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留在上海工作的友人们
四幕话剧
夏衍(著)
(根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夏衍选集》内收录《心防》录入)
〔一九三九年十月,距第三幕五个月。欧战1开始之后不久,上海袭来了物价高涨的风潮,汪逆正积极准备着傀儡登台。五月间被迫停刊的四家洋商报,除《中美》外,三家都休刊了,但是举凡稍有读者基础的报纸,没有一张不坚持“抗战到底”的主张。报上的社论偶有失检言词,立刻就受到广大读者的攻击,终至非再三解释,表白态度,便不能再得读者之拥护。日报之外,各种形式的周刊、杂志、会报、同人性质的小刊物风起云涌,此伏彼起。汪逆卖国面目完全揭露之后,埋藏在抗战阵营里面的大小汉奸的大部分也被逼着现出了他们的原形,这反使抗战的宣传工作减少了很多的阻碍。十月,汪逆精卫的伪代表大会准备在沪集会2,事先又开始了大规模的“肃清”工作,对抗战阵营,进行了更无耻、更凶残的压迫,但是,上海市民的人心不死,斗志弥坚!在极度不自由的环境之下,上海市民为抗日将士捐募寒衣,捐款计达七十万元,这就是四百五十万中国人对汪逆汉奸的一个最有力的表示。
〔依旧是上海某一个俱乐部的会所,这是一个同人性质的半公开的集会场所,有时候大家碰碰头,开开小规模的会,也借给小剧团作为排戏的地方。某半旧式大建筑物的二楼或者楼下,相当清幽,不为市声所扰,是借用了的三五个房间里面的一间。纯欧洲旧式建筑,有壁炉和走廊,左入口,右出口,正中后面是经走廊到另室的路,走廊上有季节的盆花数事,经此可以望见幽远而蔚蓝的天空。
〔上午,江南的深秋。
〔室内的人,似乎全不注意到室外的灿烂的秋光。
〔大写字台边埋头地在整理着什么文件信礼之类的是杨爱棠,她正在把一大堆信件分类整理包扎起来。其他两个正在结算什么账款,一个是第二幕见过的孟小姐,另一个是曾先生。
〔幕启时,三人埋头于工作,孟读着数目,曾把它结算起来。声低至不可辨。
〔少顷。
曾先生 (抬起头来)这一批一共是三十六元七角二分,银币二元,对吗?
孟小姐 (点头)没有错。(指着桌上的账目)从第一到第十二,这十二个补习学校捐的总数是多少?
曾先生 (拨着算盘)等一等,……唔,一共是二千七百……八十一元五角四分,对吗?
孟小姐 (看账单)二七八一点五四,不错。
杨爱棠 (吃惊似地抬起头来)什么,工人补习学校捐了二千七百多?
曾先生 对啊,越是穷孩子,捐得越起劲。
孟小姐 真使人感动哪,有个七岁的小女孩,据说是一个纱厂女工的孩子,把每天早上买油条大饼的钱省下来,捐了三角大洋,她自己说,一个礼拜不吃早点了。
杨爱棠 (感动)你们结算了之后,得把这些事实写点通讯,到内地去,使大家知道上海的人心,永远向着祖国的。
孟小姐 (对曾)这俱乐部经手的一共会超过五千吗?
曾先生 (笑着)五千,说少了,我说是一万内外。
孟小姐 (高兴)要是那次的演戏不禁止,能够公开对大家解说一下,我想超过一万块钱是没有问题的。
杨爱棠 据说,全上海的寒衣捐总数是七十万,我想这数目一定不比内地差。
曾先生 起先,大家以为今年一定很困难,没有一张可以公开讲话的报,连“筹募战士寒衣”这几个字也不能公开讲出来,所以大家心里打的数目是十万到二十万,想不到一下就是七十万!了不起。
杨爱棠 (浮着得意的笑)可不是,要是能够在报上好好地宣传一下,有一个公开可以收钱的地方,我想,一百万是没有问题的。
曾先生 其实,我倒说,今年反比去年容易,在报上写文章,在会场上演讲,这都是看得到,听得到,弄惯了便不觉得希奇。这一次越是工部局不准公开捐款,大家捐得越加起劲,原因是这一次的宣传,是心对心的宣传,看也看不见,禁也禁不绝。
杨爱棠 (点头)总算咱们在上海的工作,还有意义。
孟小姐 (望了望窗外的天)快把钱集拢来,汇到内地去,今天报上说,山西已经下雪了。
曾先生 (笑着)哼,但是,昨天的报上说,法国的马奇诺防线3里,十月一日起,已经开放水汀4了!
