身体坐起来。腿上撕扯般的疼痛让这个动作变得有些艰难,但也终于撬动了迟滞的思维,他开始想起之前发生的事。
伤口都被妥善处理过,衣服都被换过了。是江南君做的吗?那江南君现在……在哪?现在是什么情况?
嘈杂的响动安静了下去,没有了枪声干扰,石冈终于慢慢听清了外面的对话。
“喂,你还能站起来吗?”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火村,比体重的话有栖可比小南要沉不少。”
那是火村和鹿谷的声音,虽然都带着喘息,但两个人的语气听起来都很轻快,显然,情形应该还算乐观。
石冈愣了愣,长出了一口气,稍微安心了一些。他们还是找到鹿谷门实了。所以现在是什么进度?所有人都安全吗?如果状况已经结束了,他们有没有……找到和御手洗相关的线索?
这么想着,石冈实在坐不住,掀开身上的毯子就要出去——下一刻,他被外面的对话钉在了原地。
“御手洗前辈,能麻烦搭把手吗?”
谁……?石冈捏着毯子,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们说什么,那个名字是什么?
虽然他对江南说过他“希望御手洗能回来”,但当这个希望真的露出一点点苗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完全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听到了那个名字,更不敢相信那个人现在就在车厢外面。
退一万步,就算御手洗真的就在这里,他也不能指望对方会愿意来见他一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去见御手洗一面。
或许,就藏在车厢里装作自己不在现场,也是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这个念头转过去的时候,车厢外的说话声已经到了门口。石冈来不及再想什么,外面的人已经一把拉开了门。
清晨的明亮阳光涌进车厢里,石冈不得不抬起手臂遮挡阳光。门口逆着光站着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踏进车厢后脚步一顿,声音里带了笑意:“石冈君,你醒了啊。”
石冈:“……”
“好久不见了,石冈君。”御手洗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语气听起来有点僵硬,“真没想到重逢的舞台是这样的。”
车厢门被从外面关上了,火村和鹿谷都没有进来。刺眼的阳光重新被隔绝了出去,御手洗站在门边,靠着门框,向石冈露出了笑容。
那是……石冈已经六年未曾见过的笑容。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御手洗,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在难得入眠时的梦境里,石冈常常会进入自己的精神图景,那里有一片没有尽头的海。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只要跨越过那道海岸线,就能在另一边看到御手洗。然而,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走到海岸线的另一端的——就像他永远不可能跨越渺远无际的海洋。他只能在一成不变的风景里,沿着海岸线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
走远一点,就能离海岸线的另一端更近一点了吧。
然而现在,那个已经走到了海岸线另一端的人突然返回来了,正真实地站在他面前,向他露出笑容,说好久不见了。
仿佛只是出了个长线任务,一周没有回家而已。
直到一颗冰凉的水珠划过脸颊,石冈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然而还没等他从混乱的情绪里找到自己的语言功能,御手洗已经走了过来。
他向石冈弯下腰,张开手臂,扎实地抱住了石冈。
“见到我不是该高兴吗?”
石冈僵着身体,听到御手洗叹息一般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但他完全没有多余的思考能力可以做出回应,也没有力气挣脱御手洗的手臂。御手洗的怀抱带着属于人体的熨帖温度,但这样的温度显然没法驱散长久以来浸染在胸口的寒意。
石冈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在风雪里走了很久,突然被拉进了一间燃着暖炉的屋子。屋里明明很暖和,他却被温暖的空气激得控制不住地颤抖。心脏像是被骤然绞紧,这些年来被他层层叠叠压进心底的疼痛再也收留不住,细细密密地从心口处蔓延开来,疼得喘不过气。
他咬着牙闷哼了一声,本能地弓下身去,在御手洗怀里蜷缩了起来,想要抵御铺天盖地的疼痛和寒意。
“石冈君?”