孟小姐 (拿起另一本簿子)把这一本结一下吧。
曾先生 你报下去。
孟小姐 唔,《申江周刊》,十七元四角。吴太太三元。李小姐一元三角五分。……
〔正在这个时候,第二幕见过面的导演林先生从走廊后面进来,多少带着一点怒容,好象有些牢骚要对人申诉。
林先生 爱棠,你,真是使我麻烦,我没有办法,你弄出来的事情,你去办理。
杨爱棠 (吃惊地)什么什么,不接头的话一大串。
林先生 我早说,这位小姐我吃不消,宁愿掉一个戏,你偏替她说好话,这一次一定没有问题,可是,临时要上演了,又是老花样!
杨爱棠 不是很好吗,大家说,每天准时到的。
孟小姐 小琳吗?
林先生 不是她还是谁?(又对爱棠)总而言之,这问题要你去对付。对啊,这次没有不守时间,可是好象有什么心事似地皱着眉头,不上劲!
杨爱棠 呃唷,我以为什么事了,不上劲,上了台自然会好的,她又不是第一次上台。
林先生 我话还没讲完呐。今天,方才,说病了,头痛,又是。反正头痛是看也看不出的,对她讲了一大阵好话,嘿,又是老法子,(做手势)哭啦。(对爱棠)不行不行,这事情你做主的,现在你去对付。
杨爱棠 你也不要太有成见,也许真的头痛吧。
林先生 真的也不行啊!今天礼拜五,还有两天,就要演啦,其他的演员怎么办?(差不多要去扯她)你去你去。
杨爱棠 (站起来)唧,这儿还有几百封慰劳信没有整理好呐。(走向走廊,但忽又想起了什么似地)大家都在吗?
林先生 对啦。不都在,我也不来麻烦你了。
杨爱棠 那怎么能讲话呐,(对林)对不起,你去请她到这儿来,我跟她说。
林先生 你自己去请吧。
杨爱棠 (对曾、孟)对不起,你们到后面房间去结好不好?让我跟她谈一谈。(经走廊下)
曾先生 不行啊,后面人又多……(看见爱棠去了)真麻烦。
孟小姐 我早知道会有问题的,真是,杨小姐偏相信她。
曾先生 戏怎么样?
林先生 这是一个喜剧,特意选了这个戏,来讽刺那些“新贵”的,她这个脚色应该演得活泼、愉快、俏皮,可是一排戏,她就好象是满肚子的忧愁,沉着脸,该笑的地方她说笑不出来。……
孟小姐 (努一努嘴)唧,来了。
〔林、曾、孟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很快地从右手出口下场。爱棠陪了小琳从走廊那边慢慢地进来。
杨爱棠 你跟我讲,要是有什么困难,好,这儿没有人,坐下来。
〔小琳不答,用手帕轻轻地揩了一下眼,慢慢地摇头。
杨爱棠 那么为什么?戏里的个性不适合?对啦?
〔小琳摇头
杨爱棠 (好象当心别人听见似地)林先生的导演……
施小琳 不,不。(抢着说的,但是又噤住了口)
杨爱棠 那么……
施小琳 (俯着头)请你跟大家说一说,让我……另外换个人来演吧。
杨爱棠 那不是更使大家讲话吗?
〔小琳沉默。
杨爱棠 小琳,你该替大家着想啊,一切准备好了,好容易得了工部局的许可,这次义演不仅是为了募寒衣,还是对于汉奸们破坏我们的一个答复;再说,也就是替茅丽瑛5报仇啊!小琳,你很懂得的,用不着我多说。……
施小琳 (差不多要哭的样子,欲言又止,终于)不,爱棠,我演了,反而会不好的。
杨爱棠 唔,这就不坦白了,有什么为难,或者不满意,得讲出来,那才可以想法……
施小琳 (诚恳地)不,爱棠,你不要误会,我完全是为了工作,这一次的戏要是我演了,一定……
杨爱棠 什么?
施小琳 一定会有人捣蛋的。
杨爱棠 捣蛋?谁?
〔小琳俯首。
杨爱棠 谁?用什么方法?
〔小琳依旧不答。
杨爱棠 小琳!说呀,这儿没有别的人,要是真的有什么困难,一定可以帮你解决的,……(抚慰着她)谁?(把耳朵接近她)说。
施小琳 倪……倪邦贤!
杨爱棠 (吃惊)倪邦贤?他要捣蛋?唔,对了,不是有人说,他已经……(眼光锐利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已经过桥6去了吗?㗒,当真?你最近还跟他有来往吗?
〔小琳禁不住哭了。
杨爱棠 小琳,(拍着她的肩)这问题不简单啊,快告诉我,大家想法子,否则,不单是你一个。……
施小琳 (抬起头来)自从刘先生跟我讲了之后,我就不理他了……
杨爱棠 他一直跟你纠缠吗?
施小琳 (摇头)我一直没有理他,路上见了也不跟他招呼,就是为这原故,他记了仇,……说要……(突然止口)
杨爱棠 要怎样?
〔小琳欲言又止。
杨爱棠 别怕,小琳,跟我说。
施小琳 说要登报,警告我……
杨爱棠 登报?为什么?(紧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施小琳 一个礼拜之前。——他写了一封信来,说要作一次最后谈判。
杨爱棠 你去了?
施小琳 没有,但是,他跟一个不认识的人,在路上碰到了我……
杨爱棠 讲呀,他怎么讲?
施小琳 他,他,不准我演戏,说……
杨爱棠 不准你演戏?唔。(想了一想)小琳!(停了一停,用同情的口吻)你过去,跟他的关系怎么样?
施小琳 (忍不住了,反驳地)爱棠,你相信我,我没有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他,他怎样想,我不知道。
杨爱棠 那么,他怎么可以不准你演戏呢?
施小琳 那天,他倒没讲什么话,可是跟他在一起的一个人,说,要是这次登了台,今后就别想在上海演戏……
杨爱棠 你怎么回答他?
施小琳 (迟疑了好久)爱棠!(恳求似地)我一个人没有关系,可是,要是因为我的原故,把整个的游艺会弄糟了……
杨爱棠 那么,你打算不演,听他的话吗?
〔小琳哭了。
杨爱棠 (抚着她的肩)别怕,小琳,在游艺会,那些汉奸是不敢公然来捣蛋的,不过今后要当心一点……是吗?
施小琳 (忧虑)不,他们会在报上造谣,破坏我的名誉,……
杨爱棠 那不怕,他能造的谣,最多不过是在什么汉奸办的小报上。上海清清白白的中国人,是不看那些汉奸办的小报的。
施小琳 可是,要是登出来,我……
杨爱棠 (鼓励她)别怕!要是真的他们造谣,我们全社的人替你辟谣,正正当当的人,不会相信汉奸造的谣言的,尤其是男女关系。……好啦,小琳,大家等着,还是去排戏吧。
施小琳 (感激地望着爱棠)你,真的相信我吗?
杨爱棠 当然!好,排戏吧,我跟你一起去。
〔二人站起来。
〔突如,如海从左边的入口进来,苍白的面上出现着异常的愤怒,一进门,看见小琳,怒目而视。一时似乎气得讲不出话来,手里拿着一卷报纸,手在簌簌地发抖。
杨爱棠 唔,如海,有话过一会再说,此刻她要排戏。
〔小琳垂着头,欲走。
仇如海 慢!
杨爱棠 (走上一步)如海!(斥止他,又把声音放得缓和一点)你,瞧你的样子。
仇如海 (戟指7着小琳)不准你排戏!(喘气)你没有资格在我们这里工作,给我出去!
杨爱棠 喂,你疯了!
仇如海 你(对爱棠)还袒护她。你(对小琳)跟汉奸来往!没有廉耻!滚出去!