大概也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抱着他的手臂猛地收紧了。御手洗又叫了他一声,听上去语气里多了点无措。
石冈说不出话。本来因为受伤失血而太过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剧烈情绪的连番冲击,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暗了下去——在意识彻底沉进深渊之前,他只来得及从脑子里挑出了排在最前面的那个问题。
“御手洗,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比起去程的气氛凝重,回去的路上就要轻松愉快得多了。
御手洗拦截的那辆厢式货车本来是地下基地的补给车,眼下倒是有了大用处。至少,六个人不用一起挤在他们来时的那辆越野车里回去。
御手洗带着石冈上了越野车,火村和鹿谷则坚定拒绝了和这两位前辈同车——他们愉快地分享了厢式货车的驾驶室,后面的货厢刚好可以稳妥地铺上睡袋,让有栖川和江南有充足的空间休息。
大概是哨兵们脸上的笑容太明显了,御手洗露出了不怎么愉快的神色,显然是觉得这两人多少有点不怀好意。
鹿谷向驾驶位走去,火村于是伸手拉开了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但鹿谷随即在驾驶位旁停住了,他原地站了片刻,不知道想了什么,神色紧绷地看向火村:“你来开吧。”
火村皱起了眉头。
他同鹿谷从学生时代认识,也算共事多年,他知道鹿谷眼下虽然看着好像问题不大,但绝不是平时的正常情绪状态。他也多少能猜到鹿谷为什么状态不对,于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接手了方向盘。
后车厢里,西伯利亚狼和银环蛇分别窝在有栖川和江南身边,守着各自的向导。雷克斯兔幼崽趴在大蛇头顶上四肢乱蹬试图保持平衡,偶尔不小心滑下去了,会被银环蛇用尾巴尖稳妥地托住送回原处。相比来说,有栖川的虎猫就没那么有精神了,从上车之后它就一直窝在西伯利亚狼怀里,只有偶尔车子震动太大,才会不太满意地抬头哼一声——被西伯利亚狼温柔地蹭一蹭之后,又趴下去继续睡了。
直到两辆车离开荒野上了高速,鹿谷才终于开口说话。
“怎么说?”
“走高速,也不用沿路探查,今天晚上就能到塔的医院。我联系那边的熟人说了情况,他们会提前准备好的。”
鹿谷单手支在窗框上,懒洋洋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听了这话朝火村转过头来:“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火村沉默了一下,无奈叹气:“准备好写检查吧,这次真绕不过去。虽然消息确实是御手洗前辈送的,但我们四个也是真的擅自行动,加上你的份,可能得违反了三十条核心原则吧。”
“怎么还有我的份?”
火村稍稍减速,尽量平稳地转过一段下坡弯道,这才侧头看了鹿谷一眼——用表情向对方表达了“你说怎么还有你的份”。
“这也没办法,我进去之前也不知道他们把基地大门变成了只进不出的止逆阀。”鹿谷抓了抓头发,“有没有可能给它换个性质?”
“你是想把江南君摘出去吧?”火村直白地指出这一点,“之前那件事,还有这件事……”
鹿谷收敛起散漫的神色,轻轻“嗯”了一声。但片刻后他又露出了笑容,偏头问道:“不如我们把御手洗前辈推出去吧?说到底,如果没有他送消息,你们也不会擅自行动——啧,万恶之源啊。”
“你醒一醒,鹿谷大老师。”火村忍不住笑,“他是送了消息,但他可没用那封信把我们都绑出来找你。哦,他也没按着你的头让你非要违规进入那个地下基地。”
鹿谷:“……喂。”
“不开玩笑。这次真的绕不开,擅自行动这一点板上钉钉。十角塔那次江南君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一次他比谁都清楚情况,你觉得他会相信事后没有任何追责吗?”
“所以才来问你的,你怎么想?”
“比起想办法把责任混过去,不如将功补过吧。”火村低声说,“虽然是擅自行动,但我们也确实处理了实验失控导致的危险状况。在整个行动过程里,两个向导都承担了远远超出他们体力极限的支援工作。”
显然立刻意识到了火村要说什么,鹿谷敏锐地偏头看了过来,但火村只是摇了摇头。
“两个向导一起承担了远超过他们体力极限的支援工作。这里没有发生过精神图景崩塌的事故。”他又说了一遍,“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这部分也就不需要让塔知道了,你也不想江南君回去以后还要重新走外勤向导考核流程吧?”
“那有栖就——”
“你也知道他从来不在意这些。再说,本来也都是将功补过,难道你还觉得他们会按谁功劳更大发奖牌吗?”火村回答,“我们对好说法,汇报情况的时候叫御手洗前辈一起,这件事还是要他去交涉。”
鹿谷沉默片刻,拍了一下他手臂:“多谢啊。”
“不用谢,你下次不要再单人过来组队就行了。”火村笑着说,“带上你的向导。”
“这一点就不劳费心了。”
天色渐渐暗了,高速前方已经隐约出现了高楼林立的轮廓。厢式货车和越野车一前一后沿着高速飞驰,直奔那座正在渐次亮起灯光的城市。
#岛江(10)#火有(5)#御石(5)文章作者:墨洛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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