施小琳 (哀求似地)如海!你别……
杨爱棠 (用手拦住如海)这算个什么样子?有话跟我说,你一见了她就吵架。
仇如海 吵架,吵架?我爱吵架?你看,请你看!(把一卷报纸向爱棠一塞)你当她是个朋友,是个工作同志,(重重地)哼!人家的小老婆,汉奸的,小老婆!
杨爱棠 (吃了一惊)什么?你说,(把报纸接过来,看了一下)这是……
仇如海 (忿忿)瞧!“倪邦贤警告逃妾施小琳”,看见了么?
〔小琳看出一切了,惨然地发出悲声,伏在沙发上哭。
〔此时换了西服的浩如,戴着灰色眼镜,缓缓地从后面走廊进来。三人正在激辩中,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也不去惊扰他们,悄悄地坐在后面椅上,一边慢慢地吃着他的零食,凝神而听。
仇如海 这是他的启事,脱离夫妾关系,追还以前所置衣饰家具;这一张上还有,瞧,照片,两个人在一起,这儿是长篇的特写《女艺人婚变》《舞台明星恋爱史》,还有,还有,(忿忿地)好啦,你还护她,(对爱棠)你还让她在我们俱乐部里演戏……
杨爱棠 (翻了翻之后,平静地)你以为这是真的?
仇如海 (气得跳起来)还不真,还不真?笑话,把事情牵到我身上,我不怕,你看,牵涉到团体,嘿,整个上海全知道,还让她演戏?大家的脸丢得不够?(回头来对小琳)你给我立刻出去!立刻!(差不多要扑过去拖她)
杨爱棠 (拦住他)慢,我问你,这是什么报?
仇如海 报?(一怔)
杨爱棠 你说,这些报是哪些人办的?
仇如海 (问住了)什么人办的?你不知道?
杨爱棠 我知道,但是我要问你。这些是什么报?谁办的?这些报的作用是什么?
仇如海 为什么要问这些?
杨爱棠 (骂他)糊涂蛋!这些都是汉奸和准汉奸办的黄色小报,你还不知道?你相信这些报上讲的话吗?你!
仇如海 (语塞,但强辩)当然,这些报是靠不住,但是,你能证明这上面说的全是假话吗?
杨爱棠 (冷冷地)不仅是假,而且是一个很大的阴谋,只有没有头脑的人才上当!
仇如海 你讲什么?谁没有头脑?
杨爱棠 还不明白吗?为什么不先不后,在今天发表这些文章?为什么这些小报在今天联合起来,对她攻击?
仇如海 那,那谁知道!……还不是因为跟她闹翻了,不能解决,在报纸上发表一下,出出气……
杨爱棠 亏你还算一个在上海这环境里工作了两年多的干部,这样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清!哼,我来告诉你,这些文章和广告的目的,是破坏她的名誉,破坏她的工作,因为她后天就要演戏,而她要演的戏,就是打击这些妖魔鬼怪的。
仇如海 (如一盆冷水)那么,你有什么方法,可以反证她跟他们没有关系?
杨爱棠 (把那些报纸掷还给他)这就是最好的反证!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攻击她?在社会上那样残酷地破坏她的名誉?
〔如海欲说而又讲不出来,气沮,眼望着小琳。
杨爱棠 (反攻)好啦,现在目的达到啦,你相信了汉奸的话,你帮助了他们,你阻止了她的登台。现在,她不演了,筹备了一个半月的工作,垮台了,你的目的,他们的目的,全达到了!(忿忿地回身坐在椅上)
仇如海 (窘急)爱棠,你,你,可不能这样说,……也许,我疏忽,可是……(走近爱棠)
杨爱棠 (冷冷地)你跟她自己去讲吧。——看她的意思怎么样。
仇如海 (狼狈,欲走向小琳处,又止)爱棠。
杨爱棠 (冷冷地,站起来)对不起,我还有事,你们的事你们自己了吧。(走了两步,回头来看了一眼如海的窘态,匿笑)
仇如海 (走到小琳身边,迟疑了一阵之后,鼓起勇气来)小琳。
〔施小琳站起来,反驳地避开他。
仇如海 (追上一步)小琳,算我错了,……
〔小琳好容易才回头来,看见他那狼狈样子,不禁百感交集,放声而哭。如海扶住她。
〔爱棠暗笑。
〔突如,不为人注意地坐在后面的浩如站起来,很响地拍手。大家吃惊,回头来。
刘浩如 好极了,好极了。
〔如海狼狈。
杨爱棠 浩如,你什么时候来的?
刘浩如 很久了。
杨爱棠 (板起面孔)跟你讲过几次了,别在外面走,他们知道你又写了文章,是不会放松你的!浩如,这一点……
刘浩如 (有点狼狈)不,偶尔一次。(指后面)我从那三层楼上望下来,你们在排戏都是看见的,可是,不准我出来……
杨爱棠 因为住得很近,你应该当心!
刘浩如 (笑着)算了,算了,只是这一次。(另起话头)怎样?剧本没有问题吗?
杨爱棠 通过了。
刘浩如 不是有几句话很露骨吗?(对如海、小琳)不过,很好,演得很逼真。这个戏是谁编的?
杨爱棠 什么?(不解)你说,……
刘浩如 我说,这剧本是谁编的?
杨爱棠 什么戏啊?你说。
刘浩如 方才在排的戏啊,你,也客串吗?
杨爱棠 (向他痴痴地望着,继而恍然,禁不住愉快地哄笑了出来)哈哈哈……你……
刘浩如 什么?
杨爱棠 假如说这是戏,那么,你也是戏里面的人了。(忍住了笑)这不是戏,这是现实的生活。
刘浩如 现实的生活?
杨爱棠 (始终笑着)假如你说我在客串,那么,你也是这戏剧里面的人物。(瞟了一眼小琳)这戏剧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这圈子里面,主角,是施小琳女士、仇如海先生,还有一个戏里面不能少的反派,那就是现在已经过了桥的三流汉奸倪邦贤宝贝。
刘浩如 什么?方才戏里,……不,方才你们讲的是真有的事吗?
杨爱棠 (点头)对了,倪邦贤今天在各种黄色小报上登了广告,说是警告逃妾,(从地上拾起方才掷给如海的那些报纸)你瞧,一切造谣破坏的方法,全用了。
刘浩如 (认真起来)那,问题可不简单啊!(转念)你们这次的募寒衣慈善公演是哪一天?
杨爱棠 后天!
刘浩如 (恍然)对了,那一定是阴谋。(对小琳)小琳,别上当!这是一个阴谋,目的是在破坏这一次的公演。那些汉奸报上的谣言,是没有人会相信的,我们用大家的名义,替你辟谣。对吗?(似乎是征求爱棠的同意)
杨爱棠 (故意懒散散地)可是,自己人,倒反而相信了,方才你看到了没有?如海不准她演戏。
刘浩如 不准她演戏?(向如海)
仇如海 (羞惭满脸)……那因为,大家跟我开玩笑……
〔林很着急地进来,看见这种情景,丧气地坐下,无言。
刘浩如 那么小琳(看见她还在啜泣,对爱棠)她——
杨爱棠 刚才说,不演了,正想找你呐。
刘浩如 小琳!别哭,这样经不起打击吗?人家打击你,你就加倍地打击他!(看见小琳哭得抬不起头来)爱棠,你跟她说吧。
〔爱棠示意浩如,要如海讲。
刘浩如 对了,如海,你该向她陪罪啊!唧,真是改不过来的脾气,要不是有旁的人在一起,真的会闹出笑话来。如海,你这么一吵,不证实了黄色新闻造的谣吗?快快,(笑着)给她讲句好话,……
仇如海 (羞)那……怎么……(避开)方才,我已经……
刘浩如 唔,我看,对于这种汉奸的谣言攻势,来一个反攻是有必要的。爱棠,咱们用副刊全部的篇幅来一个总反攻吧。
杨爱棠 那是很容易,我想,只要小琳能够照常登台,懂得情形的观众也一定会知道的。问题,是在她不肯排戏,唔,(作沉思而忽有所决心的样子)不过,我看,慈善公演,还是要举行,万一……(以眼角对浩如示意)小琳不演,那么——看一看孟小姐肯不肯把这工作担负起来。
刘浩如 (懂得她的意思了)唔,也许差一点,不过,真的没有办法,我想也可以商量一下,你去看看她在不在?(报以会意的眼色)
杨爱棠 在吧,我去看……(欲走)
施小琳 (突如抬起头来)不,刘先生,只要大家能够原谅我,这个戏我是可以演的。
杨爱棠 (得意)那好极了。
施小琳 我不怕他们,我要报仇。不过,刘先生,我有一个要求。
刘浩如 (稍稍意外)要求?
施小琳 是的。(稍停)
杨爱棠 (怕她会变卦)小琳!
施小琳 我有一个要求。这一次的戏,我一定拚命用功,把它演好;但是,我,我希望这是我在上海演的最后一个戏。……
刘浩如 为什么?
施小琳 (有决心地)演完了戏,请大家帮忙,让我到内地去!
杨爱棠 (这倒真地出于意外了)到内地去?
施小琳 对,上海这地方,我呆不下去,一呆下去,对我自己,和大家,都没有好处。
刘浩如 (慰勉似地)小琳,只要能记住这一次的教训,我想,到内地和在上海,都是一样的。……况且……
杨爱棠 (抢着)好啦,你决定演啦,咱们把这次的戏先弄好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施小琳 不,这请大家答应我,我去,什么都不懂得,一定要大家帮忙,给我介绍关系。……
杨爱棠 那么,(望了一下窘况可掬的如海)他呢?
施小琳 (决然)谁管他。(把身子旋转)
刘浩如 好吧,小琳,我们一定完成你的志向,不过,你能吃得苦吗?现在……
施小琳 (愉快)不,我不怕,在上海,这些不成人的东西给我吃的苦还不够吗?
刘浩如 好极了,那么……
杨爱棠 好啦,(对浩如)你在这儿写一个回答那些小报的声明,咱们去排戏了。小琳,唔,(对林)问题替你解决了。
林先生 (愉快地)那好极了,走吧,大家等得很久了。
〔小琳依旧忘不了很快地拿出小粉扑来拭了一下泪痕,勇敢地起来。
〔三人经走廊下场。
〔浩如坐下来,沉思。
〔孟和曾好象躲在后面听了好久似地,满面笑容地跑出来。
孟小姐 啊哟,看了一出好戏!
刘浩如 (笑着欢迎他们)什么,你们在里面旁听?
曾先生 (走过去逗弄消沉了的如海)喂,还愁什么,问题不解决了吗?
〔如海用手拦开他,怒目而视。
曾先生 嘿,还生别人的气,瞧,这样子。
刘浩如 (招手)来来,别再去逗他,怪可怜的。这些蚊子报,可也不能不理会一下啊,你看,怎办好?
孟小姐 (好奇地)给我看看……
曾先生 我看,用俱乐部的名义,在自己的报上发表一篇简单的反驳,就得了。你跟他们认真,犯不着。
孟小姐 (奇声)啊!还有三个人的照相小琳,如海,倪邦贤。(得意地笑)
〔如海赶过去无言地一把夺过来,扯碎。
孟小姐 (故作吃惊之态)呃唷,瞧,受了小琳的气,到别人身上来出气了!
刘浩如 (笑着)别闹别闹,如海此刻一定是很难受的,好象大家跟他开玩笑。(回头来对曾)对,就这么办吧,不过,也要早,迟了这谣言还是会传开去的。
曾先生 (转换话题)浩如,你看,一般的情形?……
刘浩如 汪精卫双十节登台的计划8,又垮了。
曾先生 万一汪要有什么举动的时候,几家大报的态度……
刘浩如 (有自信地)那没有问题,停了个把月的论文,上礼拜又托人来要了。老张的地盘,也很巩固,上海看报的人爱听的是什么话,讨厌的是什么话,他们是知道的。咱们的防线,没有被突破。
〔这时候爱棠匆忙而若干紧张地进来。
杨爱棠 你(对浩如)没有约了一位姓梁的朋友吗?
刘浩如 梁什么?
杨爱棠 有个人送一封信来,说是你的朋友,要你亲自看一看!
刘浩如 为什么到这儿来?
杨爱棠 看样子似乎很熟,(觉得有些不妥了,便有主意地)我想,回答他说不在吧。
刘浩如 等一等。(想)
杨爱棠 要不是你预先约的,我看,还是回了好吧。(急急下场)
刘浩如 (追了一二步,站住,似乎警觉了什么似地)如海,你去看一看,怎样的人?
〔如海正要走,突如台后枪声二响,浩如后退一步。喊声,警笛声。
〔一个怪汉已在走廊出现,对准了浩如,开枪,二响。浩如以手按肩胛部,挣扎了一下,倒下。
〔孟发着尖锐的喊声,躲避。四周警笛声,怪汉仓皇逸去。枪声。
〔曾抱住了浩如,扶他。
曾先生 浩如!浩如!
杨爱棠 (奔入)怎么样了?(回头)快请医生!(对呆若木鸡的如海)快,去通知刘太太!
〔如海下。小琳及其他演员、林奔入,惊呼。小琳哭。
杨爱棠 浩如!浩如!快,看一看旁的地方。
曾先生 只有一处,快,把衣服……
刘浩如 (突如地自觉过来,对曾及爱棠望了一望)手,手……
曾先生 浩如,你安静一下。
刘浩如 手,……(把右手举起来)这手没有打中吗?
杨爱棠 没有,浩如,你静一下。
刘浩如 (咬住牙根)哼,(把手动了一下)我还可以写,还可以写。(颓然倒下)
杨爱棠 (对曾及他人)把他抬起来……
〔爱棠、曾、林把他抬到长沙发上,躺下。小琳啜泣不止。
杨爱棠 快,再派个人去请医生!
〔浩如又振作起来,用手指着怀中,要她取什么东西似地。
杨爱棠 浩如,(带着哭音)你躺下,别怕……(从他洋服内袋里一取出一叠鲜血溅染了的稿纸)
刘浩如 (点头,停了一下,神志稍定)一篇是明天要发表的论二文,另一封,是我的遗嘱,……好久了!……(带着笑容)
杨爱棠 (啜泣)浩如,别操心,你躺下来,你的伤很轻,……没有事。……(把文章交给了曾)
刘浩如 不重吗?我觉得……(语未竟又晕去)
杨爱棠 (着急,回头望)怎么的,医生!
〔铭芳带了咪咪面无人色地奔入。抱住了浩如。
铭 芳 浩如,浩……(泣不成声)
咪 咪 爸爸……
杨爱棠 (拍着铭芳的肩)铭芳姐姐,别怕,伤在肩胛下面,不要紧,只是血流多了!
铭 芳 浩如,浩如,认识我吗?浩如……
刘浩如 (微微地睁着眼,呓语似地)谁?你……
铭 芳 是我,铭芳。咪咪,叫爸爸……
咪 咪 爸爸!(哭了)
刘浩如 (依旧的呓语)咱……们……的防……线……?防线……没有……没有……
杨爱棠 (懂得他的意思了)浩如,咱们的防线是不会失守的……
刘浩如 (对铭芳)没有……失守吗?
铭 芳 (坚定而着急地)没有,(学着话)没有失守。
咪 咪 爸爸。
〔浩如欲以手抚咪咪……无力。
〔外面汽车喇叭声。
仇如海 医生来了。(回头向外奔)
杨爱棠 快……
〔医生从走廊急急而来。大家注意着。
——幕下
一九四〇,五,三十。桂林
在上海住了十年,上海对于我成为一个可爱而又可恼的地方。不论离得多少远,隔得多少久,上海的印象总是那样的强烈而鲜明,在这迢遥的山城里,我好像每天都感到上海的呼吸,她的愁伤,苦恼,她的愤恨,斗争……
今年春,上海出版的《戏剧与文学》杂志9提出了一个“表现上海”的号召,那时候,我正计划着写两个以上海为舞台的剧本。我响应这个号召,把计划提前,在五月里写了《心防》。
也许是由于感情上的反驳,也许是由于计划上的分工,或者也可以说,由于一种三年来不断地在心里起伏着的对于在上海苦斗着的朋友们的感慕与忧戚,我把场面安放在斗士们的一面。三年以来,由于我们剧作者的无私与勇敢,我们已经毫不遮掩地呈现了我们自己朋辈里面的最丑恶的一面,《残雾》10里的红梅,《乱世男女》11里的大部分的角色,我们的笔力似乎都集中在对于这一些人物的鞭笞,沉淀是泛起了,而对于沉淀以外的呢?除出公式化的中央社12电讯之外,我们的创作年代记忆上还替他留下了一大片的虚空。中国旧戏里本来有不少文人出身的二丑13,于是我想,假如拿沉淀粪朽来逗人哄笑的风气继续下去,恐怕几年之后,在那些惯于笼统地用一两个特例来概括其余的人们心中,文人和文化工作者恐怕会定型成一个奇妙而丑怪的形象。我们不辞替我们的同时代人背了十字架游行,但是我想对于在上海那种特殊环境下辛苦挣扎着的朋友们终于是一种残忍和亵渎,我不自量力地担负起了这个填补空白的分工,我只想说:“还有这样的一面,还有这样的一面!”工拙,是不想计较了,我总算在空白上“涂鸦”,留下了一点墨渍。
因为这种原故,我所写的便不能涉及到上海文化斗争的全貌,这实在是遗憾的事情。上海文化人有的在阳光下做人,有的在阴暗中做鼠,对于那些耗子的面目,我自问也还认识得清楚。过去十年中,一直到今天,也许已经可以说,一部分精力还是支付在对于这些耗子的斗争之中。这些恼人的小动物变化多端,神出鬼没,一忽儿钻进来,一忽儿逃出去,它躲藏在人们不注意的角落,用他刻毒的牙齿,破坏着人们辛苦建造起来的东西。为了中国要有进步的电影,从前我们就被软性电影论14的耗子纠缠过三四个年头。去年五月在上海,冯执中15之类的耗子也正在用一切无耻方法,破坏那用血汗凝聚起来的上海戏剧工作的基干。记得在广州听到刘呐鸥16附逆的消息,我曾写过一篇短文:《我们要算旧帐》,但是在《心防》里,对于这些耗子的描写,终于轻轻地略过了。要不是约翰・斯坦贝克17已经抢先用了那个《人鼠之间》(Of Mice and Men)这魅人的书名,我真想也在这个题名之下,另写一部人鼠之间的剧本。
一年来自己也觉得写得太少;办报和跑腿是原因之一,想求全是原因之二。可是,反过来想,涂鸦终于胜过了空白,也许,我涂得使人看了不快。但是只要有持久抗战之心,那就不必期待每一仗都能打胜,只要诚意地和要写而该写的戏剧搏斗,斗败了也不失为长期战争中的一次锻炼。差幸身心都还健康,性子也还不肯苟安于怠惰,凝视一下这作品之后,我仍将以拙劣的工具,忠实地去刻画人生的严肃。
一九四〇年九月(原载《野草》18,一九四〇年九月第一卷第二期。)
我是由我们的政委阿姐推荐才读了本剧的——在网上搜索没有找到这一剧本,后来买了旧书才读到。这样一本好剧在当时很有影响,据《广西地方志》说,在桂林上演时曾轰动全城;然而不仅网上找不出来(奇怪的是,却找得到那套选集中未收录的《<心防>后记》),较新的夏衍文集里也未收录。所以我才动了念头,把这剧本录入成电子档了。本想对着书打字,政委阿姐给推荐了文字识别器,结果录入本身还颇轻松,只是对着书删补漏改错罢了。文中的用字基本一仍其旧,只除了几个现在用的输入法字库里没有的,改为了现在通用的字。
录入所用的底本没有注释,而剧本里面提到的有些事实在当时恐怕众所周知,现在我读起来却觉得陌生了,还有些上海话的词汇也似懂非懂,于是擅自加了一些注。这算是一种学习,也希望能对其余看到的人有一点好处吧。遗憾的是有些内容虽然觉得应当有所本,但未能考据出来——如第二幕说到的《汪先生休矣》,可能确实是当时发表在《立报》上的文章,但屡次搜索均无所得,旧报刊数据库又非我所能企及,只得暂作疑案了。
紫萍东郭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